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檀庵”原先是一座家庙,在此出家或静修的是某个大家族的贵女,向来以清静安宁高贵而闻名,从未传出什么污秽事迹不说,两百年来更是出过多名佛法造诣高深的尼师。在前朝时,甚至是皇室贵妇专属的讲经师,常常被皇太后、皇后、公主等贵女邀请进宫讲经,由此声名远播,其他家族便将一些守寡的、犯错的或者因着种种原因必须送出家门一阵子的贵女都往这儿送。
于是,净檀庵便由家庙转为正经庵堂,却是不轻易接受人间香火供奉,所有用度都是大家族供应;即使后来遭遇四十年乱世,净檀庵却也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害。除了它座落于易守难攻的陡峭山林之上,再有就是各大世家都派出许多家将在庵堂四周守护,武力值亦不容小觑,一般山贼流寇就算垂涎于这间尼姑庵里可能有的丰富钱粮,却也不愿轻易招惹那些在乱世里拥兵自重的世家——招惹一家还成,要是全都招惹了,人家灭掉你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此刻,净檀庵西边僻静的一处院落,正传来些许话语,不似平日那般只有反复念经的单调死寂,而是充满了活人气;那声调富含着情绪,有高有低,有欢欣有隐怒,非常难得。
“哎啊,这可好了!咱家姑娘的终身终于有着落了!”一个老嬷嬷忍不住双手合十地朝观音菩荫的方向拜了拜。
“这哪里算是着落?竟是随随便便地就找了个不知哪个名牌上的人,就要许给姑娘,这是把我们姑娘当个丫头配人呢!”另一个嬷嬷却是有些忿忿不平地说着。
原先正开心着的那名嬷嬷听了,顿觉不快,上扬的嘴角瞬时掉了下来,反驳道:“我说李嬷嬷,如今这世道,你还想挑剔些什么?咱姑娘都二十岁了,还能有人惦记着她的终身,已经是菩荫保佑了!你还当咱还活在三十年前呢,醒醒吧!能嫁给一个将军——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总之是个有能力保护家小的将军,就是这个世道最好的选择了!”
“我说林嬷嬷,你当咱家族是什么破落户吗?咱可是传承三百年的名门世家,在前两朝都是高官显要,如今新朝,更是以从龙之功封为定国公,更别说大将军战无不胜的威名了,那可是比国公爷更受新朝皇帝信重的第一将军,未来再博一个国公爵位也是可能的!我们这样没有随着旧朝与乱世家破人亡的世家,再受朝廷倚重也没有了,我们这样家族的姑娘,就算配个世家的庶子,也强过那些个不知来路的泥腿子将军好!”
“世家都被灭得精光了,哪来的庶子给姑娘留着?连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没死的话,过个几十年之后,哪管曾经怎样显赫的出身,其后代不过是变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嬷嬷没好气地说着,就是对李嬷嬷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泵娘虽然是大将军的族人,却是再偏远不过的旁枝,因在乱世朝不保夕而举家跑来京城寻求族长庇护;逃难过程中,父母兄弟先后因染病以及饥寒而逝去,最后只剩姑娘以及她们两个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四人狼狈万状地来到族长家门前,幸好那时族长尚在京里操持粮草事没有随着出征,主仆四人才得以被承认身分并收留。
然而,世道艰难,国公爷那时虽然下注在新皇身上,并赌上全部身家,却也不敢说能因此为家族求得一条生路,因此早已将家眷分散到各个安全地方藏起来,然后带着全族青壮随着新皇四处征讨。
当时,她们姑娘也跟着其他族里的妇幼被顺便送到净檀庵来。
新皇建国两三年后,国朝看来有望坐稳中原正朔时,族长便派人先将一部分妇孺给接回京师安顿,却没人记起要将姑娘这远房族亲给顺带回去,两个嬷嬷几乎跑断了腿,也没找到人愿意向族长那边递个话的。无亲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这儿每日吃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会有被记起的一天,直接被遗忘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
所以,当大将军派人来传话时,两个年老的嬷嬷都忘了保持稳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人拍手相庆,觉得一切苦尽笆来,姑娘被族长他们想起来了,她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然而,在仔细听完大将军的意思之后,两个嬷嬷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心情却往冰冷处消沉而去,大将军竟是要将姑娘配给他麾下的一名小将军,还是个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双亡、无家无业的泥腿子;据说此人在跟随大将军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嬷嬷们不用过度脑补就可以想象那会是个多么粗鄙的货色!
于是两个嬷嬷在经历了极度希望与失望之后,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一个是嫌弃得不得了——比如李嬷嬷;另一个却是想着姑娘终身有着落就好,这样的世道,有个依托是再庆幸不过的事了,还挑个什么!泵娘都二十岁了,林嬷嬷是这样想的。
然而,不管众人有怎样的想法,别说当奴婢的无法改变现实分毫,就连当事人的意见也不会被人放在心上。事实就是,这名周氏大族的远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给了一名曾经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将军当妻子。
对一个仍然兴盛中的世家贵女而言,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糟糕的吗?
有!
