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春日上午,晴时多云偶阵雨,傅雨柔也过得极不平静,那个男人的属下像在打车轮战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向她请求同行返京继续医治他们的爷,但那个男人面对她时,倒是沉得住气,什么也不提。
回京城吗?这几年来,她其实曾动念的,但如今人事皆非,淳淳还小,她实在不确定带她回京是对是错……
“娘,娘,你想什么?你又忘了吃饭了。”
此时,阳光再度露脸,洒进一室金黄的光,傅雨柔看着乖巧的坐在她对面的女儿。
“娘,你这样不行喔,你说吃饭要专心,要淳淳食不语,可是淳淳如果不说,娘这顿饭又要吃过午了。”淳淳娇甜的嗓音说着。
“是,是娘不好,娘该改进。”傅雨柔拿起碗筷。
她用力点头,“那淳淳可以再提一件事吗?”
暗雨柔微笑,“好。”
“那个爷胸口的绷带一定要缠那么多吗?早上天气颇凉,他无法穿上衣服,他觉得冷呢。”她见母亲脸色微微一变,不安的解释,“淳淳不是刻意去看他的,是皮球滚进南院。”
“原来如此,”傅雨柔凝睇着漂亮的小女孩,“娘替那个爷缠那么多绷带是因为抹的药较多,需要包扎得紧,而且,那个爷的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生气,伤口若没有扎好绑紧会再裂开,届时,娘可能得让他躺着不动,直接将一坨药糊敷在他胸口,到时候,难过的会是那个爷。”
“嗯,我知道了,如果有机会再看见他,我会跟他说——外祖父!”淳淳离开椅子,迎向刚走进厅堂里的傅耕民。
“今天仁医堂的病患那么多吗?爹到这时候才能进来用午膳。”傅雨柔也起身为父亲添上一碗饭。
暗耕民在餐桌坐下,笑看着她,“病人都习惯看同一个大夫,即使你的医术不比爹逊色,但大多数人仍愿意慢慢等,也不试着让你看病。”
对这一点,她也感到无奈,不然她是很乐意分担父亲的一些老病患,免得父亲没有一餐是准时吃的。
暗耕民慈祥的看着乖乖吃完饭的外孙女,“外祖父有些话想跟你娘说,你跟中玉先回房。”
“我知道了,我吃饱了,外祖父跟娘慢用。”她笑咪咪的向两人行礼后,牵着中玉的手离开。
侧厅内,很安静,傅雨柔坚持父亲吃完午膳再说话,傅耕民也不与她争,吃饱后,他才开门见山的说:“你还是坚持对那位爷扎上百根针?”
她起身替父亲跟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女儿对人体肌肉骨胳穴道的练习总觉得不足,他多扎几根,气血畅通,累的是女儿,他可没吃闷亏。”
“话是没错,但爹正在教伯彦解狼蛛毒的扎针手法,他医术不差,已看出你是刻意在整他家主子。”傅耕民喝了口茶,也不知该怎么说她。
她微微一笑,再度坐下来,“知晓又如何?爹,他并未告状,因为他清楚,就算我小整了他家主子,但受益者还是他家主子。”
“可是——”
“爹啊,他家主子爱生气,伤口一裂,白布就被血浸透,我刻意将棉布缠得厚又紧,就算裂了,涌出更多血,也不必再重扎一次,他时间多,女儿可没有。”
她一双美眸温润澄澈,说的话也不疾不徐,但傅耕民知道,她有多么的压抑自己的另一面,即使,他只当了她五年的父亲。他摇摇头,“好了,不谈这事。今天早上,邓风、不,该说那位爷的所有手下,都前来请爹答应一件事,甚至不惜下跪,我听说他们也找过你,但你拒绝了。”
她啜饮一口茶,“爹,那个在这里让我治疗了近一个月的爷,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却要我一个女子随他去京城帮他治疗?这岂不可笑。”
“他们说了,他们有不能说的苦衷。”
她拧眉,突然一脸认真的看着父亲,“爹难道希望我跟着他们去吗?”
