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布政使等人还跪在城门外头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离去。
元镇自认已经做得够多了,对付那些山贼是官府的责任,原本就与他无关,他只要当个列爵不治民、食禄不治事的藩王就够了。
“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好了!”
他怒气冲冲地来到后寝宫,原以为王妃又会说些什么,谁知她却只是伺候他宽衣,他反倒觉得奇怪。“你怎么不说话?”
“要说什么?”赵晴好笑地问。
“劝本藩要多为百姓着想,当犼儿的好榜样。”他都会背了。
赵晴喷笑一声。“这些千岁都很清楚,不用我再多说了。”
“哼!”元镇还是很生气。
她一脸似笑非笑。“布政使他们还没走?”
“还跪在外头。”他悻悻地回道。
“那就让他们跪到天亮,千岁又有什么好气的?”赵晴打量着他的怒容,猜测他生气的原因。
元镇横她一眼。“王妃是在嘲笑本藩?”
“不敢。”她闷笑地说。
“你知道他们居然把脑筋动到王府内的七千名士兵头上吗?”元镇口气极度不悦。“就因为隶属于兵部,受过严格训练,用来对付山贼可以说是游刃有余,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你不能动用这些人吗?”
“那是当然,这些人美其名是保护本藩和王府的护卫队,实际上却是用来监视各地藩王的行动,直接听命于朝廷。”历代皇帝担心藩王们起兵谋反,可是做了相当严密的防范。
赵晴真的很同情他,藩王这个封号听起来威风八面,其实不过是个身分尊贵的囚犯,终身都要被囚禁在这块封地上,还被那么多人看守着。
“他们就算在外头跪到死也没用。”元镇哼道。
“既然如此就别管了,快睡吧。”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瞅了自家王妃一眼,她居然这么快就放弃?“就这样?”
“嗯。”赵晴不希望他惹祸上身,更不想见到他受伤。
元镇坐上寝榻。“犼儿睡了?”
“玩累了,老早就睡了,我让金香抱到隔壁去了。”她也跟着躺下,小手轻拍元镇的胸膛几下。“别气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气已经消了。”
“那就睡吧。”赵晴柔声地说。
于是,元镇提供了臂枕,让她偎在胸口,然后闭上眼皮,全身放松,试图让自己睡着,不要再去想。
谁知躺不到两刻,他又翻身坐起。
赵晴睡意朦胧地问:“怎么了?”
“这儿是本藩的封地,封地上的百姓都是本藩的子民,他们是生是死,是由本藩来决定,那些山贼竟敢如此嚣张狂妄,压根儿不把本藩放在眼底”元镇不吐不快。“简直岂有此理——”
她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是在气这个。
“那么千岁打算怎么做?”赵晴也坐起身来,正色地问。“难道千岁想一个人去对付他们吗?千岁就连有多少山贼、他们藏身在哪几座山上都不知道,谈何容易?”
元镇哼了哼。“那就想办法引蛇出洞。”
“会不会有危险?”她担忧地问。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若是害怕危险,就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我知道。”可赵晴就是害怕。
“本藩的命很硬,不会那么早死的。”元镇搂着她道。
赵晴伸臂将他紧紧抱住。“……那么就去做吧。”
她不能阻止这个男人去做对的事,为了改变关中府百姓对他的看法,以及向皇上和世人证明,他不是什么“灾星降世”,更不会为天下带来灾祸,即使再怎么困难,都要放手。
于是翌日一早,元镇让跪在城门外头的布政使等人进入王府,众人跪了一夜,早就筋疲力尽,不过一听说肃王愿意协助官府将山贼一网打尽,精神全都上来了。
元镇要他们在十日之内,查出山贼经常出没的几座山头,所谓擒贼先擒王,找出他们的老巢将其攻破,其他人自然会鸟兽散。
“……那些山贼能够想出挖池蓄水、霸占水源的办法,好用来敲诈官府,不可能只是些目不识丁的乌合之众,一定有个带头的。”元镇可以如此断定。“只要抓到那些山贼的首领,其他人也只能投降了。”
布政使恍然大悟。“不愧是千岁,下官佩服!”
