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见尽避周身裹着厚厚杂色狐裘,仍显得单薄清瘦得似风吹会倒的盂弱款步而出,白皙剔透得像玉的小脸微微低垂,在行了大礼之后,低低闷咳了一声。
慕容犷心一紧,身形微动,袖中的大手猛地握牢了。
“你身子不好,站着回话也就是了。”他眸光隐晦掩藏着什么,英俊玉容有些紧绷。“哪个伺候的?就不会把你家主子扶起来吗?”
“诺,诺。”被排在不远处宫人列中的儒女早已心急如焚,闻言如蒙纶音,快步上前搀扶起了孟弱,并悄悄塞了个手炉过去。
孟弱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对龙榻上的慕容犷微微曲膝道:“谢大君。”
相较之下,一派华贵傲然的崔丽华却还是跪在地上,越显得狼狈难堪。
崔丽华纤纤指尖深刻地枢入掌心,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清朗傲然地望向慕容犷。
“大君,无须再问孟美人,丽华自知有错,甘愿认罚。”她的语气里终有一丝幽怨哽咽,“请您切莫因为臣妾,破了宫规。”
也许越是傲气的女子示弱起来越叫人生怜,慕容犷眼神温和些许,正欲开口,就在此时,窦贵妃轻柔的嗓音先响起——
“仔细想来,崔妹妹确实是因不熟大燕宫规才逾矩,臣妾未能善尽监督提醒之职,今日罚我二人,乃属公正之至。”窦贵妃在大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起身,优雅行过大礼后,朗声道:“大君在上,臣妾窦氏和崔氏违律失职,自请各罚月例一年,抄“女则”三百篇,以作后宫诸嫔妃引为警醒戒慎,请大君示下。”
“嗯,孤允了。”
崔丽华大大松了口气,忍不住瞄了窦贵妃一眼。
窦贵妃温柔婉约地对着她一笑,似是安慰似是欣然。
崔丽华心中一阵怦怦跳,刹那间竟有种莫名悔愧内疚感——她入宫来还将窦贵妃列为首要敌手,没想到今日这一劫却是贵妃救了她。
其实窦贵妃大可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跟着珍妃和孟弱一齐将她推入深渊,让大燕后宫中从此少了她这号威胁。
看来,宝贵妃才是真正最聪明的女人,也是她最适合的联盟对象。
“贵妃姊姊和崔妹妹这才叫姊妹情深呢!”珍妃眸里有着暗恨,面上却笑得更加娇艳。“唉唉唉,倒还是臣妾多嘴饶舌,落得两面不是人了。”
“珍妃妹妹说笑了,咱们姊妹都是为了能替大君博乐解忧、开枝散叶,才有幸入的宫,无论大小,可不都是一家人吗?”窦贵妃浅浅笑道。
珍妃眼中怨愤之色更深了,暗暗冷哼——现下还轮不到你窦香君坐上那个大燕凤座,装什么雍容大度、母仪天下?
慕容犷兴味浓厚地看着这一切,若非身为帝王之尊嗑瓜子不大好看,他还真有命人送一盘来边嗑边看戏的好兴致。
话说回来
他眸光犀利地扫向始终静静伫立在一旁的孟弱,见她不发一言,一动也不动地浑似个玉雕的人儿,心下又异样地鼓荡了起来。
这小女人就是个好静低调的,仿似能像个影子一样永远不被人注目就好了。
他心口没来由地涌现一股酸涩,有种熟悉的疼细细扩散了开来。
往日见她连坐着都摇摇欲坠了,更何况今日站了这许久?
真是个傻的,连争风吃醋、撒娇赖缠也不会,若是他不护着,只怕她没两日就给坑害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罢了,既然处置妥当,就都入席吧。”他摆了摆手,慵懒迷人的笑容里已有些微的不耐与警告。“今日赏月宴还有正事,爱妃们若要拢络感情,等回后宫去尽避闹个痛快。”
“诺。”窦贵妃和珍妃等人俱是悚然一震,急忙敛首行礼退回席中。
孟弱在儒女的搀扶下就要回座,却再抑不住地剧咳了几声,忽然又听得龙榻上的慕容犷开口——
“孟美人你身子弱,就坐离孤近一些吧,这头金葱笼火旺,免得你回头又病,把孤太医院里的药材全给耗空了。”
文武百官和众嫔妃俱倒抽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直盯向那个陡然僵住的娇小身影。
低垂粉颈的孟弱唇畔微勾,再抬起头时却是一脸惶然,呐呐道:“阿弱臣妾不敢,臣妾当不起”
众嫔妃真是又妒又恨又恼,却也忍不住狠狠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真真是病得脑子都傻了,大君如此恩宠,不赶快五体投地下跪谢恩,竟然还结结巴巴地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慕容犷也被这个驽钝蠢呆跟小豚没两样的小家伙气着了,但是生性护短的他一发现众人对孟弱的怒目而视,瞬间大为光火。
甭都还没舍得发作的小人儿,你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瞪着她做什么?
