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来到松院,见着老太君,祖孙俩自然抱头痛哭,旁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他们的泪水。
“……你要守孝三年,女乃女乃并不反对,但可以回到京城来守,为何非要待在昌州府不可?”说到这件事,老太君可就有话要说了。
容子骥握着祖母布满老斑的瘦弱手掌,温声解释。
“爹生前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多亏贤王殿下为娘找来了稀少昂贵的鳄鱼肉,殿下看到《本草纲目》上写着鳄鱼肉可以治疗哮喘,为了让娘的身子早日恢复元气,费尽心思,也才有了孙儿的出生,这份恩情一定要报。尤其当时瘟疫横行,死了很多人,孙儿自然要留在殿边帮忙,怎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老太君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太会替人着想了。”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他意有所指地说。
容永华大表赞同。“三郎这么做是对的。”
“罢了!”只要长房嫡孙回到自己身边来就好,老太君终于不再抱怨。“你今年也二十了,比你年纪小的堂弟都已经成亲,等你爹娘的事办妥,也该娶房媳妇儿了。”
闻言,容子骥面颊生晕,煞是好看。“这事……不急。”
“面皮这么薄怎么行呢?”老太君嗔笑。
江氏和卢氏也在旁边掩嘴笑着。
“娘,等三郎成了亲之后,自然就不会再像这般生女敕了。”容永全眼带笑意,帮侄子说话。
容永华也捻着胡子笑道:“先帮他在屋里安插个伺候的丫头就行了。”
“三叔就饶了侄儿吧。”容子骥连忙打躬作揖。
在场的人全笑了。
“三郎的亲事你们可得要多多费心了。”老太君对儿子和媳妇说道。
江氏拍了下胸口。“婆母放心,这事就交给咱们,整个京城有谁不想把自家闺女嫁给凤翔侯当正室?只要放出消息,可是会挤破了头。”
容子骥正色提醒。“二婶,应该是续弦才是,侄儿已经有正室了。”
“呃,我还当真给忘了。”江氏这才想到还没进门就过世的董家闺女。
老太君叹了口气。“是她没有这个福分,不过三郎愿意迎娶她的牌位进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就算是续弦,能把女儿嫁给三郎这般有情有义的男子,相信没有当父母的不愿意。”卢氏这番话直说到老太君的心坎里去。
“说得没错。”她又把长房嫡孙招到身边来坐下。“女乃女乃一定会帮你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早点生个胖女圭女圭。”
容子骥脸孔臊热。“全凭女乃女乃作主。”
“好!好!”老太君满意极了。
二房的嫡长女秀娥已经十八,至今婚事都还没有着落,不禁跺脚娇嚷。“女乃女乃对三郎堂兄这么好,都不管我了……”
江氏连忙斥道:“别胡闹!”
老太君拉下脸来。“不是已经请媒人在找了吗?”
“找了那么久,还是没有消息,我要何时才嫁得出去?”秀娥可是急着嫁人,免得每回参加赏花宴,就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你……”老太君气红了眼。“这像是姑娘家说的话吗?”
江氏不禁怨叹自己生的几个孩子就没一个有出息,可以让她少操点心。“还请婆母原谅。”接着朝长女使着眼色。“快回房去!”
“哼!”秀娥跺了跺脚后便离开了。
老太君问着二房夫妻。“你们夫妻是怎么教的?”
容永全瞪了妻子一眼。“回去好好管一管!”
