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的回话,宋怀丰笑得更欢快了。
有意思,本来只是想报答当年恩情,才多照应她几下,见她不理会自己,便挠心抓肺地想激出她的反应。
前儿个,她对自己视而不见,他还当她是欲迎还拒,没想到她并非如此,而是真心把他拒于门外,这激起他不服输的性格,告诉自己非把她拿下不可。
今儿个这招,还是向衙门里的捕头求教来的,没想到她如此反应……接下来呢?他感觉到对阵的快意了!
“知道了,下回上山,我会注意看看,有的话,替姑娘多张罗一些。”他的脸皮厚,厚过穿山甲。
这……恨恨地放下筷子,她后悔了,站着吃饭只会胃酸逆流,坐在他跟前吃饭会胃溃疡、胃绞痛!
两手扶在桌面上,身子往前俯,娟娟凑近他跟前,寒声道:“宋大人,别拿我当筏子了,你我心知肚明,大人绝对看不上我这号小人物,最近大人的举动已经造成奴婢的严重困扰,今儿个奴婢把话给挑明。
“您想追谁追谁去,奴婢不会阻挠您,有需要的话,奴婢还可以替您牵牵线、助长声势,但请别再用这种下三滥的举动,造就别人的痛苦。奴婢没记错的话,您该做的是报恩而不是报仇吧。”
追?是追求的意思吧,她说话和关关一样,很有趣,并且相当聪明,居然能看透自己对她的“用心”,可他这人就是不服输,越是被人看得透彻越是不肯放手。
他笑得越发欢快,朝她再凑近两分,低声在她耳畔说话:“没办法啊,我就是习惯恩将仇报,谁让你……不记得我。”
哇咧!有这么过分的事?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居然因为她的不复记忆,就要把恩人给打入十八层地狱,男人的自尊心到底有多不可理喻?
她瞪他,久久不发一语。
他笑望她,一样久久不说话。
这样胶着的目光看在旁人眼里,却成了深情款款、目不转睛,已经有女子忍受不住心头酸意,落下两滴伤心泪水。
这时,一阵吵杂声打破胶着状况,屋外有人大吼:“快找大夫救命啊,小松快没气了!”
娟娟身为护理人员的反射动作兴起,她推开椅子,快步跑进幼稚园里。
这个时间,幼稚园的小朋友正集合在餐厅里用午膳,娟娟冲进去,看见杨松嘴唇发黑、四肢发紫、脸色泛蓝,那是缺氧的症状。
一名老师正把杨松压在地上,拚命想从他嘴巴里揠出东西。
见状,娟娟抢到老师身边,问道:“他吞了什么进去?”
“不知道,好好地吃着饭,他一下子就变成这样。”
另一名老师急急说:“丸子、肯定是丸子,小松喜欢吃丸子,同我要了两次。”
娟娟点点头,把杨松抱到自己怀里,使用哈姆立克法,一手握拳、拇指对准肚脐与心窝处,另一手包住拳头并握,两手快速向上、向内方向,连续挤压五次,在进行到第三回合时,一个呛咳声,丸子从杨松嘴里吐了出来。
他不停咳嗽、放声大哭,大量氧气吸进胸肺里,脸上的暗蓝色渐渐退除。
这时候,众人才松了口气,老师想凑过去把杨松抱开,可杨松像是知道娟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似地,紧紧抱住她,打死不肯松手。
娟娟满脸无奈,她没有母性,一向对小孩极其不耐烦,幼年时期她没有被善待过,她实在学不来善待小孩,何况又是眼泪鼻涕和口水,怎是一个脏字了得?
她很想把小松抓起来往外抛,可他哭得这么惨……讨厌的小孩子,什么天使?
真是见鬼了!
她的挣扎全落进宋怀丰眼里,爱笑的男人又笑开怀,笑得全身乱颤。
他实在太开心了,他在小松身上悟出——涂娟娟怕人缠,只要够狠、够强、够缠……她就只能莫可奈何、模着鼻子接受。
终于杨松哭乏了,伏在她身上,她急急忙忙把小孩交还给老师,急着回屋里换掉满是眼泪鼻涕的衣服。
只是经过宋怀丰身边时,听见他低声几句:“这么喜欢当救命恩人呐,那得好好把人家给记牢了,免得人家日后报恩不成只能报怨!”
