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里一片安静,顶多不时传来翻书时的窸窣轻响,这时,一道突兀的脚步声扬起,弯弯太过专注,没注意到有人来,倒是小雪听得清楚,她转过头,就见一名男子站在厅里,教她讶异的是,他居然正是谣言里的男主角?!
小雪还没想明白程曦骅怎么会出现,就见他怒气冲冲直奔到公主面前,一把抽走她手上的书,怒瞪着她。
那年母亲诈死,随同父亲前往北疆,一去十九年,再返京城,亲人相聚,他清楚母亲有多看重这些亲人,只不过母亲已经更名改姓,再不是耿家人,为此,心里多少感到遗憾。
他答应过母亲,有机会要好好照应这门亲戚,方才听闻母亲带回一名年轻女子,他本以为是耿家亲戚,没想到一进厅堂,看到的不是耿家亲戚,却是拿着他的书、读得津津有味,自在得彷佛身处宫殿里的弯弯。
紧接着,他感觉到心又开始狂跳,呼吸又变得急促,莫名其妙的激动导至危机感再度攀升,一把火气瞬间跟着窜上来。
程曦骅怒极了,如今京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传他们的事儿,她竟然还大剌剌地走进程家大门,她就不担心别人把他们的名字缠在一块儿?
槐容、柏容都说她绝顶聪明,可在他看来,她压根就是个没脑子的蠢女人,她难道不知道,口后两家亲事不成,她将沦为京城笑柄?她未来的夫婿,说不定还会因为此事遭人耻笑,若是夫妻间出现嫌隙,又怎能相敬一辈子?
“齐玫容,你要我讲几次才听得懂?我不喜欢你、不想当驸马爷、不愿意和你扯上任何关系,我已经不进宫了,你为什么还不懂我的意思,为什么非要纠缠我,连我母亲也不放过!好啊,你就这么想嫁给我?行!如果你不介意嫁入程家为妾,大可以让皇上赐婚!”他对她撂狠话。
弯弯被这突如其来的粗鲁动作吓到,抬头看清了是他,先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随即她也感觉到一把无明火在心中炽烧。
哼!他有好到值得她自贬身价,甘愿进程府为妾?他以为她套不到虎子,直接往虎穴里冲?她有那么傻吗,为一个男人傻事做尽?
她是喜欢他,是对他有种形容不出的崇拜,是想要亲近他、认识他,但他一次两次的拒绝,他的鄙夷那么明显,她还不至于花痴到把自尊摆在脚底下求他践踏。
她没那么想不开,她不是那种抱着一根稻草,硬要说它是稀世珍宝的蠢女人,她奉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定论,也相信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连草都称不上的他,凭什么自信成这副德性?
俏脸瞬间绷紧,她高高扬起下巴,横着一双眼睛,咄咄逼人的呛回去,“敢问程小将军,你怎会认为本公主对你有兴趣,这是打哪儿来的笃定自信?莫非天底下男人全死绝,除程小将军之外,本公主没有其它选择?
“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纠缠你、纠缠程夫人?你说出这番话之前,有没有求证过事实证据?如果事实和程小将军所言不符……猜猜!”她转头看向小雪,冷笑问道:“程小将军会不会后悔莫及?”
“当然要后悔莫及。”小雪答得斩钉截铁,完全和公主站在同一阵线。
她本来也很崇拜程小将军,认为他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可他什么事都没问清楚就冤枉公主,这种行径不可取!
况且上回他把公主的脚弄受伤,硬是休养了十来天才能下床走路,当时光为了替他掩饰罪名,她们几个节气还通力合作,弄出好些名目,让公主免除晨昏定省,那几天大伙儿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就怕东窗事发,惹来皇上责怪,没想到这个始作俑者不但毫不反省,如今又来个不实指控,怎地,她家公主欠他很多吗?居然还指责公主纠缠他娘?去问问清楚吧,究竟是谁纠缠谁!
弯弯想给忠心耿耿的小雪连按一百个赞。
没错,要定人罪名,至少得人证物证俱全,就算凑不起证据,好歹也搞个屈打成招,他啥都没做,一进门就胡乱指控,拜托,看清楚好不,眼前这位金枝玉叶不是普通人,她是大齐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他这般信口雌黄,当真以为大齐没有他就要灭了?
两人充满火气的对话,完完全全落在刚进厅里的耿秋兰,如今已改名叫李暗香的耳里,这会儿她才晓得,年纪轻轻的小大夫竟然是公主,是当年闺中好友、曾五福的女儿?
