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他又活了。
萧文瀚足足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他头上还缠着一圈又一圈的棉布,一抽抽的疼痛让他慢慢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接受了自己的确又活过来这件惊人的事实后,他再度闭上了眼,思考起上辈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才会让他活得那般窝囊。
他是大尚朝的皇帝,最后却死于毒杀,下毒之人行事隐密,说不定连太医也被收买了,要不怎么替他把脉时都没说过什么,要不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太监小顺子临时起意,去宫外偷偷请了一名神医来替他看病,或许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萧文瀚曾经觉得自己是个很好运的人,母妃受先帝爱宠,他虽然只是庶长子,却也因此让先帝动了立他为太子的心思,而后虽说母妃不幸过世,他改由先帝之后,也是如今的闵太后亲自抚养,名分上也算得上一个嫡字,甚至先帝驾崩后,太后带着自己的母家首先支持他推动政务。
一切都非常好,史书上所谓夺位会发生的勾心斗角,他根本未曾经历过,一切平和得让他未曾多想过什么,直到他被诊断出毒素早已积累在体内多年,在排除了所有可能后,他不得不把怀疑的目标放在后宫上头。
他不好,比起那些娇弱得彷佛风吹就倒的女人,他宁可带着小顺子一起出宫溜达,所以后宫妃嫔比起先帝只少不多,只有皇后闵雪薇、两个妃子,其他的就是一、两个还排不上名号的宫女。
除了皇后,其他女人都是互相争宠后自己冒出头的,有些他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有些连屋子都没进过他便随手给了封号就当赏赐。
他怀疑过太后,但太后若是真要他的命,当初又何必支持他当皇帝,至于那两个妃子要想下手也没有那么多机会,最有可能的就是闵雪薇了。
他想不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猜不到她是如何下手的,但既然重活一世,他绝对不会再傻傻的让幕后黑手得逞,第一步,他得先养好精神,仔细关注这次的选秀才行。
上辈子因为坠马撞伤了头,让他浑浑噩噩的错过了这次的选秀,最后依着太后的意思选了闵家的女儿当皇后,而他心里既然已经怀疑起闵雪薇了,他当然要好好的睁大眼睛看清楚,不让上辈子害死他的仇人再有机会潜伏在他身边。
天刚破晓没多久,储秀宫里就已经人来人往,小爆女们忙忙碌碌的为秀女们备水备膳。
只是储秀宫里人手本来就不多,许多大宫女们忙着看各位秀女的举止,也不能帮着做活儿,自然免不了会有秀女被忽略,沈宝珠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她一点也不介意这种踩低捧高的忽视,毕竟她可不是为了进皇上的后宫来的,重点是,厨房里不缺人手做菜就行。
她喜孜孜地咬下一口萝卜丝饼,感受着那咸咸甜甜的滋味,还有那酥脆的口感,再加上烘得恰到好处的芝麻香气……她不由得幸福的微眯起眼,两三口就解决了手中那块萝卜丝饼,伸手又拿了另一个。
秀女是两人住一间房,本来受到宫女怠慢已经窝了一肚子气的岳清欢,看着她吃个不停,没好气的道:“吃吃吃!也不瞧瞧你进宫这两个月裙子都松了几寸了,再吃下去,那腰带还系得住衣裳吗?!”
沈宝珠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肚子,入宫前平坦得很,现在素手一掐,可以捏出半指厚的软肉来,让她不得不把刚拿起来的饼又给放了回去,她充满遗憾的看着点心攒盒里还没动过的点心,惋惜的想着只能等着晚点再吃了。
虽说两人都是庶女,谁也没比谁高贵,但是岳清欢就是瞧着沈宝珠那不争气的模样不顺眼。
她打小就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以及如何为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就连这次入宫也是她千方百计弄来的机会,偏偏沈宝珠却像是半点也不上心,打从进宫后最常做的事就是吃吃喝喝。
别人入宫四处逛逛首选是御花园,就只有她会逛到储秀宫的小厨房里去,跟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宫女嬷嬷聊得不亦乐乎。
皇上在秀女进宫后没几天就坠马昏迷,把她们这群秀女晾在储秀宫里快两个月了,每个人都心慌得很,就怕哪一日会被直接送回家,到时候不说还能不能博得一个好姻缘,光是闲言闲语就足以羞死人,大约只有沈宝珠一个人还能没心没肺的不当一回事。
就连今儿个太后传召说要见见所有人这样重要的时候,就连太后的亲侄女都卯足了劲,一早就把宫女指挥得团团转说要泡香汤,甚至那衣裳又薰又烫的,好不用心,其他人也是不遑多让,偏偏就这沈宝珠,起得早早的也不过就脸上随便抹了点香脂就当打扮过了,还是穿着那一身半黄不绿的衣裳,首饰也只戴了根银簪和耳坠,反倒对送进来的点心更有兴趣。
“沈宝珠,你也动点脑子吧,你要是不好好表现被送出宫,你以为你还能落得什么好亲事!”岳清欢口气不善的道。
沈宝珠顿了顿,有些丰腴的双颊绽出浅浅的酒窝。“这倒是……不过能不能留在宫里也不是我们说了算,一切就靠天意吧。”
她这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又让岳清欢噎了下,恨不得扯着她的脖子大吼,只可惜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储秀宫里的姑姑们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动作,也打断了沈宝珠想要偷偷往嘴里塞一颗糖的小动作。
两个人稍微整理仪容后走出了房间,看着从周遭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个盛装打扮的闺秀,眼神都在互相打量较劲,岳清欢的神情更是凝重。
沈宝珠走在最后头,瞧着前头的“刀光剑影”,轻轻捂着嘴打了个小呵欠,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漫着淡淡的意兴阑珊。
皇上又怎样,比得上那一块块好吃的萝卜丝饼吗?唉……选秀实在太无趣了。
爆女领着一群屏气凝神的闺秀千金正要从太后的坤云宫回到储秀宫,没有人注意到在走过御花园时,有个人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着这一群人。
那眼神阴冷放肆地从每一个秀女身上滑过,不带半分的婬秽,反而像是挑猪肉般仔细的打量着她们。
小顺子站在皇帝身后把风,表情泛着一丝苦,他小声地劝道:“皇上,回宫里去吧,想要见见这些秀女,刚刚到太后宫里自然就能见着了,又何必……”像个登徒子一样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偷看啊!
