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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还活着 第10章(2)

车窗外,那对牵手走回来的男女,在十步外自然分开双手,不过两人的表情仍然满是轻松,似乎正聊着什么有趣的话题,气氛和谐极了。

女子一只手上拿着一束有着许多颜色的小花——是他为她摘的吧,周宜琳想。

一个女子收到男子送的花,是怎样的感觉?周宜琳无法想象,并在心口极力按捺下那股蠢蠢欲动的羡慕。

然后,她看到那女子张□吃下一朵花,像在尝什么美味似,嚼着嚼着,就吞下了,然后再吃一朵……

周宜琳看直了眼,想到一旁还坐着嬷嬷她们,为防失态,她轻轻将一只手抵在下巴处,就怕不小心下巴掉了。

她还没来得及去想收到花的女子该怎么好好珍惜这些花,让花更恒久,比如做成花笺或什么别的,眼前就被教了新招——吃掉;藏在肚子里,永远同在。

“姑娘?”

周宜琳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两个嬷嬷道:

“我想先找钱姑娘谈谈,过后再作打算。”

这绝对不是她希望的“谈谈”方式!

周宜琳呆呆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想着,一会儿应该会下雨吧?然后,她就该被雨淋了。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比起此刻全身痛到麻木的惨况,只是淋点雨又算得上什么?当然,这雨,大概会大了点,或许还夹着闪电打雷什么的一同热闹。春雷春雨的,不叫得响些,怎么把土里沉睡一冬的蛰给惊得破土而出?

“春雨一滴滑如油啊……”

一旁突然发出的声音,将周宜琳漫天乱散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她咬牙忍痛,微微侧过脸,看着坐在一旁的钱香福。

此刻的钱香福也一样狼狈,但因为她向来就是蓬头垢面的模样,以致于,当两人一同滚落到这片山坡下时,周宜琳看起来就特别凄惨可怜,而钱香福却像是半点事也没有——反正她本来就脏兮兮的,就算在土里滚过一圈,也不会有更脏了的样子。

再说身上的伤势吧,感觉上,比起她一身磕碰出来的各种疼痛,也许钱香福连块油皮也没擦破呢!这或许是皮糙肉粗的好处吧。

可是,她有必要因为自己的细皮女敕肉而自卑吗?有必要因为钱香福皮糙肉粗不容易受伤而嫉妒吗?

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但周宜琳拒绝去深想那是怎样的情绪,直接抛到脑后再不理会。

“你识字?”周宜琳轻声问。

钱香福正忙着手上的活计,听到她问话,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表示她确实识字。“你是耕读人家出身?”

钱香福偏头想了下,回道:“大概不是。”

这个回答让周宜琳有些疑惑,但也不好深问。再说了,她现在浑身都痛,也没太多心力去打探些什么。

“快要下雨了,你会想到“春雨一滴滑如油”,我却是想到了别的诗……”

“是解缙的那首《春雨》吗?”

“当然不。那首可一点也不优雅,淑女不爱读也不愿记。”周宜琳才说完,天空又响起几声沉沉的闷雷声,一阵风过,把她全身寒毛都吹得立了起来,恨不得立马找个可遮荫的地方避避即将到来的大雨,可惜她依然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看着钱香福忙活,又接着道:“如果我现在还待在马车里,或者在有片瓦遮身的地方,我大概会吟着“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这样不知民间疾苦的诗吧。”

钱香福点点头,同意道:“乐器若是受潮了,确实是没办法弹奏出正常音色没错。”所以说,每年春雨过后,她都得从密室里辛辛苦苦把那些娇贵的乐器,一大堆书画,给想办法除潮,或晒或烘,还得除虫什么的,都快把她的腰给累折了,可是还是年年都得忙活,不敢有所偷懒。

没料到钱香福竟是这样的反应,周宜琳看着她的脸,确定她这话并没有带着嘲讽的意思,而是真的这样想时,有些惊讶地道:“你真是……挺奇怪的。”

“在我看来,你也满怪的。”所以,彼此彼此吧。

周宜琳紧紧盯着钱香福的眼,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我知道你是大将军的家人,也是大将军希望秦勉娶的人。”钱香福将一只草鞋编好,打了个牢固的死结以防散月兑,然后又搓起另外一大把结实的草藤,将一部分芒草给糅杂进去,再开始编造第二只草鞋。

