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越是江南河晏县的七品父母官,河晏地处南方,房子越在这里任知县六年,仁厚爱民,多有政绩,颇受地方人民爱戴。
他们这一家并不像一般官家内眷住在府衙的北后院,而是住在自己置的产业,一间很普通的三进院子。
对显贵的官家人来说是小了点,但房府人少,三进院子却是恰恰足够了。
前头一进是厅堂与书房,房子越在外如果有看不完的公文和邸报,多在这里处理,另一侧间则供午间小歇用,二进是正院,房家人日常的起居之所,正屋当中是正堂,东西两侧是耳房,东耳房是卧室,西耳房日常起居用,正屋两侧各有两间厢房,则是房时和房荇的房间,至于小库房和净房就在后院一溜排更小的后罩房,靠西一点,用砖墙隔出来,作为厨房和柴房。
房荇蹲在小院子的菜圃,看着闲适散步过她眼前的母鸡,有一搭没一搭的啄着泥土里的蚯蚓,这一看就是半天,连来上工的婆子和媳妇经过,过来同她说话时,她要不是有气无力的嗯一声,要不就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付。
家里统共四口人,没有太多伺候的人。
她记得自己和哥从小都是娘一手女乃大的,女乃妈或是贴身丫鬟她和房时一概没有,内院就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媳妇,婆子负责采买,媳妇负责浣衣打杂,大家都知道知县夫人是个热爱凡事亲力亲为的主子,尤其只要是攸关她和哥哥的衣服、吃食,均很少假手他人,她想,她娘若非头上顶着知县夫人的名头,不方便出门抛头露面,婆子能做的事情她也会自己揽下来。
没有丫鬟绕着她转,要房荇说这也没什么不好,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也没多少事情可以忙,她还自在许多。
“我看大老爷这个娃儿是个傻的,连话都不会说。”婆子偕着媳妇儿嘀嘀咕咕,背后说着闲话。
“荇儿姑娘是因为日前病了,这会儿还没好全呢,不要这样说。”
“得了、得了,我也不过多说了那么句话,不就是关心嘛,连个话也不许我说,虎子他娘,你也真是!”
房荇压根没把这几句闲言碎语听进去,她烦恼的,是别人想不到的。
这世上,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
有的人觉得能吃饱穿暖便是福气,有些人荣华富贵都觉得不够,野心勃勃的要得到更多,目光永远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对她来说,光是这样能看着自己喜欢的家人,看得到,模得到,感受得到互相付出的温暖,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人生了。
这些,会不会又变成手里的沙,从指缝里漏掉?
不要,她不要!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就算拚尽一切,也不会再让那些发生过的事再重来一次。
那些叫人冰心彻骨,让人痛彻心腑的……心里说也说不出来的悲伤……
可是,令她不满的是,这十几天吃吃睡睡,又睡睡吃吃,也许是上一世和这一世的脑子尚未和谐,越是心急火燎的想把过去那些已经不太记得的回忆找回来,越是不灵光,感觉就是一脑袋瓜子的浆糊。
她拿自己的五短身材没办法,可是脑袋也坏了,能怎么办?
她垂着小肩膀,紧握着小拳头和打成小结的眉头,小小孩童那阴暗的样子,要是落入旁人眼里,只会叫人发噱。
她走神的厉害,哪想得到头顶一暗,爹那好听的声音和他蒲扇般的大手掌就朝她的脑袋压了下来。“下了饭桌就不见人影,丫丫在这里想什么呢?”