“多嘴。”萧文瀚冷厉的扫了他一眼,见小顺子那副不开窍又委屈的可怜样,他难得的解释道:“这些闺秀在太后面前乖得跟一群鹌鹑一样,哪里看得出真正的性子来。”而且重点是,他要的可不是一只鹌鹑,就算不是一只斗鸡,也得是能看家护院的大鹅才行。
小顺子还是不懂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当人奴才的,只能顺着主子的意思,他只要把好风,别让自家主子露了馅,免得皇上那威严气派的形象毁于一旦。
萧文瀚自以为自己选的位置挺不错的,他也没穿平日显眼的明黄色常服,而是换了一身竹青色的袍子,除了简单的绣上银丝暗纹,素得看不出半点装饰,往树丛后头一站,头上又是遮天的树荫,照道理来说只要不出声,绝对不会引来什么人的注意才对,可偏偏……
当他看得正专心之际,一颗圆滚滚的白糖球就这么撞上了他的鞋尖,他低下头去看的同时,也撞上一双错愕的眼睛。
“大胆!”萧文瀚俊脸一沉,恶人先告状打算先怒斥几句,免得这个女人把他堂堂皇帝站在这里偷窥的事情抖出来。
沈宝珠倒也不是个真傻的,知道在后宫之中除了太监之外,能够遇到的男人最有可能的便是皇上本人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于点心的执着热爱,她在那双阴鸷眼眸的注视下,把白糖球捡了起来,正想要站起身好好谢罪时,忘了自己的一只手还抓着刚刚挡住头顶的树枝,手就这么一松,啪的一声,树枝反弹了回去,直接打到皇上。
萧文瀚虽不觉得痛,但不由得缩了下,并低头看向被打到的地方,当他回过神来后,他的表情变得更为难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这么轻易地偷袭了,可就在他抬起头想要抓住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问罪,却发现她早就溜了。
好!真是好得很!没想到那群秀女里头还有这样胆子大的!他看着那群秀女的背影,咬着牙想着。
小顺子没想到不过几个呼息之间,皇上被打了不说,还让罪魁祸首给跑了,想起皇上的脾气,他慌忙连忙跪下来请罪,“皇上,也不知道是哪一家没规矩的秀女,奴才这就追上去,肯定要把人给绑来您前头请罪。”
萧文瀚轻哼了声,却是拦住了他的动作。“无妨,不过一点小事,再说了,她说不定也没认出我来。”
小顺子偷觑了一眼皇上的脸色,确定皇上是真不想追究,这才弯着腰,奉承的道:“是皇上心善,不愿和那等不知规矩的追究。”
萧文瀚微微勾起一笑,眼里有着压抑过后的怒意。“不是我心善,我只是想着这样一个妙人儿若是现在就抓起来打死那也太简单了,若没让她先受上几番折磨,最后再好好教导她一番规矩,那我这个皇帝不就白当了。”
小顺子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就说嘛,皇上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子成了善人了……等等!他刚刚心里在乱想什么呢,这不是打心里认定皇上不是什么善人嘛!他真庆幸没有一时嘴快把话给说出口,要不然首先倒霉的就是他自己了。
萧文瀚看着那群秀女渐行渐远的身影,轻抚着手指上的扳指,那如黑夜般深邃的玉色,衬得他的肌肤更像是失了血色。
怒气慢慢平复下来后,他忽然想起自己站在这里的初衷,又想到刚刚那双眼里除了茫然没有半分的惧怕,他嘴角的笑意更深。
或许还真的让他从一群鹌鹑里头找到了一只大鹅也说不定呢!