“少拍马屁!”元镇瞪眼低斥。
他缩了缩脖子,不得不问。“敢问千岁,下官等要如何……如何查出山贼经常出没的地点?”关中府四周有那么多座山,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要在短短十日之内查出来,不可能有人办得到。
闻言,元镇真想一脚把人踹出去,凭他那颗猪脑袋居然能混到一个二品官?他真的很怀疑朝廷用人的方针。
被肃王,双阗黑的凤目瞪得背脊发凉的布政使恨不得夺门而出,可是两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无法移动,只能低着头,听候指示。
元镇紧闭了下眼皮,把满腔的怒火压下。“只要査出那些上山引水被杀的百姓大多死在哪座山上,还有住在山脚下的百姓一定曾经撞见过山贼,只要问他们便知……要本藩再说一遍吗?”
“下官明白,下官告退。”他还想留着这条命抱孙子。
其他官员也冷汗涔涔地跟着离开肃王府。
待布政使等人回去,没过多久,指挥使屠玄求见,依照王府编制,由指挥使统领王府护卫队,百人中选出一个百总,千人中再选出一个千总,除了戍卫王府与藩王的安全,每天都要进行必要的演练来锻练体能,不可怠情。
由于前任指挥使三番两次劝谏肃王勿再滥杀无辜,肃王仍旧我行我素,他奏请朝廷定夺也没有下文,便愤而告老还乡,于是屠玄就在三年前奉朝廷之命,接下这个职位,只见他不过才三十多岁,却已经是个三品官,还被封为车骑将军,足见能力不俗。
“难得你会主动来见本藩。”元镇心里很清楚屠玄看自己有多不顺眼,不禁语带嘲论。
屠玄抱起双拳。“末将听说千岁打算单枪匹马去对付山贼?”就算再瞧不起肃王的行径,碍于职责所在,他还是得出面阻止。
“是有这么回事。”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想亲自去会一会那些山贼,不过要是自己有个什么闪失,身为指挥使可是难逃责任,他早就算准屠玄会前来阻止。
“你认为本藩不应该管?”
“千岁确实不该管。”依屠玄对肃王的了解,肃王只不过是想要享受杀人的乐趣,那些山贼就算死了,也没人会说他的不是。
元镇哼笑两声。“你的意思是,那些山贼杀了封地上的百姓,本藩应该视而不见,只管住在王府里头,有吃有喝,不必去管他们的死活?”
“……那么请长史先将此事上奏朝廷,经过允许再行动。”他承认不该纵容山贼再为所欲为,但得照着规矩来。
闻言,元镇仰头大笑。“你看过本藩做事有先请示过谁吗?要是你认为不该管百姓的死活,那么尽避下令,让你的手下将本藩五花大绑,押回京城问罪,本藩还真想看看父皇见到本藩会是什么表情。”
屠玄口气凛然。“千岁不该恣意妄为。”
“本藩从未替封地上的百姓做过什么,难得想做一件好事,却有人阻挠,既然这样,本藩也不想管了!”元镇用力拍了下座椅扶手,旋即起身往外走。“那么就让百姓去承受缺水之苦,至于王府内的用水,就命人再把井挖深,能挖多深就挖多深,直到有水为止。”
屠玄咬了咬牙。“末将只是奉旨行事!”
“你认为朝廷能体会这里的百姓求雨的心情吗?”元镇语带讥讽。“要是上奏朝廷,一来一往,可是相当耗费时日,这段时间就只能任由山贼予取予求!若本藩决意要做,也不怕父皇如何怪罪,看是要杀头还是眨为庶人,本藩也都毫无怨言。”
凝视着肃王离去的傲然背影,屠玄不禁怔然。过去三年,他不止一次亲眼目睹,只要有谁不顺这个男人的意,甚至只是心情不好,他就可以毫无理由地杀人,他有好几次都想要亲手了结他,为天下除害。
尽避之前王府属官都说千岁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千岁,他还是难以置信,认为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改变肃王凶残暴怒的一面,可是方才他却听到肃王说想为封地上的百姓做事,让他们不再饱受缺水之苦,屠玄不禁有些迟疑。
难道肃王真的变了?
十日后,当布政使等官员再度求见,每个人都瘦了一圈,全都害怕会赶不上在期限内交差。
只见肃王府前殿的桌面上,摆了十几张高山地形图,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绘出来,各地的衙门可以说是派出所有的人手,明察暗访一些熟悉山上地形的百姓,虽然尚不够精准,但至少能先有个底。
“这几座山头就是山贼最常出没的地点?”元镇一一看过。
布政使抹着汗水。“是,千岁,尤其是这座南岳山,听南岳镇的百姓说,山上住了一群人,为数不少,人人手上都有兵器,活像凶神恶煞似的,他们已经有好几年不敢上山打猎或砍柴,还曾经有几个年轻姑娘被抓走……呃……这事下官只是听说……”糟糕,不小心说溜嘴了。
“藩台真的只是听说?”元镇凤目一瞟,转而瞪向脸色发白的衡阳县县令。“可有派人查证过?若是属实,可有想办法把人救回来?”
