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凌波突然觉得好笑,他怎么会觉得她因为认出他来,就会主动与他示好?
十几天的同窗,他早知她对谁都同一副样子,别人看她可爱,来逗她说话,她就扮猪吃老虎的傻笑,至于他这个曾经与她经历过患难的人,她也一视同仁,或许,能看见她真正模样的人只有房时。
那样难以温热的个性,一个女子怎会淡薄得不食人间烟火?明明那么小。
他很小气,一直记得这些,见她对自己没有要相认的表情,也没有问候,心里一时喜怒难辨。很久不见的人,见了面至少要问一下“你最近好吗”这类话吧。
“那里有纸笔,既然那幅画出自你的手笔,重新画一幅出来吧。”他下巴仰向一旁的案桌。
“可有清水,让小女子洗手?”这是她的习惯,无论读书、绘图,她总要先洗手。
不惊惧,不推拒,她坦然的叫人生气。“阿青!拿水来。”
不消片刻,一个眉清目秀,脸圆胖讨喜的小厮便躬着身子端了盆水进来,他多瞧了房荇一眼,先是惊讶主子的屋里居然有女子,在细看过房荇的面貌后,眼睛居然微微的发亮。啊,这不是那位吗?
闻人凌波将大腿上的册子拿起来,卷成了卷,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全部的情绪,轻哼了声。
那哼声听在青衣小厮耳里跟打雷了没两样,低下头,再也不敢多瞧一眼,赶紧拿绵巾子给房荇擦手。
房荇净过手回来,案桌边已经有个丫鬟在帮她磨墨、铺纸。
她挽袖子,露出两节藕白的小办膊,又因为个子太矮,椅子太高,手和案桌间就形成了一大节落差,要下笔非常不便。
出外就是这个不好,不像爹爹请木匠替她量身订做的桌椅,欸,就是不方便。
“还要说吗?去拿软垫!”这群没有眼色的奴才!
主子的身分是摆在那儿的,可这位小泵娘是谁?小厮是略略知道一点原由的,可伺候的丫鬟却傻了。
“不如,就您身下那几块借我使一使,用完就还你了。”房荇很随意的说。
闻人凌波的眉目活泛了些,正考虑要不要把榻上的软垫靠枕分几个予她,也不是不能……
只见丫鬟像被蜂蝥了似的大惊失色,研墨的手收了回来,声音里有强自压抑的镇定,“小姐,请您稍待,萼儿马上就来。”
闻人凌波这才把眼睛从五彩斑斓的靠枕里收回来,一眨眼,那叫萼儿的丫鬟领着两个小丫鬟,手捧几块垫子,已然回来。
好高的办事效率,这个叫萼儿的丫鬟看起来还是个大丫头啊。
总算布置妥当,房荇收了收心神,挺脊端坐,巡梭绢纸的宽度,脑海中一片清明,手捻起笔,沾上淡墨,下笔了。
接下来,她旁若无人的运笔如飞,闻人凌波也不近身来瞧,居然无声无息的走出门去了。
一下偌大的屋里只闻得到纹有深褐色三足乌的青鼎盖吞吐冒出的熏香,再无声息。
闻人凌波回来的时候,府邸已经举灯,小厮替他解下紫地缂丝披风,他抬脚进了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萼儿见主子回来,跪下行礼,他毫无所觉的越过她,眼光越过墙角比人还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见歪在紫檀高椅上睡着了的房荇。
她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小小的身子,还有余裕,像象牙雕就的小脸因为熟睡,微微地泛着红晕,软软的小嘴嘟着,软软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猫。
自己起身的萼儿替他端来沏好的热茶,“殿下,秋夜凉,喝点热茶祛寒。”
“她怎么睡在这?”闻人凌波接过手,眼光越过杯沿,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果然驱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连画了好几个时辰,奴婢见小姐累了,请她进屋里歇着,可是小姐说要回家,还问殿下几时会回来,奴婢不敢作主让小姐离开,小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坐着也能睡?闻人凌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弯。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这里睡着了?”他忽地声音冰冷的问。
“奴婢的错,殿下饶恕!”萼儿的目光带着许多震惊和难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从来没听过他一句软话,但也不曾随便责骂,今日却发怒了。
“唔,好硬……好吵!”试图翻身的房荇一头磕上坚硬的椅背,皱起小小的眉心,眼睛眨巴眨巴的想眨开一条缝,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这一揉,本来沾在指月复的墨渍就抹上了鼻梁,变成花猫脸而不自觉。
大概是因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着、磕着就醒过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救了萼儿一条小命。
奴仆的命贱,犯了错,打杀出去,再换人进来就是了。她深知这道理,所以自卖身入府以后,从来不说多的话,从来不问多的事,也从来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现循规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为稳重,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没被汰换下去,她没料想到的是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从不让无关紧要的人进来,这位看似画师的小泵娘却能在这里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来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脸的睡眼惺忪。
闻人凌波别开眼,到底就一张脏了的小脸,有什么好看的?
