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台北
原来失去的滋味是这样的。
不是乍然的天崩地毁,不是心房瞬间的掏空,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一片一片地剥离,一点一滴地流失。
窗外阴雨绵绵,窗台上的仙人掌似乎也疲倦了,低低地萎靡着。
程思曼捧起那盆仙人掌,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犹记得当时送她这盆仙人掌的人那副呆萌无措的傻样,可现今再也看不到他了。
看不到了,听不见了,模不着了。
失去。
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他含着汤匙舌忝着咖哩的性感模样,可一抬头,对面的座位空空的。
办公的时候,耳畔回响着他问话的声音,转头一瞧,却什么都没有。
到图书馆借书,依稀看见他曾坐在计算机前专心Google的身影,原来只是错觉。
在街边散步,应该被人暖暖握着的手空荡荡的,泛着冷意。
椎心刺骨的痛。
最痛的是,她每天都会看见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却清楚地晓得那不是他。
那个躯体里,装的不是他的灵魂。
太痛了!
她受不了,她以为自己能习惯的,可实在难以承受……
太痛、太痛了。
泪雨纷然坠落,湿润着仙人掌一根根尖锐的刺。
那个笨蛋!哪有人会送女孩子仙人掌的呢?这是在讽刺她不够温柔、不好相处吗?笨蛋、笨蛋、笨蛋!
“朱佑睿,你真的气死我了……”细细的呜咽由唇间逸出,她心痛地蹲,将自己蜷缩成一只轻颤不止的虾米。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若是继续留在公司,继续和郑奇睿待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她这辈子怕是永远走不出来。
她想离开。
远远地抛下这个每个角落都残留着他气息的地方,那她或许能不崩溃,还可以寻回坚强。
懊走了,非走不可!
程思曼深深地吸气,擦去颊畔乱七八糟的泪痕,冷静一番后,起身将仙人掌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从抽屉里取出早就写好的辞呈。
趁着现在是午休时间,公司里没几个人,她悄悄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抬手正欲敲门,却听见门内蓦地传出一阵凌厉的咆哮——
“你说什么?!你想跟汪明玉结婚?”
她惊愕不已,玉手僵在半空中。
“你说什么?!你想跟汪明玉结婚?”
惊天怒吼差点掀了天花板。
郑奇睿苦笑,他能预料到父亲的反应不会太美妙,可没想到会震怒至此,整张脸发青。
他连忙劝阻父亲,殷勤地扮演好儿子的模样。“爸、爸,你小声点,虽然现在是午休时间,可是外面随时会有员工经过呢!让他们听到就不好了。”
“你怕他们听到?那你干么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声量是放低了,但依然掩不住怒气。
“是你自己一直追问我的感情事,我才说的啊。”郑奇睿委屈地咕哝。要不是老爸异想天开又透露想凑合他和思曼的意思,他也不会急着把汪明玉推出来当挡箭牌——见父亲脸色难看,他暗暗叹口气,端起一杯茶孝敬老人家。“别生气了,爸,喝杯茶润润喉,冷静冷静。”
唯嘻!
郑成才手臂一甩,茶杯顿时滚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见状,郑奇睿一愣,知道现在不是插科打译的好时机,也不说话了,乖乖听训。
郑成才坐在轮椅上,恼怒地瞪着一脸无辜的儿子,气息粗喘,胸膛起伏剧烈,满腔情绪翻腾。
他真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自从奇睿和思曼从北京出差回来后,两个年轻人都变了,一个说是出了意外撞到头,忘记了这段时间的记忆,另一个则是郁郁寡欢,终日恍惚失神。
曾经他以为那个改过自新、力求上进的儿子不见了,又变回之前的怂样,逃避责任,逃避继承家业,连面对自己的感情都逃避!
“之前你跟思曼……我以为你们都看对眼了,明明就一副甜蜜蜜的样子,怎么从北京回来后全变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到底哪里惹她生气了?你说啊!傍我说清楚!”