“你不介意吗?”周宜琳看了看那只编好的草鞋,然后再看了看自己此刻仅着一双破袜,并且露出白生生脚趾的双脚,最后目光定在钱香福的脚上——

那是一双偏男性化的布鞋,不是一般常见的那种,而是半长靴造型,并且小腿还缠上了厚厚的绑腿,听说这样走长途路程不易累,还可以防蛇咬。

当然,此刻那双陈旧且丑得要命的布鞋还有个更大优点——就算滚下山,也不会丢失,始终好好地待在钱香福脚上。

丙然中看的东西大都不中用,她那双绣得精细的绣鞋,早在滚下山坡时,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她跌得全身都痛,虽然幸运地没有骨折(钱香福检查过了),但可能有点扭伤,而且没有鞋子她也没办法走路……呃,当然,可能就算有了鞋子,她大概也仍然走不了路——她现在痛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走路了。

“有什么好介意的,秦勉想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应该是你比较介意吧。”

“咳咳——”习惯说话迂回的周宜琳被钱香福的直白给呛着了,连同那些转在喉间的话也给呛回肚子里去。但是有一句话她一定得说!“我不想嫁他!”

“这跟想不想没有关系吧,又不是你能作主的。”钱香福耸耸肩。“不过你不愿意嫁的话,那当然更好,省得我心里总有个疙瘩。”

好吧,钱香福现在心里没疙瘩了,但周宜琳有,她整颗心都是堵着的!

“如果我想嫁他的话,你觉得我会嫁不成吗?”所以她有些负气地说道。

“应该嫁不成。”

“那可难说。”

“嗯。所以我们打算尽快生米煮成熟饭。”钱香福完全不介意把自家的打算都说了。

然后,周宜琳又被呛到了,这次比较惨,一直咳个不停。

“你看,我一说话你就咳了。秦勉说话也是这样的,你要真敢嫁他,可能一辈子都要被他的话给噎着。不适配,你明白吗?再好的人,放错了位置,人生就不可能好。你不要想不开。”

终于将两只草鞋编好,钱香福扯了扯,确定可以用了,就走到周宜琳脚边帮她穿上。

周宜琳是习惯被伺候的,但被钱香福伺候,令她很是不自在。就算钱香福比她的丫鬟小玉邋遢上十倍,她也不会认为钱香福应该为她做些什么,于是她双脚不自禁缩了缩。小声道:“就算我穿了鞋,怕也是走不动的。你要不要先想办法爬上去,去跟他们会合之后,再让我的嬷嬷们来搬动我?”

钱香福不理会她的抗拒,一下子就帮她套好草鞋,然后扯来一条结实的树藤,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对她道:

“不行,放你一个人在这儿很危险。”

“你是说……秦将军他们可能无法完全将那些贼人擒住?”周宜琳整颗心吊了起来。

“除了那个可能性之外,你就不想想现在是春天,到处都是蛇虫,你不怕吗?一个人待着真的可以吗?”钱香福觉得,比起歹人,这位千金小姐可能更怕虫。

周宜琳无言以对。

“所以,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先上去吧。就快下雨了,不能坐在这里干等。”

“那……麻烦你了。”

“没事儿,麻烦我总比麻烦秦勉好。如果是他跟你一同掉下来,我大概会很不高兴。”钱香福说道。

周宜琳顿了顿,发现自己居然没再被呛着了,这进步可真快。

“来吧,我背你上去。”

“不用了,你扶我就成了,我可以走。再说了,你这样瘦,背不动我的——”

才说完,周宜琳身子一轻,已经被钱香福给背在背上了。

“钱姑娘,你——”周宜琳好惊讶!钱香福不仅真背得动她,还走得既稳又快,这太不可思议了!“这、这怎么可能?”

“看过蚂蚁搬家吗?”

“……没有。”回答得既迟疑又羞愧。

“……哦。”钱香福沉默了下才应了声。

“你想说蚂蚁虽小,但力气很大吗?”

“不,我现在想的是:果然我们就算同样是女人、活在同一个乱世,过的日子却是完全两样。”

周宜琳看着自己半旧绸缎的衣袖轻轻搭在钱香福的肩上,而包裹着钱香福身子的衣料,简直粗砺到足以划伤她柔女敕的手心。

“……你会觉得不公平吗?”

