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换过干净衣服出来,钟子静还没回家,都过午时了。
“娘,阿静还没回来?”
“是啊,饭菜都凉了。你去贺家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好,我去看看。”应了声,钟凌转身出门,卢氏却又唤住她。
卢氏快手快脚用油纸包了两包糖递给她,“阿芳,阿静一直麻烦阿澧,伍辉也不肯收下束修,你送点糖过去,权充咱们的心意了。”
“我知道。”钟凌收下糖又多拿了一包,走出大门。
天有点阴,风吹来,微微的凉,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农人都回家午休去了,稻田里的禾苗已经开始结穗,再过不久,就能收割了。
她心底盘算着,待这季米粮收成,卖地的事就瞒不住,到时大房那边,四哥哥还沾着自家的利,应该不至于反目,但二房……上回的事已经传遍秀水村,她还有胆子再生事吗?
钟凌心里有事,低头忖度。
贺澧在她身后跟着,几次见她差点儿摔进田里,忍不住摇头,有人这样走路的吗?果然钟凌没注意到路面上的石头,一个磕绊,整个人往前摔,贺澧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往后一拽,钟凌重心不稳,跌进他怀里。
抬起头,她先看见的是他那把浓密的大胡子,直到他低下头,她才遇见他的眼睛。“贺大哥,是你,谢了!”
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唉,性子这么闷,她虽然痞,可也得有对手才能痞得起来,他这样一声不响的,难不成要她来说篇《西游记》缓和气氛?
她刻意放慢脚步,配合他微瘸的腿,然而他不在意似的,依然照着自己的速度前进。
“阿静还没回家,娘让我去贺大哥家里找找。”她终算找出一句话来说。
“伍辉今天来得晚,课还没上完。”
因为迟到所以补课?钟凌恍然大悟。记忆里,徐伍辉是个一板一眼、很有责任的男人,也是这种性格才会蒙得今上赞赏提拔。前世他违背承诺,与钟子芳绝义,但后来两人在京城里碰上,心存罪恶感的他暗地帮钟子芳好几次。
“原来如此,我还担心阿静上课不认真受罚了呢,这不,我带了糖想贿赂先生。”她笑咪咪地把糖送到他跟前。
她带了三份,预备送给徐伍辉、贺澧,再请贺澧带一份送给周大人。
他盯她一眼,正经八百地道:“阿静很好,不必贿赂。”
这男人分不清玩笑和正经话?她叹气,对付直来直往的人,得适时收敛自己的痞气。
“贿赂是玩笑话,我想上街去卖糖,这是刚试做出来的,贺大哥帮我尝尝,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天我打算到城里去卖,若能卖出一点口碑,也许过年前可以多做出几种新口味,听说这儿的年节糕糖卖来卖去就那几样,如果我能做些别人没有的,也许生意会不错。”
迸代人的吃食还真简单,只管饱,不管好。
“听说?”他挑出她话里的语病。
是啊,都住十几年了,对这里早该熟悉得很,年节糕糖卖些什么,怎么会只是听说?
钟凌赶紧想办法圆过来。“可不是吗?以前老想上街看热闹,但是娘不放心,直到爹爹不在了,我才能帮着家里进城买卖东西,本以为是爹娘俭省,舍不得买些好吃的干果甜品,可这段日子进城次数多了,也没见着什么好东西,听四哥哥说,年节糕糖卖来卖去就是那几样,没有旁的。”
点点头,贺澧说道:“是没有旁的。”
但京城有,许多老字号的铺子有自己的秘方,如果不怕花钱,倒是可以尝到许多好味道。
“所以喽,贺大哥帮我尝尝,看这些糖能不能卖钱?”
“上次的银子花完了?”
“还没怎么动用呢,贺大哥怎么这样问?”钟凌不解。
“不然为什么要动脑筋赚钱?”
钟凌听明白了,笑着解释,“哪里敢花呀,我藏着,就怕娘问起,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这生意非做不行,我不想坐吃山空,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而且有入帐,娘才会舍得吃药,不然像现在吃一天休三天的,病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好?”
“钟三婶的药好像不对症,吃那么久也不见好转。”
“可不是嘛。”
“我娘过去的病症和钟三婶很相似,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后来京里来了个大夫把我娘的病傍医好,要不要试试我娘的药方?”
