“她没看兵书?”周奉言微诧地道。
“听双叶说,于姑娘没碰书册,也未碰文房四宝,倒是跟双叶要了绣线和绣架,然后……”戚行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锦囊,月牙白底色,绣上了四色芙蓉,绣线穿挑使得花朵跃在绣布上,随风摇曳似的。“我只能说于姑娘的绣工真是一绝,就连这锦囊的作工也极为精细。”说着,将锦囊递上。
周奉言接过手,轻触着绣花,思绪翻飞着。他很清楚,因为不同的环境多少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绣花也曾经是丫儿的好本领之一,哪怕再次重生,她依旧能将绝活习好。
然而,她不碰兵书,不碰文房四宝,却绣了个锦囊交给他……
“谁让她以为她欠了我的情?”周奉言垂睫低问。
戚行面色无奈地低垂着。“听双叶说,是舞叶跟于姑娘提及她吃了一颗百金解毒丸,哪怕想离开周府,也得要先还百金才走得了,所以于姑娘做了锦囊,其实是想卖钱的。”
双叶还传了她的意思,说锦囊卖了钱后,扣除绣布绣线等等成本,剩下的才是还债的,这一丝一毫她算得可清楚了。
不过爷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想,这点小事就不用说了。
“往后别让舞叶伺候丫儿。”
“爷?”戚行抬眼,难以置信周奉言竟为了于丫儿而将舞叶撤下。
周家经营的是牙行,哪怕是战火不断的世代里,牙行依旧吃立百年,财大势大,加上神官身分,深受皇室照拂,在富贾重臣之间游走,任谁都得给几分薄面,可惜的是周
家子嗣一直单薄,所以才会培养家奴为帮手,主从间的情感深厚如手足,让家奴情愿世代侍奉周家主子。
他敢说,他们这一代的家生子侍主如亲,忠心不二,可爷却如此轻易将人撤换?
“在我这儿,不需要多嘴且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爷,舞叶只是——”
周奉言抬手,径自说:“收了丫儿的绣布绣线,她的身子刚好些,不适合费眼力在这事上头,她要是在屋子里待得慌,就让她在园子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但不准走出主屋的范围。”
“是。”
“让府里的护卫跟着,舞叶也跟上,但别再让舞叶和丫儿打照面,毕竟舞叶那张嘴利如刀,能不被她伤着的不多。”
听到最末,戚行才松了口气,要不真以为主子要为了于丫儿将舞叶赶出周府。
“爷,我会安排。”
“还有其他事吗?”
戚行扬笑。“那么,爷可有打算如何处置匡县令了?”爷在匡正府上发怒的事被嘴碎的奴仆给流传了出去,宫中有不少大臣频频试探,等着抢功劳,就为了讨好爷。
“不急。”
“我以为爷该是想极早处理这事?”看于姑娘在爷心里的分量,就算爷大动肝火地摘了匡正的乌纱帽也不为过,毕竟匡府里里外外的人都问遍了,直说那砒霜是于姑娘自个儿带进府,意味着她不愿屈就为妾,因而寻短的。
虽说于姑娘给人感觉不讨喜,但莫名被带来这儿,成了爷的未婚妻,他想,依一个会寻短护贞节的烈性姑娘来说,她的防备是正常的,不讨喜倒理所当然了。
“戚行,你不认为在恐惧里等待别有一番滋味?”周奉言哼笑了声,将锦囊挂在腰间。
戚行回神,瞥见周奉言脸上一闪而逝的嗜血笑意,身上爆开一阵恶寒,头皮微微发麻,说不出话。
像是察觉视线,周奉言懒懒抬眼,不禁被戚行错愕的神情逗笑。“戚行,没别的事了?”
戚行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眼花了。爷的神情分明未变,笑意和煦,教人如沐春风,可方才那一瞬间却教他莫名地心惊胆跳。
“嗯?”周奉言没好气地笑睇着他。
戚行再次确定,他确实是老眼昏花了,竟会将如此丰神俊朗的爷看出邪味,他真是太累了。干笑了下,想起府上几桩要事,道:“户部侍郎童大人和二皇子妃这几日派人持帖上门,最重要的是皇上也派了黄公公询问,爷何时进宫。”
周奉言不掩嫌恶地撇了撇嘴。“再过几日吧,确定丫儿的身子无恙再提。”
“可是皇上……”
“放心,眼下宫中无事,皇上不会刁难我。”
戚行不禁苦笑。这是抗旨啊,可偏偏爷不当回事,是说,皇上能坐上龙椅,与周家关系密切,也莫怪皇上处处忍让。
只是那皇位还能够霸占多久,爷该是已想好支持谁接着坐上龙椅了。
看着周奉言又陷入沉思,戚行安静无声地退出门外。
这分明是软禁。
走了几步,于丫儿水眸微转,瞧见桦树后头藏了个人,右后方假山后也有人影,不禁无奈叹口气。
他以为她现在有本事逃离这里吗?