“爸,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和思曼……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也是在他失去记忆期间莫名其妙发生的,他根本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啊!何况思曼自己也不承认,说他们的关系跟以前并没什么不同,他真不懂老爸为何就是这么执着,硬要一口咬定他们之间有“奸情”。“爸你也知道,我跟思曼从小就认识,她虽说年纪比我小,可就像我姊姊一样,我对她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感觉啊!她对我也是一样的,不晓得强调过几百次我不是她的菜……可明玉不同,我是真的喜欢明玉。”
“汪明玉也喜欢你?”郑成才冷声反问。
“嗯。”
“我记得你以前在学生时代就追过明玉,当时人家根本理都不理你,不是吗?”
吧么老提他的糗事啊?郑奇睿尴尬地笑。“现在不一样了,最近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什么?”郑成才又一惊。
郑奇睿偷觑一眼父亲的脸色,确定他目前情绪还算平静,不至于立刻气到发病,才又斟酌地说道。“而且都是她主动约我的,去吃饭、看电影、到夜店跳舞之类的,有一次我们酒喝多了还差点上宾馆……”
“什么?!”又是一声发指的怒吼。“你跟她还上宾馆?”
“只是差一点,后来没去啦!”郑奇睿连忙澄清。
“你少哄我!”郑成才吹胡子瞪眼睛。“你老爸我还不清楚你是什么德行吗?女人都送上来了,你会当君子往外推?”
呵呵,老爸果真了解他。郑奇睿更窘了。“我是没想推的,不过……”
“不过怎样?”
“那次刚好在街上遇见思曼,所以就……唉,我看她一个人逛街,恍神恍神的,担心她出事,只好先送她回家。”
郑成才皱眉,他从儿子有些闪躲不安的眼神能看得出这孩子还是在意思曼的,否则也不会一遇上她便收敛了,只为她的安危担忧。
这样的感情难道不是爱情吗?那他们之前当着他这个老人家的面打情骂俏又算什么?
“你为什么偏偏就要去撞到头呢?”郑成才咬牙切齿,一脸恨铁不成钢。“如果你没失去这段期间的记忆,那该有多好!”
听着父亲的埋怨,郑奇睿也很无奈,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失忆期间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但得到公司员工的爱戴,还打动了汪明玉的芳心。
那个“他”真的是自己吗?他真的能够成为那么优秀有才的人吗?说实在的,他很怀疑。
思及此,郑奇睿不禁懊恼地抓抓头。
自从父亲回到公司上班后,他虽是卸下了代理董事长的职务,但仍跟在父亲身边继续学习关于公司的经营管理,而程思曼也继续担任他的“指导老师”,和他共用一间办公室。
有两个最亲的人盯着,他想逃也暂时逃不了,加上他也怕自己一个行差踏错又害老人家发病,只好认命地过着上班族的生活。
只是面对众人的期待,尤其是那些员工莫名的仰望,他总觉得压力很大啊!现在的自己可不是前阵子那个意气风发、优秀出色的男人,也不晓得他们看出来了没有?
若不是自己是个讲究科学的现代人,还真要以为前阵子的自己是被别人的灵魂附身了,否则怎会变得那么不像自己?
“发什么呆?”郑成才没好气的嗓音拉回他迷茫的思绪。“老爸在跟你说话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有有,我在听。”郑奇睿定定神,望向父亲又是气恼又掩不住必怀的神情,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他知道老爸望子成龙的心情,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争气,有一天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他明明知道老爸对自己的期许,可是……
唉,他其实很想跟老爸说声对不起的,可就是说不出口。
叛逆了多年,逃避了多年,纵有懊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郑成才恼怒的嗓音再度响起。“好,就算之前的事情你都忘了,就算你跟汪家那个丫头在交往,有必要这么快就谈到结婚吗?”