“好啊、好啊,再不快点治好,我担心到冬天娘又要咳得喘不过气。”
“回头我把药方单子给你。”
“谢谢贺大哥,你真是我家的贵人。”
对,是贵人,第一次见面,他帮她赚足三千多两,第二次见面,赠她药方,前世钟子芳要是别怕他、怕得那么厉害,有他的帮助,也许结局不会那么惨。
钟凌打开布包,拿出一颗牛轧糖,剥开油纸,请他品尝。
贺澧把糖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当杏仁的香气和麦芽糖的芳香在嘴里融合,无从想像的香甜让他弯了眉毛。
真好吃,比他尝过的任何味道都要好。
钟凌迫不及待地问:“怎样?好吃吗?”
他点点头,嘴角的笑意被隐藏在大胡子后面。
“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把家里的糖拿去卖,先试试水温。十五颗糖一包卖三十文……会不会太贵?”她转头询问贺澧的意见,这价钱似乎有些高,一颗馒头也不过三文钱,而且馒头能管饱,糖可不能。
“可以再试着贵一点。”
“真的吗?”
“真的。”他答得笃定。
贺澧的话给了她充足信心,只不过……她考虑半晌,摇头。“再贵,我怕没人肯买。”
“别担心,卖五十文试试看。”
“真的可以?”
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浓眉和深邃大眼像能给人安定的力量似的,看着看着,她还真相信自己的糖能卖到五十文。
于是她用力点头,笑道:“行,就照贺大哥说的试试。”
她笑开怀,女敕女敕的粉颊在阳光的照映下透着青春的光彩。
心,微挑,他努力用胡子把笑容隐住,但不成功,因为笑意从眼睛里泄露出来。
钟凌把牛轧糖塞进贺澧怀里,却扳起手指头,当着他的面盘算起自己的糖果生意。“这个糖果生意要是做成功,我打算每隔一段时间就推出一种新甜品,运气好的话,也许明年可以说服娘搬进城里,到时贺大哥再帮我个忙吧,帮我寻一间连着住宅的铺面……”她担心着呢,这里的律法会不会有“未成年少女不得买房”这一条?
“你不喜欢秀水村?”这是她第二次提及搬家,莫非钟家大房、二房真给了她这么大的压力?
“也不至于不喜欢,这里确实山明水秀、地灵人杰,只不过家里的地已经卖掉,就剩下那间宅子,反正口袋里有钱,不如搬到城里,在那里要替阿静寻个好先生也容易些,总不能老是麻烦徐大哥,万一他因为阿静的学业而分心没考上进士,徐大娘那副性子我娘可招架不住。”
哇啦哇啦的,她还真把他当成自己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除了明后年钟家三房将面临的惨事之外,能说的她全讲了。
“伍辉不会让人知道阿静在这里念书。”如果不是他太忙,他会把阿静带在身边教导,他喜欢那个孩子,沉稳、懂事。
“天底下没有绝对的秘密,这件事可以瞒得过一时,瞒不了一世,何况要是一切顺利,再过不久徐大哥就会进京赴考,到时阿静的课业总不能停下来吧?我总觉得,这世间没有谁该平白无故对人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来靠去还是得自立自强的好。”
说话间,两人走到贺家门前。
钟家三房的屋子,当初钟明是花了大把心血,特地为新婚妻子盖的,那屋子在秀水村里可算得上不差了,但比起贺家的四合院,又明显不是一个等级。
贺家只有母子两人和几个小厮丫头,却足足盖上十几间屋子,间间宽敞明亮。贺澧特地收拾给钟子静上课的屋子,就在他的书房旁边、屋子里书架、书桌一应俱全。
贺澧和钟凌进屋时,钟子静已经在收拾书本,准备下课了。
在见到徐伍辉之前,钟凌并没想过面对他会有什么不相同,她认定,那是钟子芳的感情,与自己无关。
但人算不如天算,被强暴过的脑就是和正常的不一样。
在徐伍辉走到她面前,两人视线相接的那瞬间,心,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像是谁在胸口泼上一盆醋汁似的,酸得她无法不皱眉。
看见她,徐伍辉微微笑开,风光霁月的笑容挤进钟凌的脑袋,刨刨挖挖,挖出她脑海中无数段记忆。
他一身干净的青色袍子,腰间系着陈旧的粉色香囊,上面绣着梅花,绣工乱七八糟,比起自己的烂手艺不遑多让,但就一眼,她便记起那是钟子芳送给他的定情礼。
送出礼物那天,他对钟子芳说:二生一世一双人。”
誓言许得轻易,谁知转眼情况变了、环境变了,态度也跟着转变。
钟凌半点都不想哭,那段恋情与她无关,但鼻子就是酸了、眼睛就是红了,那颗无法控制的心脏兀自抽痛个不停。
恨恨地低下头,她讨厌这种突然冒出来的莫名情绪。
她的哀愁让本就沉默的贺澧更加沉默。
这丫头只是固执强撑,她把话说得大声,不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可终究……放不下那段过去。见她死死抿住双唇,不教悲伤外显,贺澧轻叹,何必呢,才多大的年纪,在喜欢的男子面前示弱有什么关系?
