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透亮,在身边的温咏佩尚在熟睡时,云敛锋起身着衣,也没叫上坤弘,在灰蒙蒙的天色中,信步走到了束香轩。
先前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会儿细看,束香轩的花木比别的院落来得多上很多,竟是什么花都种上了一些,是因为她喜欢花木吗?
入了屋,院落里静悄悄的,下人们都还在睡,他直接走进寝房旁边的偏间,守门的小丫鬟在打盹,他没惊动那小丫鬟,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里,桌上烛火明晃晃的,但丁宣瑛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筐里有些布料、针线,还有两双尚在纳的鞋底。
他拿起了那双比较大的鞋底,眉毛一扬。
这分明是双男鞋。
细看,绣工针法甚是绵密,想到隔壁寝房里有只大红鸳鸯抱枕,他看着绣工很好,一问之下,丫鬟们竟说是少女乃女乃亲手绣的,那时他还不相信,原来她女红真的做得如此好。
他喜不自胜的看着趴睡的丁宣瑛,一整晚的郁结烟消云散,将鞋放回原位,取了她搁在榻上的披风为她盖上。
赏雪后,丁宣瑛感觉自己和太子妃亲近了许多,那样身分尊贵之人却很平易近人,而太子妃似乎也很喜欢她,常派人来请她过去,束香轩中的大小动静自然都有人传达给云敛锋,那人自然是他的心月复小厮坤弘了。
“爷,真真奇怪,那俊俏的白面随从总在贵人房里,少女乃女乃进去之后,一待便是两、三个时辰,房里还有个婆子和一个丫鬟,都是女人家,您说那白面随从在里面做啥?这不是很明显吗?是不长眼,看上爷您的女人了……”
“住口!”云敛锋疾言厉色的斥喝。
他心中早有主意,任凭那家伙是皇家侍卫,若是敢随意对待他的女人,他也不会放过。
被喝了一句,坤弘脖子一缩,但又忍不住问:“还有,爷,您这些日子住在束香轩中,还没和少女乃女乃圆房吗?”
主子成亲那日是去平妻温咏佩房里,这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
云敛锋寒着脸,“这是你能过问的吗?”
打从他睡在束香轩的第一天,她便自动自发去睡偏间,她病重那日,还是他把她抱回寝房的,隔日她便又回偏间睡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与他保持距离,但她不知道的是,他都看到了,她为他做的那双鞋已经泄露了她的感情。
想到她给自己做鞋,心中又是一荡……
真真想不透,温咏佩和萧姨娘、梅姨娘给他做过无数的鞋,做过无数的衣裳,他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如他是时刻都在期待她将那双鞋送给他,那时也该是他们圆房的时候了。
“爷先别发火。”坤弘忙道,“是小的听到贵人房里那婆子在说,说瑛少女乃女乃走路的姿态还是姑娘家家,那婆子扯这话时,那俊俏的白面随从也在一旁,保不定他就那样对琪少女乃女乃有了小心思……”
云敛锋面上变了颜色,他当真没想过这一点,是否为完璧之身,竟能端看走路便知道?
哼,那婆子眼睛也甚是锐利,不过这令他起了戒心,心中十分笃定,待丁宣瑛将那双鞋送给他时,便是他们圆房之日。
丁宣瑛哪里知道她的挂名丈夫自作多情了,当她看见太子妃和孟寒玉的鞋子都破损之时,心中便有了主意,她连赶了几天,做出了两双鞋,想着太子妃身分矜贵,就是鞋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因此为太子妃做的是一双甚为华丽的绣鞋,鞋面绣了点点含苞的白梅,还编了一首诗。
孟寒玉的则是一双牛皮长靴,她用耐磨的牛皮把鞋底细细包裹了一层,这样防水效果会很好,山上下海也不怕打湿了。
因为他们鞋都坏了,因此她也没多想,一做好便送上了。
适巧,夏氏也在太子妃房里,她惊讶不已,“孩子,你竟有如此好手艺?!”
她是云家庄的当家主母,云府便是以绣坊起家的,她自有一手好手艺,又怎么看不出来丁宣瑛绣技娴熟呢!尤其是纳长靴的鞋底是最耗费工夫的,她还连防水都考虑到了,心思甚为细密啊!
她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媳妇了,丧期她派了花儿跟在她身边,花儿对这个少女乃女乃是赞不绝口,说她极为体恤下人,一点也没跟温咏佩、萧姨娘、梅姨娘争宠暗斗的心,对云府这几年来的冷落也没半句怨言,就只想结束丧期回束香轩过往日的平静日子。
如此心胸宽阔的佳媳,竟是他们云府有眼无珠了,何况她还救了太子妃娘娘一命,保住了她大哥的乌纱帽,这段期间又让太子妃娘娘如此满意,未来保不定还会有什么好事降临呢,这不是他们云府的福星是什么?
她一向是不喜欢温咏佩那善妒的小肚鸡肠,当下便有了主意,要让丁宣瑛正妻之位显现在世人眼前,还她一个公道!