“啰嗦。”他浓眉一横,“黑子!”
“诺。”黑子深谙帝心,立时命人取饼看着就富贵至极的柔软锦垫,放在离慕容犷最近的下首位置上,而后躬身走下金阶,亲自去请了孟弱。
孟弱脸上满是复杂不安之色,小嘴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被满脸堆笑的黑子硬生生“请”到了那位子上。
然后她只觉背后密密麻麻插满了冷箭
孟弱闭了闭眼,强忍着嘴角笑纹荡漾开来的冲动,神情佯装忐忑地坐好,不盈一握的小小腰肢挺得更直了。
就像,唯恐稍有不慎便扫了他的颜面。
“美人喜欢吃些什么?”
“只要清淡些,都可。”
短短交谈间,黑子自然手脚麻利地命人把清淡却美味的吃食一一摆放在孟弱的矮案前。
孟弱看了看摆满面前的佳肴,再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的慕容犷,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惊跳了一下,急忙摇头,脸上闪过一抹忐忑复杂、似惶惶然又似沮丧的神色。
他自然知道她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着好几日冷着她,可今日又偏偏将她自众嫔妃中挑将了出来,柔声细语地抚慰有加?
甭高兴,孤乐意!
“起宴。”慕容犷看着离自己仅有两臂之遥,闷闷鼓起腮帮子的小人儿,不觉越发乐了,兴冲冲地朗声道。
巨大金锣硫地敲响了,赏月宴正式开宴——
两蚌相争,渔翁得利,窦贵妃和珍妃及崔丽华无不恨得几乎咬碎了贝齿。
风贵姬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茶,掩住了唇角的一抹笑。
崔丽华神色阴了阴,却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膝跪的姿势。
不,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路还长着呢!
然而在一派君臣同欢的酒酣耳热气氛中,孟弱却是对着面前矮案上的奇珍异果、珍馐佳肴,食不知味。
一半是为了期待与紧张,另一半则是她又该死的开始发热了。
孟弱冰凉的手紧紧捧着宫人斟上的粟米热浆,努力汲取那盏身的温暖,却还是暖和不了逐渐发冷畏寒的五脏六腑,整个人越来越晕眩热烫,可身子却虚寒得可怕。
“黑子,孟美人看起来很喜欢那味热桨,让宫人给她独拎一壶去。”慕容犷和几名上来敬酒的股肱大臣喝了几樽,回头时偶然瞥见孟弱一张小脸几乎埋进了那盏粟米热浆里,心下不由一阵好笑,轻声地吩咐。
“诺,奴下这就亲自送去。”最有眼色、最能为主分忧的黑子忙笑道:“孟美人若知道这是大君特意赏的,必定欢喜极了。”
“啧,多嘴。”话虽如此,慕容犷还是笑得很是畅快。
唔,就让她好好领略一番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前几日的冷落,今日的恩宠,料想她再傻也能想明白,还是乖乖投入孤的怀抱才是对的。
黑子正要送粟米热浆的当儿,北蛮降臣进献仪式的时辰也到了。
“北蛮降臣副相阿各澧、图那将军,奉北蛮国主降表国书及十五名北蛮美人求见大君!”
全场一片静默,大燕诸臣人人冷眼得意地望着那素有“极北蛮虎之师”称号的北蛮国降臣队伍拖着伽锁和沉重脚步而入。
嫔妃们则是屏气凝神,眼神中混合着好奇和深深的厌恶。
头晕脑胀四肢发冷的孟弱倏然绷紧神经,晶莹澄澈的眸子专注了起来,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金盏。
慕容犷凤眸锐利,笑意疏懒地望着下首的北蛮降臣一行人。
“降臣阿各澧参见燕帝慕容大君,恭祝大君威震四海,长乐无极。”
“起。”他淡淡笑道。
“卑臣阿各澧谨代吾国国主,向大君献上降表,进贡珠宝金银牛马帛书及美人十五名,并愿年年上贡五千牛马,玉帛三千,世代以奉大燕为主,祈请大君恩准。”
身形高大却气色灰败的阿各澧将手中降表国书高举着,下跪膝行,只觉时时刻刻尽是屈辱。
可谁让大燕三十万雄师此刻仍虎视眈眈地据守在北蛮国上城池外的五十里处,几乎是兵临城下。
阿各澧丝毫不怀疑,只要慕容犷一颔首,三十万铁骑就会立时踏破北蛮国!