“于姑娘,在这儿歇会吧,瞧你脸色都发白了。”双叶抽出手绢轻拭她额上薄汗,拉着她踏进亭子里。“活动筋骨是好事,但是今天的日头毒辣,别在外头待太久,要是身子不适,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知道。”坐在石椅上,她望向一列樨树后头的房舍。
“渴不渴?我差人端壶茶来。”
“麻烦双姊了。”她客气地道。
“不用客气。”
双叶才刚踏上园子碎石径,便见戚行迎面走来,和他招呼了声,径自朝厨房方向走去。
听见脚步声,于丫儿缓缓回头,一见是戚行,随即起身。“戚哥。”
戚行愣了下,双眼眨啊眨的,露出玩味的笑。“于姑娘不需要多礼。”戚哥啊……
从没人这样唤他,如今听来只觉得新鲜,而且她的嗓音娇软带点童音,脸上又带着腼腆的笑,不知怎地,感觉今日的她看来讨喜多了。
“该要的。”她勾起轻浅的笑,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戚哥几天前给我带了些东西,没机会见到戚哥,跟戚哥道谢。”
“你不用客气,那是爷要我带上的。”瞧瞧,小泵娘只要带着笑,不就赏心悦目得教人心疼?
也是,她的气色和初醒那日相比,实在是好上太多,虽还谈不上红润,但至少不是一脸灰败气息。
“是吗?”
是错觉吗?她的笑容变冷了。他要不要试探试探,看爷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于姑娘,你就安心地在这儿待下,爷不会亏待你的。”戚行柔声说着。
于丫儿直瞅着他,黑润的水眸竟让他读不出思绪,欲开口询问之际,便听她低声道:“我想见他。”
“这自然好,不过爷现在有客人,晚一点……要不一道用晚膳好了。”这是培养感情的入门手法,相信只要多相处,必定可以改变她对爷的看法。
“得等这么久?”
“今儿个爷进宫,正午回府时,就有几名贵客上门,都是好几日前就持帖拜见,得罪不起的贵人。”戚行说时苦笑连连。
要不是昨儿个她首次踏出房门,让躲在一旁的爷确定她行走无碍,爷压根还没打算进宫面圣。说来爷真是容让,为解于姑娘抑郁,宁可躲在一旁担忧她。
“是吗?”
许是她失望的神情太过明显,教他忍不住问:“于姑娘是有事想跟爷说吗?”有事想说也算是好事一桩,但要是紧急要事,他可以代为通报。
“我只是想跟他说,如果他不允我做锦囊还债,那么也许我可以到牙行干活还债。”
戚行闻言,整张脸都快皱成包子样。
到底是打哪生出的债啊?突然,他明白了爷为何要将舞叶给调离于姑娘身边,只因舞叶若再随便说上几句,就怕一个不小心于姑娘真会以死谢罪。
“于姑娘真是说笑了,哪来的债,于姑娘是爷的未婚妻,爷鼎力相救,理所当然。”他想,他有必要在她见爷之前,先把她的错误观念扭转过来。
“如果不算债,那么……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戚行微眯起眼,总算明白舞叶为何道出百金还魂丹,原来是看穿了她一心想离开,看来回头他有必要再跟爷解释一下舞叶的用心才是。
“于姑娘是爷的未婚妻,等着及笄就过门,自然是得待在这里。”
“可是我想回家看看我的弟妹。”
戚行轻呀了声,原来她是挂念弟妹,沉吟了下道:“于姑娘,晚上和爷一道用膳时,可以问问爷的意思,我想只要是姑娘想要的,爷多半是不会推辞的。”这么说她有没有明白爷的心思?
