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惶然的李樗看了春红不服气的嘴脸,一口气把汤药喝个精光。
没错,若要人服气,她就要先有底气,不能再浑浑噩噩了。
回不回得去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但至少她可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既然老天把她送到这里来,她该好好地为接下来的日子打算,得过且过是行不通的,要自立自强才有活路。
第一步要有健康的身体,病恹恹的,走一步喘三下,她还没开始就先垮了一半,哪有以后。
可是,这一身皮包骨的,她真担心风吹就跑,比竹子还细的胳臂肘能做什么?以她以前的粗壮,连拆房子都成,哪像此刻弱不禁风的。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糕呀?不甜不打紧,入口还有股涩嘴的苦焦味,真、难、吃。
“大小姐做那件事太不厚道了,总是一母所出的亲姊妹,她怎么做得出这么缺德的事,毫不顾及手足之情,一心只为自己谋利,没想过二小姐是她亲胞妹,什么样的狠心肠才能六亲不认,实在是……”
穿着青布袄子的吴婆子一路上愤愤不平的嘀咕着,上下两张嘴皮子一张一阖,没见她停过,好似那离了水的大章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她是义愤填膺的,为一手女乃大的二小姐抱不平,同样是正室所出的嫡女,怎会有天差地别的待遇,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纤纤十指不沾阳春水,一个每日忙里忙外,一身半旧不新的衣服穿了好些年也没汰换,双手操劳不断像个仆妇,为好吃懒做的一家人付出。
可恶的是,还一副她做得好是应该的,而一旦稍有疏忽,那些人便齐声责骂,简直是欺人太甚。
老爷在家时还稍有收敛,不敢明着找碴,顶多暗地里使绊子,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可是老爷一上公堂,那些黑心肝就什么事也做得出来,不再藏着、掖着,变本加厉地折腾人,不把一朵好好的花儿折蔫了誓不罢休。
越走越生气的吴婆子,皱出花折子的脸满是想与人拚命的怒气,走得急切地跨进青漪院的月洞门。
“谁又给嬷嬷气受了?快坐下来喝口茶,别给气坏身子,得不偿失,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柳绿贴心道。
一杯茶色清澈的茶水递到吴婆子手中,看得出不是什么好茶,味道涩了些,主要作用是止渴、润润喉。
“二小姐呢?不是后脑杓的伤还没养好,上哪去了?”一没见到疼如心头肉的二小姐,吴婆子脸上的愠怒换上担忧,没再露出挂上十斤肥猪肉的臭脸。
“二小姐说要去走动走动活络气血,那样身子才好得快,让春红扶着在园里走几圈。”她原本不赞同的,但二小姐十分坚持,她只好由着她。
“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妮子肯?”吴婆子一脸蔑色,瞧不起春红的心性过高。
丫鬟就是丫鬟,是服侍人的下等人,尤其主子是位姑娘,还能飞上天吗?
若是个少爷还能耍点手段,爬上主子的床捞个姨娘来做,过几年生个儿子傍身,求个衣食无缺也是成的。
命不好,跟了小姐,这种情况做丫鬟的最盼着小姐出嫁时陪嫁过去,三、五年里尚有姿色可言,被姑爷看上,或小姐无子抬举当个通房,生了孩子过到正室名下,孩子若有出息,也算差强人意。
一想到春红那副被雷劈中的拙样,柳绿忍不住笑出声。“二小姐说主子再没用还能指挥她做事,她要敢在主子面前摆谱,先饿上三顿饭再说,关入柴房里养老鼠。”
“咦!这是二小姐说的话?”吴婆子面有讶色,不太相信生性软弱、好拿捏的二小姐敢向人端架子。
“嬷嬷也觉得很意外吧!自从二小姐摔了脑子昏迷三日醒来后,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她看人的眼神不再畏畏缩缩,嘴边的笑意变多了,有时还会同奴婢们说笑,感觉上开朗许多。