“爹……娘。”她扭头往上看,不止爹娘,就连房时也服装整齐,提着娘帮他做的书袋,准备上学去了。
房子越两手穿过她的腋窝,将她抱起来。
“老爷要上衙门了,怎么还抱她?她可是一脚的泥,等下弄脏了褂子怎么办?”杜氏要劝阻已经来不及。
房荇只能说穿着官袍,脚穿官靴,头戴官帽的爹爹俊俏的无人能比,然后又想到方才的无力感,一头就砸进房子越肩上赖着,想找点安慰。
靶觉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偎着自己,小脑袋挨在他肩头,白女敕的小脸和些许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的颊,房子越笑开一张还十分年轻的脸。
这孩子以前总和妻子亲些,这些时日似乎转了性子,常常蹭着他喊爹,那稚女敕的嗓子喊得他暖呼呼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平常,房子越和房时出门后,家里就剩她们娘儿俩,房荇会趁着杜氏纳鞋底或是做针线的时候缠着她说话,挖出不少房子越的私房密事,这才知晓爹当年历经乡试、会试、殿试皆得第一,是大历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名动京城,一时风头无双,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沿着仕宦的老路子在翰林院当个编修京官,而是要求外放,远远离开了人人羡慕的京城。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也才有他们一家子幸福安康又和睦的一段岁月吧。
“许是上次受了风寒,没有好全,这些天里话少了,人也没那么活泼,怎么吃身上都不见她长肉。”杜氏有些心疼的说。
这年纪,但凡能吃饱饭的,脸颊都是圆嘟嘟的,她的小脸却拧不出一点肉来,每次吃饭都往她碗里添菜,怎么就不长肉呢?
跋明儿个让人去抓只老母鸡来熬汤吧。
听着杜氏说话,本来趴在房子越肩上的房荇闪着大眼,扬起头来,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珠轻转着,问的却是杜氏,“娘,荇儿多大了?”
“十足岁了呢。”
十岁,真的才十岁,自己这副身躯又瘦又小,样子恐怕比其他同年龄的孩子都矮上半截……算了,一直纠结这个有什么用?早早适应,认命的当一个称职的孩童,想伸腿就伸腿,想趴着就趴着,那……想要求,自然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提出要求喽
“荇儿想和哥哥一起去上学。”
“怎么忽然想到上学了呢?以前时儿启蒙的时候让你一块去,还同我闹脾气呢。”
“娘,此一时,彼一时嘛,翻花绳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好玩,荇儿要是学了道理才能给娘长脸,也不会给爹丢人呐。”她很巴结的说。
文,她不需要安邦定国的能力,武,她不用学得上马杀敌的本事,可是,该念书的时候努力念书,该学习的时候努力学习,家中目前的生活衣食无缺,多她一个孩子上学,也应该负担得起才是。
上一世的她,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当初家中请来夫子启蒙识字,天天背书,背得她一个头两个大,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没多时她就厌烦了。
那时的她觉得女子既不能抛头露面,出门从商营事,也不能出仕为国,既然那些人生道路都摆明了不通,那些酸气冲天的学问,要来何用她把嫁人当成一生的志业,她只要按着房家嫡女的身分长大,嫁个身分相当的丈夫,然后相夫教子,巩固自己的地位,荣华富贵一生就好了。
她哪想得到,懂琴棋书画的女子多得去了,婚后,家中大权始终掌握在婆母手里,金银一事得看别人眼色也就算了,为了讨婆母的欢心,她曲意顺从,对婆母不敢有任何违背,可不知为何,却和夫君渐行渐远,他渐渐不来她的院子,常常应酬回来便随便在一处歇下,那种冷落她一直到死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既然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想要过得更好,非得从头学习不可!
“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忽然开窍了?这些年纵着她玩,倒是忽略她也到了识字学女红的年纪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杜氏笑着点点房荇的小鼻子。
本来官家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就该养成良好的举止习惯,举凡行礼走路喝水都有一定的章法,她离京日久,公婆不在身边,少了嘱咐叮咛的人,郎君在衙门的时候是个威武的知县老爷,一旦回到家就成了家犬,她也是,放在眼前的孩子只觉得他们舒心便好,忘了要拘着,忘了目光要长远。
“这倒也是,上学不见得非要学得什么济世大文章,也不是要学诗词歌赋那些虚浮的东西,能懂得一些道理,这才实际。”房子越没反对。
“谢谢爹!”