“是。”江氏咬着牙回道。
“女乃女乃别生气。”容子骥递上茶水,抚平老人家的不悦。“孙儿的婚事不急,先帮堂妹挑一门好亲事才是最要紧的。”
老太君看着总是为他人着想的长房嫡孙,万般疼惜地说:“女乃女乃知道了,反正你也才刚回到京城,这事就慢慢来——对了!若要出门,可不要太晚回来,晚上也尽量别出去,最近几个月,京城可不平静。”
“怎么个不平静?”他不解地问。
“说是什么“百鬼夜行”,就是每晚到了子时,便会看到一群鬼走在大街上,模样还很吓人,回家之后大病一场也就算了,还真的有人活活被吓死,听起来怪可怕的。”老太君按着心口,一脸惊恐。“所以你晚上可别出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女乃女乃也不想活了。”
这倒是有意思,我非要见识见识不可。
容子骥面上佯装惊惧。“光是“百鬼夜行”这四个字,就足以骇人听闻了。”
“别怕别怕!”老太君赶紧安抚他。“咱们容府有祖先庇佑,又有门神阻挡,那些东西不敢随便进来,只要晚上别出门,它们就伤不了你。”
“女乃女乃说得对,最好是太阳下山之后就不要出门了。”卢氏担心侄子害怕,跟着劝道。
容子骥拱手一揖。“是,三婶。”
“说来真是惭愧……”在知府衙门担任同知的容永全不禁苦笑。“被吓死的苦主家属一状告上衙门,可是迟迟抓不到凶手,面对百姓的怨气冲天,加上几个月前,京城又发生了两桩失踪案件,到现在都尚未破案,咱们知府大人都想辞官了。”
容永华身为翰林院的官员,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可是面对此事,也不禁要持保留态度,有位同僚就是亲眼撞见,吓得不轻,病了将近两个月还不见好转。
“应该感到惭愧的是钦天监监正,连他也查不出原因,看来是年纪大了,恐怕不用多久,皇上便会要他告老还乡。”他真心盼望此事早日结案。“最后皇上只好命大理寺接手查办此案。”
“别再说了,三郎的脸都吓白了。”老太君心疼地说。
容子骥略显困窘。“孙儿只是有些不安罢了。”
“不只是你,全京城的百姓都很不安,一入了夜,京城就像座死城似的,没几个人敢出门。”江氏总算插上话。
“总而言之,你们大家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谁敢晚上跑出去,都得要接受惩罚。”老太君发话。
“是。”众人回道。
五月下旬,接近子时。
程瑜看了下天色,心想时辰也差不多了,今晚“百鬼夜行”会出现吗?又会在哪儿出现?她可是再三拜托大哥掩护,好不容易才溜出家门,想要来个守株待兔,可是京城这么大,光是主要街道就有二十多条,还不包括巷弄在内,万一错过,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一定要查出它们为何骚扰百姓,目的又是什么,好让爹立下功劳,到时皇上龙心大悦,就有机会升官了……”她天生看得到鬼,虽然这个天赋曾经带来不少困扰,可这回总算派上用场,因为见得多了,没那么容易受到惊吓。
“这儿之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应该不会再来,到下一条街碰碰运气好了。”程瑜喃喃自语。
她提着灯笼,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若是登徒子,以自己的身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但鬼可不一样,尤其死状还那么凄惨,万一化成厉鬼,要如何应付?
才这么想,程瑜的直觉告诉她身后有人,而且脚步声不是轻到听不见,就是根本不必用到双脚,该不会是……
她下意识地屏住气息,继续往前走,凭着感觉,确定身后的“人”还跟着,便悄悄地将手伸到腰间的香囊内,抓了一把盐米出来,民间习俗说它具有驱邪、除秽和净化的作用,专门用来对付鬼,不过程瑜至今都只是用来防身,还没有在实战场合中用过,也不知是否真的那么灵验。
“姑娘!”
身后突然响起男子文雅的嗓音。
程瑜马上转过身,趁对方猝不及防,将抓在掌心的盐米用力撒去,口中发出一声娇叱。“看招!”
容子骥愣在原地,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不禁暗恼自己太过大意。
程瑜怔愕了下,本能地低下头,见对方脚边有影子,这才发现误会大了。“你是人啊?我还以为是……真是失礼了,公子没事吧?”
容子骥额际青筋一跳,不过很快便把怒气压下来,就算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姑娘,依旧习惯性地隐藏自我。
“没事,只不过吓了一跳罢了。”他舌尖尝到咸味,心想应该是盐,领口还掉落几颗白米,立刻想到民间传说盐米可以避邪化煞,看来“百鬼夜行”已经让京城百姓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不过除鬼可没有那么简单,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办得到?更别说区区盐米,顶多是让那些无形众生不敢靠近,要真的撒在它们身上,也只会被视为挑衅,并不会有实质上的伤害。
“对了!手巾……”程瑜在身上模索几下,才想到忘了带出门。
容子骥已经从袖内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巾,擦了擦脸。“都这么晚了,姑娘怎会一个人在外头行走,难道不怕遇上危险?”
“所以我才会随身带着盐米,可以用来驱逐邪物。”她拿起腰间的香囊,在容子骥眼前晃了两下,然后又系回去。“公子呢?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身边没带着随从?”