“好,既然尔等有诚意,孤也就允了,呈上来吧。”慕容犷闲闲地笑道。
“谢大君!”阿各澧大喜过望,蒲扇般的大手险些握不住降表国书,激动地急急跪行了几步,越近金台龙榻,而后猛然抬头,狞笑一闪!
冰冷寒芒刀光乍现,杀气划过长空——
慕容犷凤眼抬也未抬,子晨倏然疾奔,袖底翻飞的刹那,阿各澧闷哼一声,胸月复间已被洞穿了个血淋淋的大洞,脏腑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嫔妃们尖叫声四起!
孟弱心儿狠狠一颤,喉头阵阵翻腾欲呕,却死命地咽下了,她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丙不其然,图那暴喝一声,像是瞬间化成了头猛兽,随手抓起了一个最近的肥胖官员就重重地扫翻了一票执戟冲上来的龙禁军。
“护驾!”窦贵妃强捺惊恐地尖声大喊。
慕容犷嘴角那抹微笑渐渐往上扬——嗯,有点意思了。
十五名北蛮美人也抽出发髻上的尖锐簪子,摁下后倏然长了数寸,顿时化为小巧却可怖的利器,阵法严明地和龙禁军们拚杀起来,并且护着其中三名北蛮女子逼近金台来!
噫,这招也不错。
慕容犷缓缓呷了一口酒,俊美脸庞流露出一抹兴致勃勃。
可惜三名逼近的北蛮女人在靠近金台四阶前,连孟弱都没碰触到,就已经被鬼魅般的玄子击杀倒地了。
只不过血喷溅在了孟弱裙角边,她小脸越发苍白,仍是一动也不动。
慕容犷还以为小人儿被吓呆了,不禁暗自懊恼嗳,看戏前应该先把她抱到身边护好的。
可是没想到他嘴角一弯,眸光温柔地正朝她展臂伸手之际,几名黑衣人于暗处暴射而出缠住了玄子,两名原在他左右伺候的侍女自拂尘中抽出了利剑,直直攻向慕容犷!
崔丽华一动——
却不及近在咫尺间的孟弱动作快,几乎在寒光一闪的当儿,孟弱已经紧紧扑抱住了慕容犷,用她的背挡住了侍女刺客那一柄来不及移开的长剑。
那剑深深戳入她肩胛血肉之中,因力气之大,甚至洞穿而过她的身体,重重刺上了慕容犷的左胸膛处——
最后,止于刀币上。
这一幕,孟弱于脑中演练了无数遍,一步步,一计连一计,环环相扣,至此功成!
“阿弱?!”慕容犷如遭雷殛,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清瘦单薄得像随时会消失的小身子,心口狠狠一阵剧痛!
小脸烧得滚红,全身却冰冷得像寒霜的孟弱努力抬起头,顾不得身体那处撕心裂肺的巨大痛楚,低微地吐出两个字——
“快走……”
“阿弱?”他不敢置信地低唤。
她已在晕厥边缘,却还是用尽全力地将他自身前推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仍插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暗红色液体缓缓自剑尖蜿蜒滴落
白雪红梅,怵目惊心,他呼吸一夺!
“快走!”孟弱凄厉大喊,激动地呛咳出血沫来。
几乎是想也未想地,慕容犷大袖如怒龙般凶猛翻卷,凌空一掌击飞了她身后那名侍女刺客。
当那冰冷锐利的剑身月兑体而出,伤处霎时鲜血喷溅,孟弱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下一瞬,黑暗铺天盖地吞噬了她!
然而仅仅隔了数步的距离,抢过了另一名刺客手中剑的崔丽华呆呆地看着那年轻威严的帝王。
看着他单膝跪落,大手缓慢地、微抖地将浑身似血人儿的孟弱搂入怀中,俊美的脸庞深深地埋进了她血污一片的颈项间,隐约似有受伤野兽般的低鸣声破碎逸出,肩头瑟瑟颤动了起来。
不,不可能
崔丽华手中利剑铿然坠地,不敢置信地傻傻望着他们俩也看见了两名崔氏死士被玄子划断手脚,而后死士咬破了藏在齿间的毒药,黑色毒血霎时迸出
她不惜重折了崔氏一族精心培育、潜藏燕宫多年的两名死士,最后竟然只落得为他人作嫁……
崔丽华喉头一腥,一口心头血险险也跟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