衡阳县县令立刻伏地请罪。“下官知错……”
“跟本藩请罪做什么?”元镇冷笑。“又不关本藩的事!”
他过去只是个食禄不治民的藩王,总认为百姓的死活与自己无关,可现在却是听得火冒三丈,手痒得想要砍几颗人头下来踢,看来他的王妃每天在他耳边叨念要多为封地上的百姓着想,还是很管用的。
众人听不出他是喜是怒,不禁冷汗直流。
元镇又仔细地看着摊在面前的地形图,无论是陡峭的山壁、险峻的山谷,还是蜿蜒的山路,都是危机四伏。
“山贼的老巢有可能就在这座南岳山……”看来它就是这次的首要目标。“请容末将看看。”一个男人的声音冒出来。
元镇瞥了来到身边的屠玄一眼。“你不是来阻止本藩的吗?”
“若千岁这么做真是为百姓着想,事后末将自会向朝廷请罪。”屠玄考虑了好几天,又听了几位王府属官的意见,只要不是意图造反,而是为了封地上的百姓着想,他相信皇上不会怪罪的,因此他最后决定站在肃王这一边,至于朝廷那儿,长史也已经写好奏摺,随时能派人送进京。
“要看就看吧!”说着,元镇便让到一旁,毕竟说到与敌人对战,不论是在平地还是高山,对方肯定比他有经验。
于是接下来几天,屠玄将手下的几个千总找来,讨论如何和官府合作,要在三天之内攻下南岳山,就算到时发现此处并非山贼的老巢,也能做到打草惊蛇,逼迫他们逃往别的山头,这么一来也会让其他同伴的行踪跟着曝露。
待他将结果呈报给肃王,元镇二话不说就采纳他的意见。
“五日后吗?本藩随时可以出发。”
屠玄抱拳回道:“还请千岁留在王府,不必跟随前往。”他此番前去的目的是招降对方,若不成才兵刃相见,假若有肃王在,难保不会血流成河。
“那些山贼敢在本藩的封地上占地为王,摆明了不把本藩放在眼底,你说本藩能不亲自出马吗?”元镇可是一脸兴致勃勃。“不必再劝了!”
“……是。”屠玄暗叹一声,只能尽力阻止可能的杀戮发生。
待屠玄走后,元镇便来到后寝宫,将出兵对付山贼的计划告诉自家王妃。
“你们要带五百名士兵上山?这样算多还是少?”赵晴真的没概念。
他喝了口婢女呈上的茶水。“你可不要小看这五百名士兵,他们是从七千名士兵当中挑选出来的菁英,其中三百名士兵会分成多路攻上南岳山,率先展开围剿行动,剩下的两百名士兵则守在山脚下待命,毕竟山贼比咱们熟悉地形,万一事先设下陷阱,至少还有援军,加上衡阳县的衙役会负责带路,应该绰绰有余了。”
“吃的东西呢?”她也只能想到这个问题。
“已经吩咐县令,要他至少备齐三天的干粮和飮水。”元镇希望速战速决,拖太多天恐怕不利。
赵晴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来。“千万要小心。”
“本藩当然会小心……”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说,元镇抢先一步。“那些山贼最好能识时务乖乖地投降,这样本藩就可以饶他们不死,否则本藩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反正这个女人就是不喜欢他杀人,为了她,他只能尽量忍耐。
赵晴颔了下首,若是山贼有任何反抗的举动,为了保护自己,也只能迎击,她不能要求他都不还手,那样只能等着被杀。
“犼儿,父王不在的这几天,你要乖乖听你母妃的话,知道吗?”元镇将儿子从小床上抱起来。“要是不听话,父王回来会打。”
犼儿手上抓着木制小刀,往他头上敲了一下,然后格格地笑。
“臭小子,竟敢对父王动手……”元镇刻意摆出凶恶的表情,反而让儿子嘴巴笑得更大、更开心,还把口水全往他脸上抹。
元镇见儿子这般亲近自己,也不惧怕他,为人父的喜悦溢于言表。
看着父子俩的互动,赵晴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幸福,人生有多么美好,她要守护这个家,和这个男人一起看着孩子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