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大寿,在拓城也是一件大事,早在一个月前,周府上下便开始准备着。
周家在周老太爷及周老爷周擅健在时,行事低调保守,生活简朴,可周擅一死,李氏便开始修筑府邸,重建庭园,从前简朴雅致的周府,如今金碧辉煌,气派豪华。
未到周府,沿路已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是秦又冬第一次来到周府,也是周教杰自分家后第一次回来。而这趟回来,周府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来到门前,周家家丁上前相迎,看见传说中的大少女乃女乃,家丁还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及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少爷,大少女乃女乃,里面请。”幸亏另一名家丁机灵,赶紧将他们夫妻俩领进府里。
爱中宾客云集,在庭院里、回廊间来回穿梭。主屋前的宽广前庭上已摆满筵席,奴仆们也忙得像是蜜蜂般团团转。
周教杰是个显眼的人,秦又冬也是。不同的是,他是因为出色的外表及身分而吸引众人目光,而她则是因为突兀的身形。
她从来不是个妄自菲薄又缺乏自信的人,可这一刻,她感到自卑。
若她是单独一人反倒还觉自在,但今天她伴着周教杰,并且是以他妻子的身分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无法不介意旁人的目光。
她不自觉的低下头,并走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突然,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你在磨蹭什么?”
她怯怯的望着他,小声地道:“我们还是别走在一起……”
他眉心微微一拧,像是有点不悦,接着他回过头来站在她身边。她愣了一下,疑惑的看着他。
“如果你是想说什么配不上我,怕给我丢脸,那就免了。”他脸上有着令她折服的坚定及强势,“跟在我身边,走。”
彷佛将军对着士兵下令前行般,他迈出步伐,也要求她跟随着。
就这样,他们穿过前庭,走向正屋大厅。
大厅内,李氏正招呼应酬着一些身分尊贵的宾客,周教杰一踏进大厅,立刻引起注意,包括李氏及周教丰。
今天的李氏身着金银丝线织成的上好缎子缝制而成的华服,肩披着狐裘,脚上那鞋也是缀着珍珠及玉石,十分气派华丽。
见周教杰终于带着秦又冬出现,她忍不住唇角上扬。因为,今晚的重头戏就要上演了——
“唉呀,教杰,你可来了。”李氏趋前,“我可是千万盼望着你的到来呀。”
“娘亲,”周教杰弯腰一揖,“儿向娘亲拜寿,祝娘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唔,总算你有这个心。”李氏眉梢一挑,笑瞥了他身边的秦又冬一眼,“你这孩子也真是见外,续弦可不是小事,怎么都没让为娘的知道?”
“娘亲持家事忙,孩儿不敢叨扰娘亲。”他不卑不亢的回答。
“说这什么话?你可是周家的大少爷,娶妻如此重要的事,怎可糊里胡涂的就办了?”李氏挑挑眉,看着秦又冬一叹,“唉,是谁给你做了这门亲事的?”
这话可说得一点都不客气,既让周教杰难堪,也羞辱秦又冬——而且是当着所有人的面。
当然,这就是她的最终目的,而他一点都不意外。
“又冬是个好妻子。”周教杰神情淡定,“她勤奋持家,节俭朴实,既会农活还烧了一手好菜……”
他这番话一出,教李氏一愣,她以为周教杰对这个胖妻子也不满意,未料他一开口,对她尽是赞美。
一旁的秦又冬听见他这么说,感动又激动,不禁眼眶湿润。
“对了,”周教杰呈上手中包装得雅致的兔毛暖垫,“又冬擅长女红,亲手帮娘亲缝制了一张暖垫,娘亲夜里睡在上头一定非常暖和。”说着,他将暖垫交到李氏手中。
李氏当着所有人面前取出,展开。
一旁的周教丰上前抓着暖垫的一角端详并揉了一下,语带轻蔑,“啧,兔毛?大哥,这么轻贱的东西,你怎敢送给娘当贺礼?你瞧瞧娘身上这件狐裘……”
周教丰说出这番无理又无礼的话,李氏并没有责备或阻止,因为那亦是她心里想说的话,只是她不方便说。
这时,大厅内其它宾客看着周家上演的这出戏,听着李氏跟周教丰母子俩那尖酸刻薄的话,有的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旁观着,但也有人替周教杰感到不平。
只不过周家家大业大,势力颇巨,为了做买卖谈生意,谁也不想得罪李氏。
李氏将兔毛暖垫交给一旁的周教丰,周教丰转手就将它丢给家丁,“拿进去给来福睡吧。”
来福是周教丰养的狗,他摆明了就是要给周教杰难堪。
家丁接下暖垫,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切的一切令周教杰感到愤怒。但,他为何感到如此的愤怒?他不是早已习惯被他们母子俩如此对待?他不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他是做了心理准备才来的,为何此刻胸口却窜燃着怒焰?