“阿静,快回家了,娘在等你吃饭。”她飞快收拾哽咽,转身面对门外。
她那模样,徐伍辉有什么不懂的,他抢上前,一把抓住钟凌的手臂,低声道:“阿芳,我有话对你说。”
贺澧看了两人一眼,带着钟子静走到门外,将屋子留给两人。
徐伍辉走到她面前,握住她软软的小手,笑道:“阿芳,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屁!她才不伤心,她只是……脑子里面的“徐伍辉”余毒尚未清理干净,给她一点时间调整心情,她就会做出最合宜的表现。
钟凌转身,再度背对他,她努力保持脑袋清晰,努力让理智压过感性,可是,一颗心怦怦乱跳,脑子里恍惚不已,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钟凌还是钟子芳,她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灵异现象”。
她不喜欢徐伍辉的呀,于她,他就是个陌生人,怎么会他心急,她就为他发慌?怎会他爽朗一笑,她的心就泡了蜜糖?
她比谁都清楚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怎么他一靠近,她全身就不断发热,像是费洛蒙分泌过量,像是自己没事掉进烘衣机里转个不停?
徐伍辉不允许她逃避,扳过她的身子,勾起她的下巴,他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才短短几个月不见,她竟长得如此美丽,那双眼睛里有着过去没有的清灵,那张小脸上挂起过去不曾有过的坚毅,她聪敏颖慧的模样一下子攫住他的心。
他是喜欢她的,从她出生的时候就喜欢了,他没见过那样漂亮可爱的小女娃儿,一有时间,他就溜到钟家陪她说话。人人都说她长大肯定会和钟三婶一样漂亮,可他总觉得她会比钟三婶更美。
那年,钟三叔对他说:“伍辉要好好念书,我们家阿芳将来要嫁给大官的。”
钟三叔一句话,让他没日没夜地念书,勤奋的态度让爹娘脸上有光。
那年他考秀才,钟三叔拎了一壶酒到他家里来,与他父子二人对饮,钟三叔对他说:“好孩子,三叔做不到的事,你得帮三叔做到,三叔指望你给阿芳争个诰命。”
他应下了,心底却明白,钟三叔是极有才学的,只是时运不济。
那天钟三叔还说,等他中了进士,就把阿芳许给他,言犹在耳,谁知钟三叔再也看不到这一切。
自从自己考上秀才,爹娘对钟家这门亲事就颇有微词,暗地里埋怨着,早知道自家儿子有造化,当年就不应该随口允亲。钟三叔过世后,娘更是急忙否决这门口头亲事,可他不想啊,他想娶阿芳,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阿芳,你不要为我爹娘的态度伤心,你等我,等我考上进士、能作主了,我一定会想办法娶你进门。”他的口气有些迫切,这段时日她时时躲着他,竟是再见一面也难,好不容易见面,她却是半句话都不肯对他说。
钟凌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更没想到自己的眼睛会发神经,掉下两行泪水,她疯了、傻了!
“我发誓,我心里只有阿芳,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你不要介意我爹娘,你只要相信我!”
徐伍辉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钟凌感受到他的心脏狂乱地跳着,那是少年郎的真心意,无伪虚。
心暖也心软了,她不喜欢身不由己的感觉,却也无法推开这个情真意切的男人,微微的恍惚,她竟不知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