他吐了一口长气,“你知道爹在南城被称为神医,因而,也有身家不凡的病患从京城不远千里来求医,他们私下说了不少太后党跟辅助幼帝,以相爷为首的辅国大臣们在朝廷内针锋相对,不时传出两派冲突,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心惊胆颤的事。”
她顿时沉默了,她身上背负着一个大秘密,她势必得清楚宫中局势,但这个秘密,即使是对救了她跟淳淳一命的傅耕民都说不得,再者,她已家破人亡、势单力薄,即使先皇在驾崩前已还她一家清白,但这个秘密逼得她无法轻易返京,只能带着淳淳在这里生活。
“爹行医救人,但也清楚,一个国家要有好的皇帝,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但咱们的皇帝如今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天子,需要辅国大臣的辅佐。”
她突然明白了,“爹认为那位爷是幼帝的辅国大臣之一”
他神情严肃,“不是之一,而是首辅大臣,相爷梅城桓。”
“不可能,他怎么会来到南城?!”她的心跳动紊乱,紧扣茶杯的双手更是激动到微微颤抖,可能吗?是他?!
梅城桓是绍熙王朝的传奇人物,他的姑母是已逝的前皇后,表弟则是五年前在宫变中身亡的前太子。
至于他的父亲前晋国公,更是制造这则传奇的推手。
因见这个儿子聪明、早慧近妖,再加上做事只凭喜好,无是非之分,尽避行事缜密,没让人捉到错处,但晋国公担心其妄为性格惹祸,便将年仅十五的梅城桓送往军营,希望藉此磨磨他的性情,没想到,军旅生活对他来说如鱼得水,当小兵时便杀敌勇狠,所向披靡,一路迅速的爬升至将军,敌方称他为嗜血成性、杀人如魔的火阎罗。
她脑海里仍翻转着有关他的许多传奇,但父亲已再度开口,“伯彦跟我提点了他的身分,指他的爷,年少时随军观战,奋勇杀敌,军功最大,而今运筹帷幄,在朝辅君侧,这几句话,爹想来想去,也只有相爷符合啊。”
倘若那个爷真的是梅城桓,也就是在那场爆变中,受创最深的太子、太子妃及太子妃母族一家外,受冤惨死最多的梅家人,他跟她可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想到这,傅雨柔的心陡地涌上浓浓的歉疚。
暗耕民见女儿仍久久不语,虽知这是她的习惯,但事态严重,他不得不多说几句,“雨柔,太后党跟保皇派能形成两股对峙势力,全是因为相爷的存在,太后党的人忌惮他,但相爷若是死了,朝廷动荡,绝非百姓之福啊。”
暗雨柔当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心思转到宫变一事,她不得不谨慎……但再看着父亲慷慨激昂到涨红的老脸,她蹙眉,“我与爹成父女以来,头一次看到爹这么激动。”
他脸色一僵,尴尬一笑,“自古至今,权力就是个毒,爹是个医者,自不愿见自己的国家因两党争权夺利,牺牲百姓福祉。”
“爹真是忧国忧民。”
暗耕民苦笑,他配不上忧国忧民这几个字,他是个懦夫,先是诈死再隐姓埋名的逃到南方过日子,若非在逃命中遇上傅雨柔母女,救了她们,也谎称自己的姓氏为傅,他也不知道一无所有的自己,可有生存的勇气?
日光暖暖,身上各自带着秘密的父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翌日,梅城桓就从属下口中得知傅家父女的过往。
暗家三口在五年前才在南城落脚,他们自称是洛北人氏,傅耕民妻早逝,只有傅雨柔这个女儿,没想到,女儿嫁到北方不久,刚产女就逢水患,家被大水淹没,丈夫落水,连尸首也没找到,只好辗转回娘家投靠,洛北又逢百年旱灾,他们三人只好一路南下,在南城定居,靠着傅耕民的医术,倒是过得知足。
呿!他们一家人的命运还真坎坷,怎么他听来却半点可信度都无。
梅城桓也坐不住了,他从床榻上起身,“去外面走走吧。”
段宇看着主子身上所缠的白布条比前一日小了一大圈,他聪明的没有多问,仅上前伺候主子穿上袍服。
梅城桓低头看着自己,突然想笑,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能好好穿上衣服,昨夜傅雨柔过来下针时,主动手下留情,白布缠少了,连针也下少,也不知道是气消了,还是有医者的自觉,明白不该如此对待病患?