他的话让娟娟后背扬起一阵鸡皮疙瘩,快步冲回房里。
前辈交代的功课没有人要和她一组,她只好自己想办法。
屋子被人占走,她一进屋里就被赶出来,说是怕她偷走她们的主意。
唉,好歹她也是看《白雪公主》、《灰姑娘》长大的好不好,她们的主意,她还真看不上眼。
可进不了房间,娟娟只好到楼下办公室做功课。
笔事已经想好,是小时候曾经读过的绘本。
一个爱唱歌的小男娃儿,他的歌声如黄莺般清脆嘹亮。
于是他清晨在唱歌、中午在唱歌、半夜也在唱歌,他觉得自己的歌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但是清晨唱歌时,邻居的小女圭女圭被吵醒了,又哭又闹,急得爹娘手忙脚乱;中午唱歌,生病的老女乃女乃被吵得无法休息、病情加重;半夜唱歌时,工作了一整天的人们被吵得睡不着觉。
大家上门向他抗议,他却挺胸叉腰、撅起嘴说道:“能听到我美妙的歌声,是你们的幸运。”然后关上门,继续唱歌儿。
左邻右舍没有办法,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后来有一个秀才搬到小男娃儿家隔壁,知道这件事之后,笑了笑,对邻居说:“放心,我有办法。”
于是秀才早上念书、中午念书、深夜也高声念书,吵得小男孩没办法睡觉,几天后也变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他跑到秀才家敲门,要他别在念了。秀才学着他高傲的姿态说道:“能听我朗诵高深的学问,是你的幸运。”
于是小男孩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一向邻居们道歉,秀才很高兴他知错能改,模模他的头说:“小男孩,以后我们一起到山上吧,你教我唱歌、我教你念书,再也不会吵到左右邻居。”
几年后,小男孩长大了,变成很有学问的人,他当上大官,被皇帝重用。
这个故事探讨的是同理心,如果像关关姑娘所讲的,这些孩子当中,将来会有三成走入仕途,那么他们就必须学会体察民情、理解百姓的辛苦。
娟娟不打算用画的,她打算用中国的剪纸艺术来表达这个故事。
计划订好后,她开始动手构图,为了让图案唯妙唯肖,光在纸质上头,她便挑选许久,因为找不到好的纸雕工具,她只能把那柄不算太高级的玉簪给卖掉,连同月银打造两把简单器具。
银子有限,工具自然无法太顺手,不过好歹能用。
娟娟本来就喜欢剪纸,这一动手便是没日没夜,一幅幅图画在她的巧手下呈现,图画书交上去那天,她松口气。
前辈收齐作品,说道:“这次辛苦了,三日后放大家一天假,你们可以好好利用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娟娟并不晓得前辈和某人通了信,所以休假那天,她刚走出幼稚园大门,便遇见休沐的宋怀丰。
“累吗?听说这几天,你都睡不到一个时辰。”宋怀丰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她跟前,脸上堆满笑意。
所以呢?要送她两颗安眠药?别开脸,娟娟没好气转过身,犹豫着桂花胡同要往哪个方向走,她想回去看看。
她把原主的微薄财产打包藏在床底下,本想逃命用的,只是被绑着离开,没来得及拿出来,如果还在的话,娟娟想用它们再换几把称手的雕刻刀。
她盘算着,倘若运气好,图画书能被关关姑娘看上,付梓成书,她就要试着做出更多、更精美的作品。
见娟娟不理睬自己,宋怀丰追上前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宋怀丰的话让她停下脚步。
罢刚穿越而来,她就被严密监视控管,之后被捆回杜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下来是牢狱、牙婆处,最后一辆马车把她送到幼稚园里。
她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确定房契上的地址在哪里,更不晓得没有公车、捷运的地区,要怎么解决行的问题。
应该雇马车的,但她把月银拿去买工具了,所以……有人送上门,她怎能不折腰,虽然那个连五斗米都不到。
转身她说道:“能送我去桂花胡同吗?”
“当然,上车。”宋怀丰拉开车帘,让娟娟先上车。
听说古代的男女七岁不能同席,不过这只能规范高门大户的公子与千金,她只是小小平民,而他……堂堂宋大人都不怕被她赖上了,她怕啥?
娟娟上车,蜷着双脚,挑选一处坐下,宋怀丰还算君子,上车后选一处离她较远的地方坐着。
车夫发出一声啸音,马车缓缓启动,宋怀丰才挑开话题。
他问:“你们后来搬到桂花胡同?”