“也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你过得好,是祖先给力;而我只要跟秦勉好好努力,也当个给力的祖先,以后我女儿我孙女我后代,也会过着如你这样的日子。”

“你真是心宽……”

“也不是。我就只管自己该得的,别人再好,不是我的,我就不惦记。”

“要不是知道你说话一向直白,我都要误会你这是在暗暗敲打我了。”周宜琳不是很确定地说着。

钱香福龇牙一笑,每一颗白牙都锐利得像犬齿,可惜身后的周宜琳看不到。

“你没误会,我是明白地在敲打你。”

“……”完全不能好好谈话了。

钱香福专心爬坡,周宜琳全身都痛,也没多少力气说话了,于是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

说起她们两人之所以会一起滚下山坡,实在是个凶险意外。

在中午吃完午饭之后,趁着还没开拔赶路的一点休息时间,周宜琳走到钱香福面前,请求与她单独谈谈。

本来秦勉是不同意的,可是钱香福觉得听听周宜琳想说什么也无妨。再说了,几天来都是远远地看着周宜琳,根本没机会走近细看,钱香福觉得趁此机会好好看一下也是好的,毕竟美人难得一见嘛!再说了,钱香福也很好奇这位名门闺秀对秦勉是怎样的看法,有没有一点点敌对的可能性?这点总要弄明白吧!

所以,她们两人就走到了一处可以向下远眺的坡顶处,正想说话呢,哪里知道一群不知什么来路的人突然从坡下冲上来,每人手上都抄着大刀,不由分说就砍了过来!

周宜琳被惊住了,完全无法做出反应,但钱香福这二十年来的挣扎求生可不是白过的,早练就了灵活的闪躲技巧,一时半刻保好自己小命是没问题的,当下拉着周宜琳就躲,并扬声大叫秦勉的名字。

秦勉等人一发现不对便冲过来了。他们与这伙凶人一照面,彼此都有些错愕,王勇立即叫了出来——

“是呼达汉!北蛮人!”亮家伙!砍!

那群人像是也认得秦勉,嘴里呱啦呱啦喊着外族语,然后有四个北蛮人被分过来负责抓钱香福与周宜琳。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要抓人质挟制秦勉!钱香福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于是扯着吓成木头人的周宜琳东闪西躲,比泥鳅还滑溜。

不过再怎么滑溜,手上没武器,还扯着一个人跑,钱香福终究不可能真躲得过四个人的追捕,就在宋二子砍翻两个人,奔过来与那四人缠斗时,钱香福恰被站不稳的周宜琳给拖下了陡峭山坡,一路顺畅地滚到山坡底——话说,真没想到这片山坡还真陡真深啊!

最后她们掉进了一处长满树藤的山沟里,幸好这条山沟是干的,没有半点水,要不一定淹去半条命。

然后,就是检查两人身上受伤的情况;再接着,钱香福就地取材开始找树藤芒草编草鞋,也找了两根粗木棍防身。从跌下来到准备爬上去,中间花不到半个时辰,痛呼、忙活、自救全不耽误,真是俐落极了。

这样的行动力完全超乎周宜琳的预期,她原本以为她们只要乖乖待在原地等待救援就好,毕竟她们都受了伤不是吗?毕竟上头还有凶徒不是吗?而且她们是女子,能自保,不给人添乱就是做了最正确的事了。

可是钱香福完全没有乖乖等人救援这个概念,她把男人的工作都干完了——包括英雄救美。

在即将爬上山坡上时,她们看见了秦勉领着两个下属朝她们跑来。

这时,一直埋头爬坡的钱香福才止住步伐,站在原地抹了把汗,然后问着背上的周宜琳:“对了,在滚下山坡之前,你本来想找我说什么?”

周宜琳笑了笑,轻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是个怎样的人,想知道你为什么能让秦将军如此上心。”

“喔。”

“你想知道我怎么看吗?”

钱香福摇头。

“你不好奇吗?”周宜琳问。

钱香福老实道:“你怎么看,都跟我们无关。秦勉不在乎你,我就不用在乎你。”

“……”周宜琳感觉胸口有股热血在沸涌,有股想吐血的冲动。

原本已然通畅豁达的心情,再度被堵得一□气险险上不来。

这真是伤身又糟心的一天——对周宜琳而言。

轰隆隆——

此时春雷连连,春雨终于倾泻而下。

秦勉赶到两人眼前,随身带着箬帽与油衣,在看到钱香福背着周宜琳时,顿了顿,没动作,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不用想了,我继续背着就好。”钱香福一眼看穿他的顾虑。

正常男人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女子劳累,而自己在一边清闲吧?不过,也不能让她这个清白大姑娘教男人近身,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办呢?周宜琳想不出解决方法。

就见秦勉似无反对之意地问道:

“体力还成吗?”

“够我爬上去将她放回马车里了。”钱香福点头道。

“那好。”说完,将箬帽盖在钱香福头上,摊开油衣,将两人给包住,然后走到钱香福身边护卫,让另两名下属在前头探路,率先将丛生的野草地给踩出一条可行的小径让钱香福走。

整个人从头到脚被密密包裹进油衣里,像件物品般被无视的周宜琳,再度郁闷得差点吐血。

这两人,简直是天生一对!难怪能互相看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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