只要她肯,他保证爷绝对会将她给宠上天,哪怕日烧百金只为换她一笑的蠢事,他认为爷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他凭什么推辞,他本不该不由分说地将我带来巴乌城。”
“嗄?”不是吧,她没有感动或开心来着?不过她说的也没错,爷不由分说地把人带来,说好听叫救,说难听点叫抢……好吧,她不识好人心,硬是要爷吞下这闷亏,谁也不能置喙,横竖他们之间的事自个儿搞定就是。
“于姑娘,你在这儿歇会,我还有事先忙了。”这难解的结他手拙解不开,等着爷自个儿处置,他先走一步。
于丫儿轻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又移到那一列樨树,想了下,她缓慢地走了过去,心想反正都有人看着自己,要真不能接近的话,会有人阻止她的,再者就算这里是主屋,也不见得他适巧就会在这里。
可巧的是,当她钻进樨树丛时便听见细微的交谈声,不禁踮起脚尖,从屋舍后方的小窗望了进去——
“一世荣耀?”周奉言坐在紫雕大案后头,端过茶盅轻啜了口,似笑非笑地望向来访的户部侍郎童朗。“不知童大人所谓的一世荣耀意指为何?”
“周神官切莫误解,在下的意思并非要谋得朝堂高位,只是盼能一世得人照拂。”
童朗正值而立之年,然而身形略宽,面貌也看得出纵乐寻欢下的老态。
周奉言微扬浓眉。“若是如此的话,这交易倒还不难,不过黑牙交易向来是讲求缘分,还得看买主能端得出什么商品吸引卖主,这买卖才能完成。”
童朗闻言,知晓周奉言是有意接下他这笔买卖,赶忙将与他同行而来的结发妻推到周奉言面前。
“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周奉言神色不变地笑睇着。
“周神官,在下听人说过,周家牙行买卖有形货物,黑牙交易的是无形商品,想得到什么,就得拿出等值之物交换,所以在下想,要是用拙荆二十年阳寿,该是可以换得在下一世荣耀才是。”他难掩兴奋地说,俨然将发妻视为物品。
于丫儿闻言,不禁瞠圆了水眸,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这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交易?还是一种官场话术?正当她径自揣测时,就听见周奉言平板无波的嗓音响起。
“用童夫人二十年阳寿换取大人一世荣耀?”那嗓音如丝绸般轻滑。
“正是。”
相较童朗的一脸殷切,周奉言神色显得阴晴难测,垂眼扳指算着,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童大人,可惜了。”
“这话是何意?”
“尊夫人剩余的阳寿不足呢。”顿了下,他才又道:“再者,童大人想要一世荣耀,就得拿己身之物交易,童大人要是不舍自己的话,同一血脉也成,好比……拿儿子的命换也是可以的。”
于丫儿目不转睛地睇着他的侧脸,明明扬着笑,眼神却带抹嗜血。
“这……”
“相公,不行,你只有一个儿子。”童夫人声泪倶下地央求着。
然而,童朗心动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只会有一个子嗣,往后他还会有无数子嗣,现在牺牲一个压根不足为惜。
周奉言垂敛长睫,撇唇哼笑着。“其实,童大人压根不需要做这笔交易。”
“周神官此话怎说?”
“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又扳指算了算,“三个月内,童大人必定受人照拂,而且是一世照拂,往后不须在官场上勾心斗角,也有人随侍一侧,日夜照料。”
“真的?”童朗一脸难以置信,喜出望外。
“难道童大人不信我的卜算?”
“相信!自然是相信的!”童朗急声道,遮掩不住满溢的狂喜。
据说,皇上二十年前是个被分配邑地且不受重视的王爷,然周奉言却卜算出其即将登基,那时的周奉言虽是周家神官之后,但也不过是个四岁大的小孩,众人皆半信半疑,岂料此后七年内,几名王爷莫名而去,大好江山就这么落到了当今皇上的手里,从此之后,皇上宠信周奉言的程度更甚众皇子。
放眼大燕朝,有谁敢对周奉言不敬?哪怕是皇子都得敬他三分,想入府拜访,没点身分和关系,连周宅大门都踏不进。
未等周奉言开口送客,守在门外的拾藏已低声道:“爷,有贵人上门。”
“拾藏,送客。”周奉言淡声吩咐,看向童氏夫妇。“童大人、童夫人,慢走。”
童朗偕妻谢了又谢,本想再问个详实,但后头还有人登门拜访,他只得识相地偕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