瞥见一旁微低着头,隐忍着情绪的秦又冬,他忽地明白了。
他的愤怒来自于为她不平、为她抱屈、为她不值,是因为她受了委屈,是因为李氏母子俩欺了她,他才感到如此的愤怒。
这一刻,他赫然发现她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分量。
“娘亲,贺礼已经呈给娘亲,孩儿就先告辞了。”周教杰说着,又弯腰一揖。
“怎么急着走?留下来吃点东西吧。”李氏虚情假意的说。
“是啊,大哥,为了娘亲五十大寿,我跟舅父可是请来拓城最拔尖的厨子备膳,用的食材全是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你平时肯定吃不到这些昂贵的东西,还是留下来吃一点再走吧。”
“虽然却之不恭,但孩儿还有事,无法久留。”周教杰对周教丰的话置若罔闻,他直视着李氏,不卑不亢地解释。
“大哥真是不识抬举,难怪娶了个不识大体的妻子。”周教丰口无遮拦,毫不客气,“不过,娘已经替你教训过你这个不知好歹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妇了。”
闻言,周教杰心中警钟一响,疑惑的看着他。
李氏教训过秦又冬?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打照面吗?如果不是,她们是何时碰过面?
见他一脸疑惑不解,周教丰微顿,然后挑眉一笑,“原来大哥还不知道啊?先前这肥婆娘曾在庆记对娘出言不逊,娘狠狠的赏了她一巴掌呢。”
此言一出,周教杰恍然大悟。他想起那次秦又冬脸上那明显微肿的巴掌印,当时她无论如何都不肯道出事实,原来……
他的胸口有股热潮沸腾了起来,他用力的倒抽了一口气,想压住那几乎快爆发的愤怒情绪,他拚命的忍,忍到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劈哩啪啦的声音却不自觉。
突然,有人轻轻的抓住他的手——
他猛回神,转过头,抓着他的手的是秦又冬,而她正以坚定而澄澈的目光注视着他,唇角漾着浅浅的,像是在说着“我没事”的笑意。
瞬间,他沸腾的怒潮平静下来,但他不能让秦又冬遭受这样的委屈及羞辱,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他得有所作为及表示。
捺下脾气,他目光一凝,直视着一直置身事外观赏周教丰羞辱他们夫妻俩的李氏。
“娘亲,又冬是我的妻子,纵有不对也是由我教导,上次的事,孩儿不知便也作罢,但……”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射向了李氏,“往后娘亲在要动手前,请三思。”
“什……”感受到他言语中的警告及威胁,李氏勃然大怒,恶狠狠的瞪着他。
从小就逆来顺受,从不敢吭气的他,今天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出言恐吓她?
“孩儿告辞。”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也料准她在自己的寿宴上并当着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宾客前,不敢做出太失控的行为,周教杰一手拉住了秦又冬的手,转身而去。
一路穿过人墙,步出周府大门,走在高挂着整排红灯笼,亮晃晃却无人的路上,周教杰未放松开秦又冬的手,而她……心儿怦怦跳。
虽是冬夜天寒,她的脸、她的胸口、她的身体及四肢却都是火热的。
她没想到一直以来都因念旧情及心存感恩而未敢违逆李氏的周教杰,居然为了她而用那样的话语警告威吓李氏。
这一刻,她深深感受到,她是他的妻。
虽然他们仍是有名无实,但她的心却觉得踏实。刚才的他,以丈夫的身分维护了她。
不知怎地,她的眼眶热热的,想哭。
突然,周教杰拽了她的手一下。她吓了一跳,惊疑的看着他。
周教杰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视着她,“你为什么不说?”
她愣了一下,心想他指的应是她当初挨打后却没对他吐实的事。她有点歉疚的低下头,“对不起……”
“你觉得挨打丢脸,所以不敢说?还是……”
“不是的。”她打断他的话,然后抬起眼,怯怯的睇着他,“我只是不想你为难,也不想女乃娘跟周叔为此感到难过。”
他微顿,不解的看着她。
“我不是不知道周夫人是怎么对待你的,也不是不知道你对周家心存感恩,所以从不埋怨及反抗……”她轻声一叹,眼帘低垂,幽幽地道,“要是你知道她打我却又无能为力,心里一定不好受……既然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又何必让你为难。”
知道她隐瞒的真正原因,周教杰心头一揪。
“女乃娘跟周叔都疼我,若是知道我捱了耳光、受了委屈,一定也会很难过,我、我不想他们……”
话未说完,周教杰突然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她一怔,惊羞的迎上他专注而炽热的视线。
“不会再有下次。”他语意坚定。
她心潮澎湃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即使是在发现男友及好友背叛她的时候,也没掉过一滴泪。
可这一刻,她的眼眶热得难受,只一眨眼,泪水便夺眶而出。
周教杰伸出手,温柔的揩去她脸上的泪,淡淡的说了句,“我们回家吧。”
自从李氏的寿宴之后,秦又冬觉得周校杰对待她的方式有了微妙的改变,甚至有时会突然看着她,然后浅浅一笑。
想起那天他为她揩去眼泪,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回家吧”,她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
那天起,她才真正的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妻子。
纵使没有公开的婚礼,没有气派的迎娶队伍,没有聘金,甚至当天新郎根本不在,她对他们的关系却变得确定。
她想,她也该有所改变了,不管是自己的心态,还是身材。
想到她的身材让他倍受耻笑及羞辱,她真的感到非常歉疚。于是,自那天起她开始进行减肥计划,为自己调配减重大餐,并利用空闲的时间运动。
当然,她空闲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她每天都忙着园圃的工作及家务,还要料理三餐。
这天,她整理好要卖给庆记的药草,正准备出门交货,才打开大门,便听见身后传来周教杰的声音。
“等等我。”
她一愣,转头看着正朝她走来的周教杰。
他走到她身边,淡淡的说一句,“我要去收租,一起走吧。”
她微顿,一时没回过神,只是圆瞪着双眼,茫然的看着他。
他微微蹙起眉心凝睇着她,“还磨蹭什么?”