“呃……因为出门访友,就没带奴才,只是没想到会拖到这么晚,加上最近“百鬼夜行”闹得凶,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禁感到害怕,正巧看到姑娘,便打算跟在后头壮胆。”容子骥一脸惊悸不安。“没想到会吓着姑娘,还请见谅。”
程瑜见他一副文弱模样,又生得俊美端丽,万一碰上不长眼的采花贼,被误认为是女人,意图不轨,就算之后发现是男的,说不定还会来个将错就错,一生的清白不就毁了?于是她义不容辞地道——
“公子能遇上我真是运气好,我这就送你回去——啊!不成不成!我还要等“百鬼夜行”出现,不如公子先跟着我,等子时过了,我再送你回去。”她差点忘了今晚的任务。
“姑娘在等“百鬼夜行”出现?”他有些意外。
她用力颔首。“我已经等了好几晚,也不晓得今晚会不会出现。”
“你不怕吗?”容子骥终于仔细打量起对方,只见她头上扎着丫髻,显然尚未婚配,额头蓄着刘海,身穿粗布袄裙,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也算得上秀气,可是横看竖看,都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
“因为我从小就看得到……”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要捂住也来不及了,恐怕会让面前这位公子对自己敬而远之,之前好几桩亲事就是这么没了,到现在还找不到敢娶她的男人,让娘担心得头发都白了。
不过她转念又想,就算嫁不出去又怎样,反正也死不了人,她想得很开,也不强求。
“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认识的人都知道我程瑜从小就看得到鬼。“百鬼夜行”一事连知府衙门和钦天监都拿不出办法,现在送到大理寺审理,只要能破了此案,我爹就有机会升官,一旦升了官,月俸自然也多了,娘就不用再天天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大哥可以安心读书,年幼的弟弟妹妹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可以说一举数得。”所以她才会这么拚命。
容子骥挑了下眉。“敢问令尊是……?”
“我爹是大理寺司直程淮。”她骄傲地说。
“原来是程大人的千金。”他在心里记下。
“好说,那么公子呢?”
容子骥决定隐瞒真实身分。“容三郎见过姑娘。”
程瑜不确定地问:“公子姓容?容易的容,容府的那个容?”她是有听说容府有好几房,光是正妻和妾生的儿子加起来不知有多少个,就不知他是哪一房所出的,是嫡还是庶?
“是,姑娘。”“容府”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城贵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容子骥等待着她的反应。
程瑜只是“喔”了一声,没有半点想要谄媚奉承的意思,她心想,全京城只有一家出了个凤翔侯的容府,别无分号,他果然不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公子,才会养得比姑娘家还要娇弱。
“不能再聊下去了,公子快跟我走,说不定“百鬼夜行”已经出现了……”说着,程瑜拎起裙摆,快步走向下一条街。
容子骥不得不跟着她,也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今晚没让太过吵闹的那两只鬼跟过来,否则在这个姑娘面前肯定无所遁形。
“哇——”
惨叫声在静夜中听来极为响亮。
程瑜大惊失色,将提在手上的灯笼扔了,才能跑得更快,不过她也没忘记要保护身后的男人,一把抓住容子骥就跑。
“姑娘……”虽然隔着袖子,但这举动也太大胆了。
她回头大叫。“快一点!就在前头!”
尽避容子骥可以健步如飞,但他还是要装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瑜不由得回头觑他一眼。她并没有一丝轻蔑或瞧不起的意思,只是不禁要替对方担心,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就是太好命,平日缺乏锻链,将来要如何保护妻儿?
待他们匆匆忙忙赶到现场,只看到一个口吐白沫、昏死在地上的更夫,早就不见“百鬼夜行”的踪影。
“晚了一步!”程瑜扼腕。
容子骥没能亲眼目睹,也不禁觉得遗憾。
“是那边传来的!”
“咱们快过去看看!”
这时,不远处响起叫嚷和跑步声。
“一定是大理寺的人!他们都认识我,肯定会跟我爹告状……”程瑜可不想回家罚跪,又被娘禁足,于是再度抓住容子骥的手腕往另外一头跑。
容子骥表现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任由她拖着跑。“姑娘跑慢一点!我跑不动了……”
“公子只要想后面有一只饿了好几天的老虎在追,不想变成它的大餐的话,就一定跑得动!”程瑜加重抓握的力道,拖着他在月光下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