“时儿在河晏书院里上课,古先生也是博学之人……时儿,妹妹同你去书院可好?”房子越看着沉稳的儿子。
“我会照顾妹妹的,荇儿,从明日你就和哥哥一起去书院吧。”房时一口允诺,既然是父亲交代的事情,他一定会做好,更何况照顾妹妹也是他义不容辞的事情。
房荇扭了扭身子,从父亲身上下来,待她两脚踩着了地上,房子越才松手。
“我明日会早起的。”
“最好是,平常总是赖床,娘常常叫你也叫不醒,我都想你是不是小懒猪来投胎的。”
“娘,哥哥笑话我!”哥哥真坏心,她跺脚马上寻求外援。
房子越和杜氏看着一双儿女,笑容灿烂。
当房荇看见房子越那春光烂漫的笑容时,心里不禁要嘀咕,爹,您都几岁人了,还笑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这怎么当人家的爹?难怪她那上一世的爹满院子的姨娘,都是这么来的吧……
她不知道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爹和娘性情大变,两人形同陌路,她只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得想办法让爹不要随便对着别人这么笑,她希望这一世爹和娘永远能这样恩恩爱爱,和和美美。
“那晚些我让人把荐书送回来。”房子越哪懂得房荇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入学得有凭证,书院本来就是为官家子弟设的书院,师资一流,房子越身为地方父母官,要送孩子上学只是举手之劳,但为官也需事事小心,要让人拿了话柄生事,小事也会变成大事的。
“老爷,你应卯要迟了。”杜氏提醒。
“咳,我该出门了,时儿你也别晚了,不然挨了先生板子可没话说了。”
“时儿省得。”
案子俩分头出门,衙门就在一条街外,房子越不耐烦上下马车琐碎,通常会有衙里的典吏或主簿跟着,安步到衙门,至于书院位在城西,房时就不得不乘车了。
“荇儿,咱们也进去,娘瞧瞧找块什么样的布料给你做书袋,你喜欢什么料子?”目送家中的男人出门去了,娘儿俩一同往里走。
杜氏拉着房荇的小手,嘴里叨念着要让婆子上街,去给她买一些明日要用的描红册和习字本子,当然,笔墨纸砚也不能少。
“啊!”房荇突然使劲的朝自己脑门“啪”的给了自己一下。
“你这又是想到什么了?”
“我还有件事儿忘了和爹说去。”她转身想追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现在说不可?”杜氏可没见过女儿这么性急的样子。
房荇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杜氏的脸,这事儿,和娘说得通吗?
“荇儿除了识字,也想学点拳脚工夫。”她摇晃小身子,行动娇憨可爱,一张雪白娇女敕的小脸玉雪可人。
杜氏慢慢蹲下来,眼里有些不解。“可是想好了才说的?拳脚工夫和识字不一样,很辛苦的。”
房荇稍稍停了下,发现娘亲正专注的看着她,而且温柔的笑着,让人觉得就算将心里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也无所谓……她郑重的颔首。
她这辈子是多出来的,要是可以,那种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羁绊、没有束缚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将家人摆在自己的后面。
何况,拿强身健体为由,一向疼爱孩子的爹娘也会比较容易同意她的说法,若明摆着说她想学拳脚工夫是为了未雨绸缪,要守护家里的人,恐怕只会招来嘲笑。
“荇儿的身体好像不太好,老是叫娘操心,荇儿想,若是可以学一点拳脚工夫,会不会以后就不用常常吃药了,娘,荇儿好怕那个药味儿。”她吐着丁香小舌,表情可爱又生动。
“等你爹下衙回来,娘会和你爹提,不过,娘可不敢保证你爹会同意。”房家不是武将出身,文官通常重文轻武,房荇如果是个男子练武防身倒也无妨,可她是个官家小姐,动刀动枪的要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正是贪睡懵懂的年纪,哪来这种好学的精神?
“谢谢娘,荇儿就知道娘最好了!”她亲昵的揽着杜氏的手臂,又蹦又跳的和母亲一同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