五福啊,她果真是福气满满,满到溢出来,满屋子的锅盆瓢瓮装也装不完,她有了不得的丈夫、有优秀杰出的儿子,连女儿也不同凡响,她前世到底累积多少福报,才能得到今世诸多善缘?
小时候,人人都嘲笑五福又胖又笨,她却认为五福无比聪慧,是个不凡的人物。
当年五福被指婚给齐熙风,齐熙风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她还担心那丫头招架不住,只有挨打的分儿,没想到她终究是个有福之人,不但得到齐熙风的专心疼爱,还高居后位。
反观自己……父母是把她当做未来皇后一路栽培的,没想到命不由人,祖父的目光果然精准,一眼便看出自己的红颜薄命以及曾五福的福泽绵厚,难怪五福的女儿也这般聪明非凡、伶俐慧颖。
李暗香看看儿子,再看看公主,心想着要是公主能当自家媳妇,那该有多好!
前阵子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儿子闷闷不喜,她还以为齐玫容是个被宠坏了的骄纵公主,没想到今日一见……啧啧,果然谣言不可尽信。
没错,谣言怎么能信呢?就像当年,若不是那些说她才艺双绝的谣言,又怎会引得先皇注目,命她进宫献舞一曲,定下自己入宫命运?幸好遇到齐熙风,幸好自己与他是友非敌,不然她将成为先皇的女人,如今也许已经被迫殉葬在皇陵。
李暗香走进屋里,婉声道:“骅儿,你误会了,是娘到春水堂求医,这才请公主冋来,公主并不知道娘的身分。”
扬起下巴,弯弯一哂,后悔莫及了吧?她转头,试图在他眼底寻找歉意,可惜还来不及找到答案,下人先一步来报——大皇子到了。
千思万虑之后,李暗香还是决定进宫一趟,为儿子的出言不逊向皇后道歉。
不是她刻意要把事情闹大,只是公主对儿子说的那句“程小将军会不会后悔莫及”,实在让她怎么也放心不下,公主所谓的后悔莫及是什么意思?公主想对骅儿做什么?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损失不起啊!
多年的北疆生活,让李暗香变得胆小,她不晓得挚友的性情是否和当年一样,如今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地位不同,想法自然也会跟着不同,何况所有人都知道皇上有四子一女,又特别宠爱女儿,万一公主到皇上面前告状……
这回确实是儿子莽撞,错怪了人却不肯道歉,那副倔样子不知道肖似谁?
“暗香姊姊,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回京那么久,也舍不得进宫见我一面。”皇后眉开眼笑的迎到宫门口,紧握住李暗香的手,将她拉进厅里。
“居然没住在慈宁宫?你可是皇后耶。”李暗香忍不住念她两句,这屋子怎么看,都不及慈宁宫富贵辉煌,想当年,满宫女子谁不想爬上皇后之位,住进代表尊贵身分的慈宁宫。
“慈宁宫太血腥,不住也罢。”皇后笑着摆摆手,把点心盒子往李暗香跟前摆去。“尝尝,我刚做的果子。”
李暗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皇后一通后,露出真诚的笑容,她果然还是当年的曾五福。“你不像个皇后。”
“我根本不想当皇后,是熙风责任心太重,非要扛起整个朝廷百姓,否则……暗香姊姊,你还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吗?”她啊,就是怕拘束、怕规矩,生平无大志,只想安适过日子。
“可不是吗?命运带着我们走向非预想的方向。”李暗香不禁叹了口气,命运由不得人掌握安排。
“所以喽,随遇而安,才能过得无波无澜,还有,以后私底下你可别叫我什么皇后了,听了就不顺耳。”
秋兰笑道:“知道了,你这随遇而安又不喜欢束缚的性子,公主倒也学了个十足十。”
那日她无意把公主晾在厅里,没想到她不急不躁,倒是对儿子的兵书起了兴趣,没错,她是看上那丫头,想替自己的儿子试一试,如果可以……
儿子从小苞着天山老叟学艺,武功是学齐了,可连性子脾气也学个齐全,像个修道老人似的,除了武功、战事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性格平淡,脾气清冷,无欲无求,正常男子在这个年纪会想要的,儿子全没意愿,银子不在意、女人看不进眼里、权势名利更不看重,几乎找不到能教他动心的东西。
丈夫说这是好事,脑子越清楚、越不受情绪控制,在战场上的判断会越正确,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儿子是程家唯一的血脉,他今年都十九了,有多少男人在这年纪都当上爹啦,偏偏儿子对男女之情毫无念想,怎能让她不操心?
“暗香姊姊,你是在哪儿见到弯弯的啊?”皇后听到重点,连忙问。
“她的小名叫做弯弯?”
