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玄睨她一眼,“都说我已经不当那劳什子皇帝了,别这么叫我,让人听见要砍头的。”
“谁敢砍您的头,要儿第一个不依。”
“我说丫头,你确定要这样毕恭毕敬地和我说话吗?”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叫她丫头了,父皇那一辈的人都已仙去,和她同辈中人也只剩下寥寥无几,还真没有谁叫得起这丫头二字,但是她听着,枯老的心里却涌起一股酸涩。
“我……要儿还不习惯嘛。”
万玄抚掌大笑,“别别扭,也无须刻意,你都子孙满堂了,还要你回过头来叫我爹,这是为难了你,随意吧,不如叫我名字就好。”
“不,您是要儿的父皇,就算外人在,我也能叫,没什么好避讳的。”万要儿在少女时就是倔性子,这些年被环境历练、让子孙渐渐磨平了脾性,却也不是真的就温柔谦和了,她坚持的时候,怎么样也拖不动她。
“私下你就喊爹,在外面就喊名字。”万玄瞄了一眼宁缺。
宁缺吁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万玄可是人精,他哪会看不懂这位驸马对他的不以为然和忧心。
“要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吧?要是驸马对你不好就回家,爹养得起你,别忘记你可是有娘家的人。”
万要儿的眼红了,活到这把年纪,驸马体贴温柔、一家和气,她可说是一生顺遂,爹这是摆明了在挑拨她家驸马的脾气啊。
这一想,她又掩嘴笑了。
万玄逼得这位年少时名动京城的宁公子坐不住了,可是“岳父”二字却怎么都无法从口中吐出来。
“要儿是我的妻,谁都别想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带她走。”宁缺强硬道。
“表面看起来像软脚虾,性子倒还可以。”万玄凉凉地给女婿下了评语。
宁缺的心头真是气啊,妻子这么容易就受这男人煽动,瞧她那脸红红又满脸崇拜的模样,难不成这男人真的是自己的岳父?
这么一来,无形的压力顿时压了下来,他心里没那么笃定了,要是对岳父不敬,妻子是会发怒的,夫妻那么久了,他知道她心底不免有些遗憾,那遗憾就是来自这年轻人。
女子天生对父亲总有些难以名之的迷恋和崇拜。
这男人要是真的发疯把妻子带回那座府邸去……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好吧,时间也不早了,要儿,你是不是该出去见客了?”来公主府和女儿叙旧可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他的重点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女子告诉他,总得相信某些人。
于是,他赌了。
因此,他得回了世仆和女儿。
那么,他可不可以再奢望一回,奢望能拥有一个想跟她成亲、想跟她生孩子、想听她唠叨的女子?
他想要那样的生活。
“爹,您真性急,要儿早就吩咐下去,我那几个孙媳妇都看着呢,不会怠慢那位姑娘的。”
爹说他需要那位姑娘,那么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办妥爹交代的事。
万玄听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那姑娘真有爹您说的这么好?”这个爹和她以前熟悉的父皇有些不一样,他多了些人性,以前的高高在上与远不可及彷佛被什么洗涤了,然而,这样的朗若春风更让人想亲近他,若不是她老得不敢那样做,她还真想赖进父皇的怀里当一回小女儿。
“小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万玄有些羞恼,他忘记他的要儿已经不小,是老姑娘了。
万要儿听了一点也不恼,“爹要我拉红线,总得让要儿知道那位姑娘到底哪里值得爹爹惦记啊。”
宁缺看着这对“父女”,心里的不是滋味越来越浓厚,好像自己看顾很久的珠宝被人觊觎了,自从这男人来到他家,向来尊重他的妻子至今没有将目光往他这里瞄一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他他……他吃味了,恨不得把醋缸里的醋全饮光了!