“你回来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叫车啊?
“急什么?”
“都掌灯了,我怎么睡那么久……我这么晚还没回家,爹娘会担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门就好几个时辰,她想回家,萼儿又说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结果就拖到这时候。
“图画完成了吗?”
“还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来,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车过来,您不要一脸怀疑,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讲话很守信用的。”这会儿回去八成赶不上晚饭了,她错过午饭,不会连晚饭也要错过,不要啦?
“我已经让人去告诉你爹娘,说你今日不回去了。”他声音淡淡的。
“什么?”她一脸震惊。
她什么时候给他权力,让他随意替自己决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还只是个翰林供奉……也罢,他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派头,怎么都不像会将礼教放在眼里。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儿,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许怠慢,她要什么,就去找。”
“是,姑娘,这边请。”萼儿这会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就算是不经心的轻慢都不敢了。
看着已经背过身去的闻人凌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随着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灯已经点起,影影绰绰,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四处静寂一片。
那是一个细致小巧的院子,瓷枕绸被,雪帐温褥都齐全,房荇也没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儿是个能干的,片刻而已,饭已经传来,房荇也不跟她客气,足足扒了两碗香粳米饭,又把小碟里的菜都吃了,也没有多唠叨什么,过了一会便洗洗睡了。
她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将画赶紧交出来,然后回家。
明府。
罢沐浴饼的明融之散着绞了半干的发,眉目清远悠然,专心凝望的对着摊开在镶贝钿圆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长条的工笔花鸟图,荷花翠鸟,浓墨重彩,勾花点叶,精工细描,那翠鸟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叶上,独特的风貌前所未见。
中原的花鸟画自唐、五代才见痕迹,但是作品极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论能够传世,能画出这幅画的人,天下难寻,那翠鸟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灵动,这样的一幅画,放在画坛,绝对可以开创出一个新的画派。
这几日,他曾派人外出打听那位小泵娘的消息,可惜毫无讯息,这卷轴他一直搁着,不曾打开来看,毕竟是旁人的东西,他总不好贸然观看,今夜,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忽地看到便打开了。
这幅画,她是打哪来的?难道是出自她的手笔?
条幅上,有一个朱砂印,盖着小小的篆体“荇”字,这是她的闺名吗?
必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画,是佳画,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纪还是小泵娘迈步,一脚在门前,一脚在门后的尴尬年纪,可还称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包叫他不解的是,她对他的怒目……到底是从何而起?她浑身都透着一古神秘,模不清深浅,让人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他慢慢觉得索然,动手把卷轴收起来,却听闻外面传来嫡母薛氏的声音,只听见她问着丫鬟,“大少爷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灯还亮着,只怕大少爷还在看书。”
明融之已推门出来,“母亲还没歇下?这么晚有事?”