“是啊,她老是笑得眉弯眼弯的,是她父皇的开心果,便给她娶了这个小名儿。”
想到弯弯、想到那天,再想到两个不合拍的年轻人,李暗香忍不住怨叹,要是他们能相看两相喜多好,偏偏……算了,缘分这种事,勉强不得。
“实话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那个鲁莽的儿子啊,欺负你家弯弯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后的语气并未带着怒意,反倒有着难以置信。
她家弯弯众星拱月,从小被众人哄着捧着,宠到不行,不欺负人,是因为她来自二十一世纪,对于民主人权有深刻的记忆,可是她被人欺负,依照她那不服输的性子还有古灵精怪的脑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李暗香叹口气后,把当日的事全盘托出,也说了前阵子京中的传言,以及两个孩子势同水火的对话。
其实早在见到曾五福的第一眼时,她原本不安心就已经安定下来了,五福没变,而事情说到最后,她明白是她误会了公主的心性,公主回宫后,并没有向父母亲告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公主的君子月复。
静静听完李暗香的话,皇后安慰道:“暗香姊姊别多心,弯弯那孩子的脾气,我这个当娘的还算清楚,她不是个恃宠而骄的,从小到大也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不过谢谢姊姊告诉我,否则我还不晓得这丫头在外头开药堂,都闹到民怨沸腾、群起抗议了。”
“你别想得太严重,公主哪闹了什么事,依我看,从头到尾就是旁人妒嫉春水堂抢生意,想逼得它关门,可要是春水堂真的关门了,那些看不起大夫的贫户们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这事儿得好好处理才行,要是真的闹大,怕会不好收场,至于外头流传的谣言,曦骅肯定觉得困扰吧,麻烦暗香姊姊代我向侄儿告声歉,我会与弯弯好好谈谈的。”
“千万别,咱们从小在京城长大,岂会不知这京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谣言,记不记得,当年还谣传你娘妒嫉,不让你爹纳妾呢。”李暗香连忙反对,这种话对女子有多伤,她怎会:个知道。
不过皇后可没这么乐观,若不是和女儿有关,皇上又怎会去探程家的口风?皇上定是知道女儿对人家儿子上心,只是担心她在孕中,才会事事瞒着,至于那个春水堂啊……女儿真是越来越人胆了,看来她们是得好好谈谈,而且是推心置月复的进行一场“现代人”的谈话……
李暗香见她迟迟没有回话,有些不安的道:“我是极喜欢公主的,要不那日也不会硬请她到家里作客,她聪明沉稳、体贴可亲,尤其那一身好医术,完全不像个才十三岁的小丫头,要不是曦骅……”
皇后笑着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姊姊别多想,咱们都是过来人,难道还不明白感情这种事不能勉强?长辈可以成就一段姻缘,却成就不了一段良缘,婚姻这种事,还是得由孩子们作主,总要心甘情愿了,才能顺顺利利走过一辈子。”
李暗香再同意不过,却也不免叹道:“公主身分太尊贵,否则我真想收她当干女儿。”
“以后再说吧,现在咱们做什么,都会在两个孩子心里留下疙瘩。”
望着皇后,李暗香既崇拜又佩服,当年人人赞她是京城第一才女,唯有她心底明白,五福完全不输自己,眼下看来,光是那份胸襟气度就令人望尘莫及,她啊,是远远不如了。
彪中密友多年再相见,自然有聊不完的话,李暗香在宫里待了许久才离开,不过她前脚刚走,皇后就遣了宫女去把女儿叫来。
弯弯天生人缘好,母后的丫鬟来请,还悄悄透露了李暗香进宫一事,闻言,她的心头猛然一阵乱跳,直想着完蛋了,东窗事发!
她连忙让小雪、谷雨快去大皇兄那里搬救兵,然后一步三回顾,死拖活拖,慢慢拖进母后宫殿。
看着母后严肃的脸色,弯弯慢慢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挪动一分。
她不说话,皇后也不说话,最后她先受不了了,吐吐小舌,使出所有的撒娇功力,“母后……弯弯来了……”她的声音加进三斤麦芽糖,甜死人了。
皇后完全不理会她,命令所有下人到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下人鱼贯离开后,皇后亲自将窗门全都关好,这个阵仗,让弯弯说有多不安就有多不安,心跳也乱得失了序,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
看着女儿那副害怕委屈的模样,皇后有些不舍,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清楚,所以她极力克制自己不对她露出笑意,寒着声问:“齐容玫,你是怎么穿越过来的?说清楚、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