“宣瑛手拙,让母亲见笑了。”丁宣瑛谦逊道。
太子妃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那双绣鞋。“绣工真是精致。”
她先细细看那跃然绣面上的梅花,赞叹了一声,待她看完绣鞋上的时,顿时面露惊讶之色,她很快的看向丁宣瑛,呼吸微微紊乱了。“这诗入了本宫的闺名,真真是蕙质兰心,宣瑛,告诉本宫,这诗可是你做的吗?”
丁宣瑛绣了王维的“杂诗”,把太子妃的闺名绣在了里头,整首诗是——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这是她小学就会背的诗,想到了太子妃的闺名,便将诗句绣在上头了。
她笑道:“随笔之作,让娘娘见笑了。”
夏氏也是好奇得要命,她对太子妃道:“娘娘,可否把绣鞋借民妇”看?宣瑛竟会做诗,真真叫民妇十分地意外,不瞒娘娘,当日宣瑛嫁来之时,外边都流传她大字不识一个,看来谣言真不可信啊。”
太子妃微微一笑,将绣鞋交给了一旁的丫鬟,示意那丫鬟交给夏氏。“确实,谣言该止于智者。”
夏氏接过绣鞋,细看了一会儿,满眼的惊诧和赞叹。
不只绣工好,连诗也做得如此好,这不是才貌双全是什么?
她抬眸看着丁宣瑛,感慨地道:“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心中未出口的那句是——娘会设法让你回到自己的位置!
夏氏将绣鞋还给了太子妃,太子妃目光悠长地看着丁宣瑛,又看看手中的绣鞋,忽地微微一笑。“宣瑛,你这份心意,本宫便收下了,待本宫想想有什么可回送给你。”
夏氏回头便将此事告诉云敛锋。“宣瑛毕竟是你的正妻,也不好再冷落她了,眼下须早早将她接回主屋来才是,你的嫡子也该由宣瑛怀上才是道理,如此长幼有序,家宅才会安宁。”
云敛锋却是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到丁宣瑛做的那双长靴竟是给孟寒玉的,他尽可能让自己声音平稳一些,但眼里却掩饰不住燃烧的怒火。
“一个妇人却做鞋给丈夫以外的男人,这成何体统?她眼里还有我们云家吗?还有我这个丈夫吗?”一连串的质问,他越问越火。
夏氏见儿子脸色难看,忙道:“快别浑说!那侍卫可不是普通的侍卫,是太子妃娘娘的嫡亲胞弟,宣瑛也是见他鞋底都磨坏了才好心也做了他的,你千万不能有此误会。”
“太子妃的胞弟?哼!”
将来太子妃成了皇后,那家伙便是皇帝的小舅子是吧?
耙情丁宣瑛是想攀上更高枝头的荣华富贵,被他冷落了多年,心中肯定是巴不得与他和离,好再嫁他人!
云敛锋呕得快吐血,男人的自尊心大大地折损了,根本就是被摧毁得不见骨头,虽然这一番转折,丁宣瑛根本毫不知道,但他便是不肯再留宿束香轩了。
沁冬很是懊恼,“少爷怎么不回来睡了呢?”
“你还怕他没地方睡啊?”丁宣瑛反而觉得轻松,有他在,处处不便啊,他的存在比太子妃更让她不自在。
“少女乃女乃有所不知。”沁冬小声道,“小红看见少爷给您盖披风了,还一脸的浓情密意呢,少女乃女乃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了?”
“他替我盖披风?”丁宣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讨厌她吗?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是真的。小红守门那夜,她说被猫叫吵醒,本想去看看您房里炭盆暖不暖,才打了帘子便看到少爷取了披风盖在您身上,她吓得连忙退下,以为自己在作梦,到外头一看,天还没亮透呢,少爷也不知道哪时进房的。”
丁宣瑛搁下了手边在做的针线活,沉思了起来。
她也想不透,云敛锋何以神出鬼没的来看她,还替她盖披风?这太奇怪了,他真是教她猜不透啊……
上回也是,她发烧那夜,他赶走了思秋和沁冬,亲自照顾她……
“丁宣瑛!”
说人人到,云敛锋大步流星进来,沁冬吓得整个人一跳。
少爷那喊人的声音好像衙门捕快在喊犯人的名字,好吓人啊!
丁宣瑛虽然也很意外,但比沁冬淡定多了。她佯装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红紫色锦织袍,领口处围着黑色貂毛,深蓝色滚金边的披风,配黑色宽腰带,脚上是薄底黑长靴,刚刚一踏进来,恍似有金光打在他身上,端是丰神俊秀。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美男子。
不过,他眼里那两块冰是怎么回事?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吗?
“大声直呼妾身的名字,夫君有何指教?”
云敛锋对她懒洋洋的调侃充耳不闻,只冷硬地道:“贵人要走了,指名要你去相送。”
这下丁宣瑛也跳了起来。“什么?!”
太子妃要走了?!昨天她们才一起讨论绣法,说笑了一下午,也没听她提起要走,怎么如此突然?
云敛锋冷哼一声,“贵人何等尊贵,要走难道还得跟你事先说一声吗?”