“她治好了爹的病,爹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他说得一本正经,毫不含糊。
岳父,您太丢人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宁缺总算把万玄当岳父看待,心里偷偷唾弃了他一把。
“爹的意思是说,爹不会再无缘无故……”万要儿勉强把那个“薨”吞进肚子,“您不会再不见了?您会在京里住下来吧?要儿搬到爹府邸的隔壁去住好了,这样的话,想见就能见到您。”
自古皇家多血腥,明着朝堂、暗里后宫,虽然地位崇高,看似对谁也能吆五喝六,但是一个不小心,转眼就会被收拾掉。
她不知道父皇有没有爱过母后,也不知道父皇究竟经历了什么事,他不说,她也不敢问,要是问了就得失去重逢的亲人,那她宁可装聋作哑,只求他留在她能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爹的生命中如果有了真心在乎的人,说什么她都得尽力撮合这段缘分,也愿意祝福。
万玄看见女儿眼底的殷切,他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本来想伸手模她的头,但又觉得唐突不妥,只好改用指月复模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他踱出了花厅,留下突兀涌出狂泪的万要儿和被妻子的眼泪吓坏了的驸马。
万玄走远了还能听见宁缺轻哄女儿的声音,“怎么哭了呢?咳……岳父他老人家是在夸你呀……”
万玄背着双手,慢慢走进夜色里。
要儿嫁了个不错的夫君。
依照祖制,尚了公主的驸马爷并无爵位,顶多就是一个都尉的品衔,因为不是宗室,生下的子女想要前途就必须靠自己去打拚。
元贞公主却是大创朝历代公主唯一的一个例外,她生下的一对子女,子封国公、女封县主,各自成家后,儿子生下四男一女,也均是成就非凡,四个孙媳妇这回全部放下手边的事,不遗余力地筹备贞老太君的唐花宴。
虽然不是很明白冷静自持的老太君怎么会忽然改了性子,要办宴会,但是难得老人家开口,腊月里再忙也得把宴会筹办好,能博老太君一笑,她们这些晚辈无论怎么做都值得。
发出去的请柬不多,与会的夫人小姐却意料之外地来的多了,公主府里的仆役婆子都是世仆,对这些宴会事务早就熟烂于胸,人虽多,尤其是不少及笄的大姑娘们,简直就是百花齐放,要求各自不相同,却也难不倒他们。
用过精致奢华的午宴后,侍女撤去了中间的屏风,在外厅饮宴的男人有机会和内厅里的大家闺秀们互相交流,大创朝对男女之防还不算太过严格,未婚男女可以正大光明在聚会场所谈天说话,也可以透过这类的宴会替经年关在闺房里的女孩儿们和苦无机会见到大家闺秀的青年才俊们制造见面机会。
自然,万要儿整治这一场宴会为的可不是这些旷男怨女,他们只是幌子,她为的是替刚认亲的爹制造机会。
她那些个儿子媳妇和孙媳妇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隐情,只道是老太君无聊,找些鲜妍的颜色瞧着开心。
鞍会的名家子弟都是朝廷三品大员家的嫡子,还有十五殿下,他们多是风闻老太君稀罕地举办宴会,不请自来的。
虽说他们的到来替宴会增色不少,也惹得那些还未婚嫁的姑娘们心中小鹿乱撞,一个个为了保持良好的风姿体态,浪费了公主府精心的飨宴不说,也没空嚼徐琼一行人的闲话,全都只盼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随便能得到任何一家公子的青眼都是福气。
一个名门淑女要是没能得到哪家公子的青睐,这就不妙了。
徐琼等人打从进了公主府就有点被孤立了,知道徐府底细的人真不懂她们是凭什么进公主府门的?
两府阶级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再说了,能入公主府门的都是贵胄大家的嫡女,这几个不伦不类的庶女算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不伦不类的庶女指的当然是徐芳心和徐锦儿,姨娘妾室生的庶女是没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的。
徐府这是在落公主府的脸面啊。
徐琼做事但求心中坦荡,她觉得自己只是来看看人、见见世面、吃吃饭,并没有非要做什么不可的想法。
徐锦儿见她自在从容的模样,也不再觉得手脚不知道要放哪儿了,放开心之后,反倒和坐在她边上的黄将军府黄二姑娘聊得投机,至于徐芳心则不顾徐琼的劝说,早就自己走开了。
她要去觅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