“大概是经此一吓把胆子吓大了,人往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还能不无所悟吗?当时看了二小姐一头血,我以为这回真救不回来,连王大夫都直摇头叹气说听天由命了。”她吓白了一张脸,自责得想跟二小姐去了。
人家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二小姐这种改变她是乐见的,本来嘛,做主子就要有做主子的派头,才不会人人都目无尊卑想来踩一脚,主不主、奴不奴的,像什么话。
早些年她就要二小姐拿出做主子的威风,别性子软的由着他们越来越放肆,在这人吃人的世间,好脾气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宽以待人不足以服众,反而让人得寸进尺,狐假虎威的专挑软柿子踩。
偏偏二小姐不听劝,说什么她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她好,少计较就少纠纷,同在一个屋檐下何必对人太过苛刻,谁无难处,体谅些便能和乐融融。
可是她的好意有人感受到了吗?夫人照样自私自利地只管她那一房的死活,要权要银,好的东西全往她屋子里搬,别人的死活与她无关,她只做门面光鲜的官夫人。
早年守寡的老夫人周氏守在佛堂吃斋念佛,俗事不问地念她的经文,说是茹素却样样菜肴都要精致,稍微凉口就搁置一旁,哪有佛家人的清贫美德。
大小姐更可恨了,身为长女却从未为府里做一件正经事,整日算计来、算计去,唯恐日后的嫁妆会少一半,连自个儿妹子的妆奁也不放过。
当年夫人死后留下的嫁妆,就算是新夫人也无从染指,这是两位小姐的,理应由她们平分。
可大小姐不这么想,她认为母亲的财产都该归她一人所有,妹妹是多余的扫把星,一出生就害死娘亲,让她也无母可依,所以这是妹妹欠她的,理所当然不配和她争。
柳绿透露,“听说这回二小姐受伤,是大小姐在背后搞的鬼。”自家姊妹呐!居然这般恶毒。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咱们心里有数,多护着二小姐一点,别让她又傻乎乎的受骗。”一群丫鬟、婆子前呼后拥,用得着让一名闺阁小姐上树吗?想也知道其中有诈,是害人的小手段。
在大小姐的婬威下,没人敢多说一句,但有小厮私下透露,那棵桃树的枝干被人锯开一大半,任谁踩上去都会断,二小姐会掉下树一点也不意外,根本就是挖好的坑,等着她一脚踩空。
柳绿无奈的苦笑。“嬷嬷,我真为二小姐不值,她才是正经的嫡女,可是过得却不如三小姐屋里的丫鬟。”
有点惧内的县太爷李云天在家里男丁中排行老二,不过他是嫡子,两名庶出的兄弟李竞同、李竞云地位不如他,几名姊妹则早已远嫁,少有往来。
他已故元配蒋氏生有二女李柔、李樗,继室常氏则有一女李乐,小妾高氏原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因为他一直无子嗣才由他娘做主给他做填房,生有一女李静、一子李拙,李拙过继在蒋氏名下,为嫡子。
李云天当这个父母官,虽然不到鱼肉乡民的地步,但收收小贿也是有的,因此手头宽裕,日子过得相当优渥。
可是没人嫌银子多的,官俸加上富户们的孝敬,把持家中大权的常氏仍老嚷着银子不够用,逼着大伙缩衣节食,发给青漪院的月银不是迟上十来天便是少了,让这院子的主子和下人们都过得苦哈哈,只差没典卖首饰来买日常用品。
“可不是,大小姐还黑心地把主意打到二小姐头上,竟伙同亲舅母要为二小姐谋一门亲事,对方是死了三任妻子的有钱鳏夫,年纪大得足以当二小姐的爹。”没这般算计人的,心肠比墨汁还黑。
“什么,要二小姐嫁给死了三个妻子的老男人”正在缝衣服的柳绿难以置信地咋舌,针头一时失准扎进指头,淡淡的血丝渗出。
“谁说我要嫁人!哪个杀千刀的不长眼,连本小姐这株幼苗也敢摘。”十五岁还是国中生,嫁人太早了。
被心不甘、情不愿的春红搀扶着,李樗一身浅黄绣绿萼梅短衫下是湖绿色团花百褶裙,她半是轻喘半是含笑的倚门而立,略带苍白的脸色微浮嫣红,让莹白小脸透出动人的霞色。
她眉如弯月,眼似星辰,丹唇编贝,瑶鼻小巧,五官明媚,而肤白透皙,彷佛羊脂白玉,虽然面颊不够丰润,小有病态,可谁敢说李樗不是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呢!