“没、没事。”她太惊讶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要“一起走”。过去,她因为不想他被人嘲笑,从不曾问过他要不要:起出门,而他也不曾提。
一走出门口,周教杰伸手过来接走她手上那两大捆的药草。
她一怔,“不用,我自己拿,很重的。”
他白了她一眼,“就是很重才帮你拿。”说着,他径自往前走去。
她脸一热,小跑步的跟上他,在距离他一步的地方慢下来,接着以相差一步的距离跟随在他身后。
路上迎面而来或是擦身而过的人都会偷偷的瞄他们,而那些眼神及视线让她很不自在,不自觉的离他越来越远。
突然,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你怎么越走越慢?”
她摇摇头,“我会跟上的,你不要跟我说话……”
发现她无意识的在注意着、观察着周遭的人,他察觉到她心里的想法。她从不曾要求他跟她一起出门,即使是参加寿宴的那一天要出门前,她还在挣扎着该不该陪他去。
他知道她对自己的身材感到难过自卑,当然,他要负大部分的责任,因为他一直都在笑话她的身材。
确实,一开始他真的很在乎。男人嘛,谁不着重美色,见面第一眼,谁又看得见内心?
可现在他一点都不在乎,她来了之后,他每天都看得见家里的变化,曾经寂寥冷清的宅子,因为她而热闹起来。
她有一双巧手,她在宅子里植花种树,她让家里飘着饭菜香,她常在干活时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子,她常说笑话逗花嬷嬷跟周叔笑,她让安静的宅子充满欢声笑语,她让他第一次觉得这宅子是“家”,而不只是一座老旧的建筑物。
他渐渐的看不见她的身材,只注意到她粲笑的脸庞、她灵秀而充满智慧的双眼。他发现他对她有了不同以往的感觉,他把她当妻子般维护,不忍她受委屈及羞辱。
看着她,他蹙眉一叹,“我很抱歉。”
“咦?”她一愣,有些不解。
“我曾笑话你、羞辱你。”他眼底满是歉意,“我为那些话向你道歉。”
她瞪大双眼,惊异又惊喜的看着他。
“过来。”他直视着她,眼神温柔,语气却带着命令。
她下意识的服从他的命令,上前几步。
他深深的注视着她,“走在我旁边,听见了没?”
她呐呐的点了头,眼眶瞬间一热。
就这样,他们虽没牵手,却肩并肩一步一步的朝庆记而去。
到庆记卖了药草后,他们一起去出租的铺子收租。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周教杰分到的小店铺,店铺以前卖米,因为地点的关系,不赚钱还小赔,因此分家时,李氏便将它分给了周教杰。
周教杰无心经营,便租给别人卖凉糕,可生意似乎也不怎么样。
“周少爷,这是这个月的租金,你点数一下。”店老板将租金交给周教杰,还看了看他身后的秦又冬一笑。
“这位是尊夫人吧?”
“是的,她是秦家村人。”周教杰说。
“嗯,我听说过。”店老板说:“我偶尔去庆记,常听庆老提起尊夫人,他对尊夫人可是赞不绝口呢。”
“庆老客气了。”他谦逊地道。
“庆老可不轻易夸人。”店老板笑视着秦又冬,秦又冬在他眼里看不见一丝虚伪,更看不见讪笑,她感觉得到他的良善。
“对了,周少爷,凉糕铺子……我就经营到这个月了。”店老板神情转为落寞。
“发生什么事了?”周教杰问。
“生意不好,不想做了。”
周教杰微顿,说道:“如果手头紧,租金可以缓着……”
“不,其实是我也倦了。”店老板叹一声,“我老家还有一块地,我想带着妻小回去,真是抱歉,就只到这个月了。”
“千万别这么说。”周教杰释然一笑,然后将刚刚才收到的租金悉数还给店老板。
店老板一愣,疑惑的看着他。“周少爷,这是……”
“你举家回老家,路上也需要盘缠吧?”他笑视着店老板,“这些钱就当我给你一双儿女在路上的伙食费吧。”
店老板惊讶不已,“这怎么行?”
“当然行。”周教杰十分坚持,“我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
店老板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好拒绝。“那我就却之不恭,替孩子们跟你道声谢谢了。”
周教杰淡淡一笑,“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