沈宝珠自认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宽,要不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还什么都斤斤计较,那可没个舒心痛快的时候了。
所以眼看她忐忑不安了一天,也没人来教训她,治她打了皇上的罪,她便想,皇上大约没瞧见她的正脸,要不然不会什么动作都没有,于是放下心来,胃口大开,晚膳吃了三碗饭,之后安安心心的睡了一觉,就把这件事儿给丢到脑后去了。
只是同一个晚上,相比较沈宝珠的好吃好睡,其他秀女们可都是惶惶不安。
“你说,姑母是什么意思。”闵雪薇表情阴沉的端坐在椅子上,不满的问道。
伺候的宫女站在边上,神色惶恐,不敢接话。
“明明之前已经说好了,后位肯定就是……可是我怎么瞧着就是有几分不对。”
闵雪薇是阁老之女,若不是因为太后许了一个皇后之位,加上闵家的确需要一个姑娘继续站在后宫里,家里也不会答应送她入宫,只是……今儿个太后一口气召见了所有秀女这件事儿本来就不大对劲,更别提对于几个秀女隐约有拉拢之意的表现了。
闵秀薇能够被家里送进宫,自然不是那么肤浅的女人,对于朝野内外多少也是有点见识的,自然知道这次的选秀其实也是朝中势力的角逐。
太后协助皇上理政也有好几年了,这次的大婚其实也是一种讯号,对百官宣告皇上即将亲政,太后要正式退居后宫。
但对有阁老在朝中的闵家来说,皇帝亲政不是好消息。闵家这些年势力坐大,跟皇上多有冲突,闵家的地位极其的奇妙和危险。
然而太后这些年对于闵家这个娘家也少了几分亲热,似乎真的不打算再继续插手皇上和闵家之间的争斗,所以特别需要一个女人进宫,取代太后的功用。
闵雪薇轻皱着眉,桌上茶盏中的茶水也由热转凉,手里的帕子转了几转,却没有半分头绪。
她瞥了眼身边的宫女,这个宫女可不是跟在她身边多年的大丫鬟,而是家里头的人提前打点送进来方便传消息的而已,忠心自然是有的,却不如家中帮她培养的那般聪明,她说再多也只是白说,于是她有些不耐烦的自语道:“罢了,再瞧瞧吧,总之……离定下人选有半个来月,不管如何,出宫前总能模清楚太后的想法的。”
她静静的看着窗外一弯新月,那月晕朦朦胧胧的,偶尔还被一缕乌云给罩住,恰似如今宫里越发让人看不清的形势。
储秀宫里如今看起来是一片和气,但谁都知道为了后位,谁也不可能就这么把身边的人当成姊妹看待,几乎每一个秀女后头都代表着一个势力,若之前还只是观望,在太后意味不明的召见后,只怕到了天明就要起些乱子了。
又胡思乱想了许多,闵雪薇还是在丫鬟的劝说下躺上了床,放下床帏后,轻轻的叹气声还是忍不住飘了出来,随着烛火的一声爆响隐没在暗夜中。
自太后召见后,接下来几日就是几位太妃轮流设宴,召见几位沾亲带故的秀女或是一品到三品官家的嫡女,如同闵雪薇这样的人几乎宴宴都是必请的。
被邀请的秀女倒是不敢多加放肆,美其名是设宴,但说穿了就是变着花样的令秀女展示才艺,也是让太后、太妃等人考察秀女的规矩。
事情就是在太后召见的七日后闹起来的,早膳时间刚过不久,正是各家秀女准备晚上大宴的空档,某个房间突然喧闹了起来。
“是谁?!谁偷了我的玉翠心?!”
镑家闺秀在宫里那是恨不得把规矩都刻在身上,就算在自己的屋子里睡着也是连翻身都不敢,突然一个大嗓门尖喊出声,除了真的月兑不开身的,几乎所有人全都聚集过去瞧个究竟了。
胡文心是从二品武将沧州太守的嫡女,要说规矩自然也是打小开始学的,只是沧洲偏远,家里又宠着,这规矩平日唬人还行,真遇上了事,骨子里头的娇蛮就再也遮不住了。
包别说这次她丢失的还是家里的珍藏,专门给她进宫选秀用的传家首饰了,入宫许久,她也只舍得在太后召见时戴过那么一次,今日才想要拿出来戴第二回,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她本来就不是会把委屈白白吞下去的人,她一双凌厉的眼睛四处看着,似乎每个人都有嫌疑。
她这样的眼神让许多高官之女看不下去了,毕竟比家里人官职,一品的也有,二品的也有几个,她这是在暗示她们这样的人也有可能去偷她的东西不成?!
“胡文心,你倒是把话给说清楚,这么不明不白的就说自己东西丢了,把所有人都当成贼看,是太高看你自己的东西,还是瞧着我们这些人眼皮子浅,连点首饰都要偷?”首先发难的是向来跟在闵雪薇身边的罗芳琳。
她是尚书之女,平日也是傲气十足,刚刚瞧见闵雪薇轻皱眉头,马上就意会的跳了出来。
毕竟她们这些大家闺秀谁真的会因缺了那一点子东西而动手去偷,要是传了出去,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的名声都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