她美在清新月兑俗,淡雅的气质如空谷幽兰,清清雅雅的,浑然天成,不带半丝人间浊气,雅如一幅画,胜在娇而不媚。
“二小姐,你的伤还没完全好,怎能四处乱走,万一又颠着、碰着,岂不是让嬷嬷心疼死。”吴婆子快步走去,接手扶着弱柳一般的二小姐。
在青漪院里,若无外人在场,大家对吴婆子的称呼是“嬷嬷”,毕竟她是二小姐的女乃娘,该有的尊重少不了。
可是出了青漪院,她就只是一个地位低微的看门婆子,为免让人有借口清理青漪院上下,就连吃她女乃的二小姐也得改口,装出生疏且尊卑分明的样子。
“好了大半,嬷嬷不用担心我身子吃不消,你和柳绿刚才在说我什么,什么嫁不嫁人的,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仔细点,别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这具破烂身体呀!底子真的有够差,才走个两步路就喘得快断气,简直比林黛玉还不济。
要锻链,好好的磨一下,实在差到令人发指,她以前胖到八十九公斤也没走个路就气喘如牛,拎着包包和人抢货时一样敏捷,没人敢小看犀牛的强悍。
可是这李樗不过受了小小的伤而已,体力居然弱到要人扶,刚刚下床时,她腿软得差点跌在地上,撑了许久才勉强站直,两条竹竿腿抖得像刚生下来的小鹿。
好在她在园里走了一圈后稍微恢复一些精神,虽然小腿还有点抖,但算不错了,没有直接跪下拜天公,以后每日早晚走个几回,她就不信还能差到哪去。
一提到这事,吴婆子的眼眶就红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也不怕天打雷劈,也不晓得他们在想什么,这么害我的小姐,那个人都四十好几了,长女都替他生了三个外孙,他还老不修想娶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好拚出个儿子。”
“可我上头不是还有个未订亲的大姊,长幼有序,大姊还未出阁哪轮得到我。”古代不是最注重伦理,哪有长姊未嫁小妹先许人的道理。
吴婆子一听,气就上来了。“就是大小姐在搅和,她让如月那丫头把你唯利是图的舅母找来,两人暗暗盘算能分得多少聘金,再把你那份嫁妆扣下来,实在可恶。”
“这事不是该由我继母出面处理吗?哪由得她们两人私下做主。”所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犹在,就算是长姊也不能越俎代庖。
“对方只要人不要嫁妆,而且还附送一大笔教人眼红的聘礼,夫人一听不用拿银子出来,还有进帐,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直道划算,要人择日请媒下庚帖,把这门亲事定下。”不是亲生的就是有差,把人家的女儿当货物销出去,只管利益,不看其他。
李樗秀眉一颦。“我爹呢?他不管这件事吗?好歹事关女儿一生。”
“后院的事一向由夫人打理,老爷在外是青天大老爷,威风八面、走路有风,可是夫人掉两滴泪、吹吹枕边风,他的骨头就酥软了,只要夫人决定的事他从没反对过,更别说老爷现在人在外地当官,等消息传到他那,早就一切成定局。”
说穿了,不就是惧内的软骨头,在外头威风凛凛,前呼后拥当他的官老爷,一回到府里是没用的虫,夫人一瞪眼便涎笑讨好。
她不想背后说主子是非,但她实在看不惯老爷在夫人一走后便迫不及待迎入新妇,而且很快有了三小姐,对二小姐不闻不问,好像那不是他的女儿似。
“是吗?”李樗眉角一挑,暗自思索着。
柳绿将泡好的茶送到她手上,她掀开绘有牧童吹笛的杯盖,吹了吹,怕烫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二小姐,大小姐的做法太教人心寒了,怎么说你都是她的亲妹妹,在这世上就数你俩最亲了,亲爹靠不住还不是姊妹俩相扶持,她岂能这般陷害你?”打断骨头还连着皮呢!哪能断得干干净净。
她先是皱眉,之后是拱着鼻子笑眯眼。“呵,人家想害我,我就一定要配合吗?”
“二小姐的意思是……”看她扮了个逗趣的鬼脸,吴婆子忍俊不禁,心里柔软了几分。
“我爹好歹是个七品县令,我不嫁,平民百姓有谁敢强娶。”想摧残她这株水葱般的幼苗,门都没有,她连过桥木都给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