“融哥儿怎么也这么晚还没睡?”丰腴的身材,一件玉兰色府绸对襟褙子,马面裙,发色微白,一身富贵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养有致,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依旧风韵犹存。
“在等头发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长子,母亲是因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来被看得极严,庶子要想出头,若国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伟业,不然庶子无论如何是敌不过嫡子的。
要不是那个公子出事——那个仗着家财万贯,吃喝嫖赌都沾,爱吃窝边草,园子里的大小丫头一个也没放过,又因为爱狎妓,最后与人争风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里——他明融之,一辈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着,默默的被人遗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说两句就走。”
薛氏让贴身丫鬟扶着落坐,丫鬟乖巧的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儿子要人送点夜消可好?”他对薛氏彬彬有礼,守着中规中矩的分寸,但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也不是看不出来,薛氏对他是一种不得不用的妥协。唯一的亲儿死得不名誉,女儿又已出嫁,她想要在这府邸站稳脚步,非要有个儿子不可,又因为过继亲族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过继没有血亲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缘关系的庶子,因为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变成现在这傀儡的样子。
“不了,我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桩喜事。”
“儿子听着,母亲吩咐。”母亲的身边哪来他的位子,他一直以来都肃立在旁。只要母亲在一天,这个府邸就不会是他的,他的亲生娘亲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必须出头,没有第二个选择。
“坐下,坐母亲旁边,老是站着,像回事吗?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个样子来!”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亲的冷待,那些奴才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他们嘲笑他的出身,讥讽他名不正言不顺,这些他都知道。
“胜侯府今日让媒婆来说亲,说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书达礼,温柔贤淑,母亲见过一面,花容月貌,百里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欢。”
“我还未行冠礼,婚事有必要那么急吗?”
“虽然还没行冠礼,你也十六了,现在说亲算太晚了呢。胜侯府的门坎可是比我们家还要高出一大截,虽说是我们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长子,算是门当户对,再说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东望族,三代在朝为官,对你的将来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动声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还在,他们明府能亲上加亲的绝对不只有一个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贤,还要门当户对,夫妻合两姓之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官场利益结合,密布的像蜘蛛网,他未来的妻子也必须是网中一员,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士族门阀,多的是靠姻亲连成一气,也因为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多时候就形成派别,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进退,要不然牵一发动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订亲,等过个几年再成亲,你觉得怎样?”这门亲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亲为什么非要这门亲事不可?”不要以为他不知道,薛氏一门有三等亲嫁入胜侯府,为他娶妻,不是为他设想,而是在罗织自己的人脉,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让你娶就娶,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我们一门的荣华富贵吗?”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薛氏开始心虚和不满了起来,才听他不轻不重的说道:“母亲怎么说,孩儿怎么做就是了。”
那语气,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怀疑他的诚意,只是没人看见他紧紧捏在袖子里的拳头和骤然冷下的双目。
薛氏满意的走了,心里琢磨着明儿得赶紧给那媒婆回话去,再来决定聘礼该准备哪些。
朝东长窗下搁着青瓷美人觚被月色拉出长长的阴影,明融之的脸色越发阴沉。
“哥哥!”
他心里一片愤恨,却瞧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泵娘从外头进屋来,正是他的亲妹妹明苑。
“怎么这会儿出来,都晚了,嬷嬷呢?”明融之眼底的阴霾一闪而逝,上前模了模她的发。
“我让她歇着去,这才偷跑出来的。”明苑抬起脸,那是一张还显稚女敕,但已露柔媚的脸,她明艳的眼担忧的瞅着明融之。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大太太……母亲回去了吗?”她有些结巴,环顾了四周确定连仆役也都被退了,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来。
“这是做什么呢,”他拉着明苑坐下,模她的手,是凉的。“出来也不会添件衣裳,这秋夜可凉得很。”
“大太太是不是向哥哥说了什么?”
“嗯,就说亲事。”这丫头是听到风声了吧,那些伺候的人得清一清了,她身边不需要只会嚼舌根的人。
他拿出装满蜜饯果脯的剔红六瓣牡丹圆盒,用搁在茶碟里的茶匙,自起糖渍金桔,那饱满晶莹的金桔看起来就叫人垂涎。
这些吃食,他不喜欢,他妹妹却挺喜欢这些甜食的。
“不许吃多,甜甜嘴就好。”
“哥哥,你一定要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吗?”
“这也没什么,世间儿女婚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再过几年也要许人了,哪来的大惊小敝?!”这样的出身,他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枕边人,那些都只是他要通往成功的垫脚石,在他的人生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毫无重要性。
“我还是希望哥哥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以照顾你。”
明融之没想到妹妹年纪还小,说出来的话竟如此成熟,他沉吟了下。“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瞧瞧那位侯府二小姐的。”他并不想让那个自己亦须称作母亲的女人得逞,但是烙在灵魂深处的是以家族利益为前提的人生,他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哥哥……”
“回房记得要漱口才能睡。”
“知道了。”她最喜欢她的哥哥,最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