他边想边往外头走去,段宇则随侍在身边,至于邓风跟其他暗卫都领命去办事。
这座宅第不小,不见精雕细琢,更见古朴,梅城桓与段宇走过一道拱门,再过一院落,可以透过雕花窗格一窥人潮不少的仁医堂。
“来仁医堂看病的百姓一直不少。”段宇忍不住道。
这是梅城桓受伤月余来,第一次走出南院,第一次看到仁医堂的全貌,病患着实不少,男女老少皆有,一名伙计忙着捣药材,另一名伙计俐落的打包药材,扎上细麻绳交给一名白发苍苍的男病患,傅耕民站在一旁,似乎在提醒如何用药,多名看病的老百姓则坐在大厅内的木椅上等候着。
暗雨柔坐在右侧桌前,桌上有文房四宝外,还有一个小小脉枕,她一袭白色裙装,挽起的发髻上方仅有一只白玉月牙发钗,月兑俗绝尘,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停在她脸上。
“我以为只有女子会让傅雨柔看病?”梅城桓看着走到傅雨柔前方的椅子坐下,让她把脉的斯文男子。
“启禀爷,那人属下认得,他叫李诚,是名盐商,年近四十,与当地官府的关系十分交好,已有三名妻妾,但心仪傅姑娘,天天上门看病,没病也会买个补身药材。”
他黑眸一眯,只见傅雨柔说了些话,而李诚深深切切的凝睇着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注意到她似乎诧异了一下,甚至开始认真的看着李诚,让李诚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的起身就往外走,她的目光还追了过去,两名老婆婆拿了药后还笑呵呵的做了恭喜的手势,然后有说有笑的步出药堂。
莫名的,这一幕让梅城桓是一肚子火!
“你去跟那两名婆娘打探一下,傅雨柔跟李诚聊了什么?”
“是。”
梅城桓先行返回南院,不一会儿,段宇就回来,拱手禀告,“李诚想纳傅姑娘为妾,这事众所周知,但她婉拒多回,而李诚似乎打听到她想到京城开医馆,所以,提出只要她愿意委身下嫁,他愿意带着她到京城开医馆。”
“这种男人骗女人的鬼话,她不会信了吧?”梅城桓一挑浓眉。
段宇的表情有点古怪,轻咳一声,“呃——傅姑娘说她会考虑。”
梅城桓脸色一沉,这个女人没有他想象中的聪明。
这一晚,傅雨柔前来为他下针完后,他要所有属下都退出去,蹙眉看着她。
此时,是等待留针时间,她总是静静的坐在床前,长睫低敛,身上散发着一抹自在的惬意,仿佛人生中没什么需要赶来赶去的,即使对不贪的他,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独特让这张出色的容颜更吸引人几分。
“听说你不愿随我上京。”他开口。
她看他一眼,点点头,可其实在知道他的身分后,她已开始认真考虑随他上京的可能。
梅城桓发现跟她说话,耐性要是不足,绝对会发火,他深吸一口气,“可是,爷又听说,你似乎有意成为一名盐商的妾,条件是他肯进京替你开医馆?”
她再次沉默久久,梅城桓得拚命再拚命的压抑怒火后,她开口了——
“《诗经》里的〈氓〉,有一句话为‘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此话意指男子表面虽是来买丝的,心里可打着女子的主意,这句话,梅城桓自是明白,但他却更困惑,“他天天来看病,图谋的就是你,你既知情,却愿为妾,难道真是中意他了?”
她又安静久久,久久,目光落到窗外的皎洁月色,让梅城桓咬牙切齿,跟着看月亮,开始觉得找她谈话是个天大的错误后,她沉静的目光才转回他脸上。“他大爷无病却天天来看病,有钱多到如此挥霍,是他的自由,而我家中有老小要养,既给了时间,也替他把脉,给了补身药汤,也算银货两讫,不是?”她从容自若的回答,“至于中意他一事?爷更是多心了,雨柔只说愿意考虑,但考虑的是在京城开医馆的事,可不包括当妾室一事,但我才说了‘我会考虑’,后半的话尚未出口,他就开心的离开。”
她以为他没看到那一幕?那男人还双眸亮晶晶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所以,根本是她又神游,停顿许久,后半的话迟迟没出口,莫怪那男子会误会了,不过,很奇怪的,梅城桓发现他的心情突然变好了,“你真的想在京城开医馆?”
她点头,她的想法很简单,一旦在京城开医馆,仗着高明医术,一定有机会替一些达官贵人看病,若是能交好,皇宫里的消息多少也能听到,她也才有机会让淳淳恢复她该有的身分。
“如果我可以帮你的忙,你可愿意随我进京,替我治病。”
她侧着脸,定定的看着他,“敢问阁下是谁,真有能力替雨柔开医馆?”
他笑道:“皇亲贵族中有人称我为‘晋国公’,但更多人唤我‘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