“是明玉说她年纪也到了,该结婚了,我想想也是……”
“人家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脑袋啊!”郑成才简直快被这个笨儿子气炸了。
郑奇睿抿唇不语,他明白自己在父亲心目中就是个不成器的阿斗。
郑成才审视儿子郁恼不甘的神色,心一软,长长叹口气。“你这傻子!你不晓得你汪伯伯心里是什么打算吗?他想让你跟他女儿结婚,我们两家的股权就能合并……”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们两家本来就合作愉快。”刚才窘到极点,郑奇睿便习惯性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嘻嘻地笑。“到时候如果爸不想做这个董事长了,让汪伯伯来当不就正好?反正我也对经营公司没兴趣。”
郑成才认输了,有这么一个想法单纯的儿子,只能说家门不幸,他能怎么办呢?他伸手揉揉疼痛的额角,挥挥手。“我累了,总之结婚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出去吧!”
郑奇睿如蒙大赦,转身就走,没想到才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一道娉婷窈窕的身影。
他惊骇。“思曼!你在这里做什么?”
程思曼微敛眸,不去直视他的脸。
见她神色漠然,郑奇睿蓦地感到莫名心慌,她该不会都听见了吧?听见自己说想跟汪明玉结婚?
“思曼,我……”
“我是来找董事长的。”她轻声打断他的话。“我想递辞呈给他。”
“喔,你来找我爸的啊?那你快进……什么?!你要辞职?”
她居然要辞职!
辞职也就算了,她还想离开台湾,出国去游学。
她要走了,丢下台湾的一切,丢下老爸和他……
“程思曼,你太不够义气了。”郑奇睿郁闷地嘟囔,仰头将手中的易拉罐啤酒一口喝干。
从在父亲办公室外遇到程思曼,得知她坚持辞职后,他整日都心神不宁,下班后亲自开车送老爸回家,眼看老人家一脸恨不得杀了他的表情,他心虚得想逃,连晚餐都不吃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买了卤味和一手啤酒,到家里附近的河滨公园黯然买醉。
他是真的很郁闷啊!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对程思曼又是讨饶,又是卖萌,千方百计地求她不要那么潇洒地走人,可她就是不听,意志没一丝动摇,看得他自叹不如。
照理说有人这么不顾颜面地求你,也该稍微觉得不好意思吧?偏只有她狠得下心来,泰山崩于前亦不动如山。
“妈的要不要这么酷啊!”想到这儿,郑奇睿更烦躁了,忍不住迸出脏话。
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干么这么慌?她不就是要出国玩个半年、一年嘛,又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何必如此依依不舍?
可他就是慌啊!
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就会出现在自己身边,自己闹事闯祸,有她帮忙收拾,跟老爸冷战吵架,有她从中说和,就连来公司上班,也是她在背后默默罩着他,他才没被公司那些奸诈的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她啊!如果她走了,那他该怎么办?
可她不走,两个人最近的相处也很奇怪,他很怕她用那种复杂迷离的眼神盯着他,好像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幽深的眼潭里潜藏的忧伤令他心惊。
她在看谁呢?她看的人……不可能是他吧!从前她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难道在他失忆的那段期间里,他跟她真的发生了什么?
“不会吧?思曼,你在我面前就像只泼辣的母老虎一样,管教我就像姊姊管教弟弟,你不可能会……爱上我吧?”
“她当然不会爱上你!”一道清冷的嗓音从他头顶重重地哼落。
郑奇睿蓦地醒神,左看看,右瞧瞧。“谁?是谁在跟我说话?”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那人的语气颇为怪异。
“当然能听见!”他从草地上跳起来,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往后头一看,没人。
难道有鬼?一股寒意窜过郑奇睿背脊,他不禁伸手抚抱自己的双臂。
“我在这边。”那人又幽幽开口。
郑奇睿又一个转身,这回总算看到人了,可这一看,差点没吓走三魂七魄。
“你、你、你你你……”他骇然指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