殊不知,她的意外错愕看在他眼里,全成了她不舍那孟寒玉离去的表现。
丁宣瑛也不理会他话里带刺,细细一想,太子妃的行踪自然是要隐密再隐密,拜《大锦游记》所赐,她知道从南泉到京城还有一个月的路程,要走水路还是陆路,要从哪里走,是要抄捷径还是特意绕道而行,这都是由夏大人决定的,保不定太子妃也是临行前才知道自己今天要离开云府。
“是不是还有什么腰带、荷包要送人没来得及做,闻讯才会如此吃惊?”云敛锋冷冷地道。
丁宣瑛一听便知道他指的是她送鞋给孟寒玉之事。
自己是现代人,认为做双鞋给男人没什么,但他是古代人,妻子做鞋给别的男人,那便是大大的有什么了。
难不成,他是在不高兴这个吗?可是他当她是弃妇啊,有必要在意吗?还是自己不要的,也不许别人要?
到了小门处,果然两辆一模一样、无从分辨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这是为了让人无法得知太子妃在哪辆马车上。
夏大人正在与夏氏话别,孟寒玉等带刀侍卫均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护驾马车左右。
“贵人请少女乃女乃上去说话呢。”太子妃的贴身侍女来请丁宣瑛上马车。
上了马车,就见太子妃笑吟吟的看着她,已经换上了她送的绣鞋。“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她顺从地在太子妃身边坐下,忽然觉得万般不舍,太子妃跟云水惜一样,对她教导有加、关怀备至,都像她前世的姊姊。
姊姊是不想她被蒙在鼓里,当个笨蛋,才会派人调查方晋安,她车祸身亡后,姊姊该有多懊悔、多自责、多心痛。
她的眼眶蓦然一红,“没想到娘娘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宣瑛还想向娘娘讨教讨教绣工……”
这是她来到这里后面对的第一个离别,不说京城遥远,再无相见之日,就说太子妃的安危好了,她真心担忧太子妃会在路上遭遇不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有聚有散,有散才有聚,不是吗?”太子妃拉起她的手,包在掌心里,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本宫落难在外,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便送你四个字,希望你能体会个中深意。”
丁宣瑛用力点头,“娘娘送的字,那必定是好的,宣瑛定当深刻领会。”
“很好。”太子妃微微一笑。“那四个字便是——入境随俗。”
她微微一楞,“您是说入境随俗吗?”
太子妃点点头,又笑道:“宣瑛,你认为本宫是圣人吗?”
丁宣瑛眼里一片坦诚澄澈。“娘娘是尊贵之人,但非圣人。”
太子妃赞赏的点了点头,“不错,本宫并非圣人,所以本宫跟你还有天下的女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但本宫的男人也跟天下男人一样,拥有三妻四妾,如今太子殿下的女人有十多人,将来还有三宫六院,每三年有一场选秀,那些邻近臣国的公主嫁来皇宫和亲,为妃为嫔的更是不会少,本宫无法令太子只爱本宫一人,那么本宫也只能去接受,太子不能独爱我一人又何妨?只要他心中确实有我、以我为主就足够了。”
丁宣瑛听得怔然了。“娘娘……”
这番话对要求妇德的古代女子来说,算是惊世骇俗了,尤其堂堂太子妃,竟在她面前承认了七出的“妒”。
“妻妾制度在大锦朝由来已久,所有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根本不觉得哪里不对,若你一心往死里钻,傻的是你。”
“娘娘……”她实在太震惊了,太子妃怎么知道她很在意这个?怎么知道她无法忍受妻妾制度?她可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的想法。
“你的事,本宫也略知一二。”太子妃正色地看着她。“你觉得人的一生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既来此一遭,便在此地活得精采,才不枉此生。”
她浑身一震,已经连娘娘两字都说不出口了。为什么太子妃会对她说这番话?
只是疼惜她在云府的处境开导她,还是……
“贵人,该起程了。”外头侍女在催促时间到了。
太子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里是一片温和之色。
她怔怔然的下了马车,脑海里还回荡着太子妃说的一字一句,每一句都敲到她的心里。
“少女乃女乃!”孟寒玉在马背上唤她。
她回过神来,也没注意身后云敛锋那黑如锅底般的沉沉脸色,忙小跑步到孟寒玉那里。
他英姿焕发地骑在马上,从怀里拿出一块色泽翠绿的玉佩递给她。
“将来若少女乃女乃有机会到京城,只要将此玉佩拿到京城第一客栈百月楼,将此玉交给掌柜,在下便会前去会见少女乃女乃。”
丁宣瑛略略踮高脚尖去接过那玉佩。“好!你保重。”
她不知,她身后的云敛锋眼神比冰刀还要冷厉。
这是什么?竟敢在他面前给信物?!而她还郑重的收下?!
丁宣瑛浑然未察某人正用杀人的眼光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
太子妃一行人离开的这天,又是大雪纷飞,大雪密密遮挡了视线,她暗自祈祷着太子妃能平安回到京城,顺利成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