点点头,她脑子里有搬家的印象,但已是尘封多年的旧事,对于宋怀丰提的那个平林巷,她没有半点印象。
“当初是怎么一回事?”她好奇问道。
“你大概已经听过无数传言,关于我和大哥的。”
那可多了,娟娟一哂。
第一个传言,是她在被绑往杜家的马车上,由两个仆妇亲口说的。
之后的无数传言,是幼稚园里的同学说的。
她们说两兄弟是如何的刻苦自励、忍辱负重,当年遭受不白之冤,母子三人被赶出宋家大门,兄弟俩没有灰心丧志,反倒一心向上,终于在仕途上崭露头角。
大哥宋怀青有能耐,十五岁就考上二甲进士,在地方为官七年,是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宋怀丰考上进士的时间虽然比较晚,却是皇上亲自拔擢的探花郎。
皇上原本想留他们在京城效命,但两兄弟顾念乡人,上奏自愿回乡造福乡亲。
当初赶走他们的宋家族人,知道兄弟的成就后,迫不及待把他们迎回族里,于是方云青、方云丰改回原姓原名——宋怀青、宋怀丰。
他们成为泉州百姓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只要是女人,都希望能与他们兄弟结亲。
宋怀丰言道:“那年我们被赶出宋家,母亲为了我和哥哥的学业,不肯离开城里,便赁下一处屋宅,无奈当时闹得太大,所有人都认定我母亲生性、败坏名节,时时在背后说坏话。
“我年幼气盛,老是为这种事和学堂里的同侪吵架,那日我又与人闹不愉快,从学堂里偷跑出来,行经平林巷,撞上一个肥胖妇人。
“她打了我一巴掌、我骂她肥婆娘,她大怒,辱骂我的母亲,我禁受不起,抬头朝她的肚子撞去,她摔倒后气急败坏的命家丁揍我一顿,两三个家丁围着我,把我往死里打。”
“后来,是我和娘救了你?”
“对。”
“你怎么能够确定是我?”
“你的母亲叫做涂玉娘,你叫涂娟娟。离去之前,我刻意问了你们的姓名,决定有朝一日,定要报答这分恩情。
“那天回家,母亲见我全身伤痕累累,心疼了,本来不想离开的,但她怕我这冲动性子再与人冲突,哪天被打死在外面怎么办?于是我们举家搬迁,搬到山里住下。
“那片山地本是我祖母的嫁妆,当年我母亲并不愿意嫁给父亲为妾,只是女子命运总是受人摆布……为着弥补,祖母把那片山坡地给了我母亲,成为她的嫁妆。
“我们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后来母亲病重、药石罔效,她去世后,哥哥卖掉山地,领我进京,我们下定决心要平反母亲遭受的冤屈,因此努力读书,在仕途竭尽心力。
“去年,哥哥被派回泉州任地方官,我随哥哥返乡备考,一到泉州,我便前往平林巷寻访你们母女俩,可惜人去楼空,唯有心底唏嘘,我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你。好了,我的故事说完,轮到你。”
娟娟缓缓开口,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原主的故事,宋怀丰的故事让她搜寻到原主记忆中的那段过去,虽然模糊,却也明白宋怀丰碰到的胖女人是谁。
她是吕氏,那年她想上门找涂玉娘母女秽气,不料却让她们逃过一劫,而宋怀丰恰恰迎上她的怒气,才会发生那一段。
“我爹是个从九品的小辟,官虽小却比平民百姓大得多,某一年舅舅犯事,爹答应把舅舅从牢狱中救出来,但条件是让我娘成为他的外室。
“外祖只有一个儿子,只好牺牲我娘。爹的正妻是个善妒女子,那年她不知从哪儿得知爹养了外室,便闹着要把我们母女找出来,因为行踪被发现,爹才急急带着我和娘搬到桂花胡同。”
“既然你爹有官身,你又怎会沦落到牙婆手里?”
“我和娘的事情终究让爹的妻子知道了,起因是赵知州看上我,欲纳我为小妾,我抵死不肯,嫡母便让人将我绑回府里,择期下嫁。幸而宋大人及时查明赵知州的贪渎罪,让我不必嫁入赵家。”
“没有利用价值后,你父亲的妻子便将你卖给牙婆?”
“不,因为我爹也犯了贪渎罪,男子斩首、充军,女子沦为仆役。”
“你爹是……”
“杜明,杜主簿。”她莞尔一笑,轻声对他说道:“明白了吗?还请宋大人别再与我套交情,假装感情深厚,因为宋大人可是我的杀、父、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