比下嫁给粗鄙男子更过分的是:这名粗鄙男子还不一定愿意娶她!族里来信,明确要求她在接下来难得的相处机会里,让她务必拿下这名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紧紧捏着信纸,力道大到将信纸给戳出两个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烧着,脸上却还能维持着淡然平和的样貌,她是个幼年就失去爹娘护持的孤女,又被丢在尼庵里吃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将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干二净,喜怒哀乐之类的张扬情绪,早已不再轻易形于色。
淡然贞静是她为了生存下来所练就的面具,无时不刻都牢牢挂在脸上,绝不崩落。即使是现在这样怒火焚心的状态,浑身气到发抖,却仍是撑着一张温顺的表相,连眼底的情绪也没能让人看出波动。
不,她不是生气大将军通知她将要把她下嫁给一个粗俗男子为妻这样的小事。打从她失去至亲、吃尽流离无依的苦楚之后,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贵女的架子,将自己的头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尘埃里。她对未来没有指望,对终身的依靠没有幻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被遗忘在尼庵虚度过去,也是认命的。
她以为吃苦受罪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然而,这封来信,让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与羞辱她其实还有得受,还能更受磋磨。
信上说着:那位被大将军倚重的将军,将会携带家眷经过这儿,顺道将她捎带回京城。
信上说着:大将军希望将她许配给那位将军。
信上说着:那位将军有个指月复为婚的粗鄙未婚妻,大将军认为那名女子完全不适合当他心月复下属的妻子,对他前途无益。所以,大将军要求她——务必趁着这次同行的机会,一举将这名将军给拿下;最好回京就能顺利成婚,若能中途就让他将那未婚妻给抛下最好。
这样的一封信,诉说了太多讯息,也让她怒火焚身,却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只是一个孤女,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对家族有所贡献,不然,她就会失去家族的庇护……
所以,就算她身上有着世族贵女与生俱来的自尊自爱自重,如今,却也只能做着最卑鄙的事——从一名鄙妇手上抢来一名鄙夫……
这真是太糟糕、太可恨了!
将手中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使力抛进脚边的火炉里,冷冷看着它很快被火舌吞没,化为灰烬。
她恨着这张纸上所写的一切,却只能照做。
这样无力反抗的感觉,虽然这些年来一直存在着,却从未像这次让她觉得如此糟糕过。
糟糕得令她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喂,纪智,你说说看,大将军突然飞鸽传信,让我们特地绕到明州帮他接个女人是什么意思?”埋头赶了一天的路,直到终于赶到了一处曾经路过的半荒山村歇息过夜,众人吃饱喝足,才又有说话聊天的心情。王勇蹲在火堆边,腆着饱足的肚皮问着公认头脑好的纪智。
纪智挑挑眉,要笑不笑地道:
“这事问我可是问错人了,你该问宋二子。收鸽子的人是他,而且他跟在大将军身边最久,肯定是比较了解大将军的想法的。”
几人将目光移向宋二子,见他这个向来寡言的人依然一副听若无闻的死样子,也懒得费口舌去撩他,反正怎么撩也挖不出他一言半语。这家伙对大将军忠心耿耿,有些就算不用保密的事,他也是从来不肯说的。
当然,宋二子现在身为头儿的亲兵,对头儿的忠心也是没话说的,虽然很难说对哪位比较忠诚,不过总而言之,跟这个不爱多说闲话的人聊天,就是件自找麻烦的事。
吴用拿着一根树枝挑着火堆,让火势维持着烧旺的亮度,接过这个话题道:“我就猜着,那个女人该不会是大将军看上想纳进府的吧?我倒是曾经听人说过,那明州的“净檀庵”就是给那些高门贵女避难清修的地方,里面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保护得很好。”
“被保护得很好?那就是说没吃过苦也没被蹭蹋过,这间尼庵不是干那种半掩门生意——”王勇话还没说完,就被吴用砸来的一根木柴给打断。
“胡说什么呢!那是大将军家的家庙,里头养的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野尼姑!你说话小心点!”纪智警告道。
“就私底下说几句,又怎么了!”王勇揉着被砸到的小腿,下巴朝宋二子抬了下,“反正这种闲话,宋二子也不会多事的对大将军说,是吧?”
宋二子被这样一提,也不得不开口:“我们这些军汉是什么德性,大将军还不清楚?都是一群口花花的,也没真有什么坏心思。谁会揪着这些闲话生事?就算想生事,也没人理会。”
“哼。”纪智冷笑。
王勇就算再粗枝大叶,也瞧出来不对劲了。推了推一边的周全,问道:
“喂,周全,我怎么觉得纪智好像看宋二子不顺眼的样子?”
“你现在才看出来吗?”周全悄声回道。
见周全声音那么小,王勇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追问:
“他们这是怎么了?咱整日整夜的都在一起,也没看到他们几时吵架了啊,怎么现在就一副已经吵过的样子?”
“虽然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猜一定是跟要去明州接的那个女人有关。”周全随口说道。
“不会吧!难道是在争风吃醋?他们看上同一个娘们儿吗?”王勇冲口惊道。
话才说完,两根树枝从不同方向朝他砸来,王勇一时没闪避成功,被敲中肩膀与额头,跳起来哇哇叫疼!
“宋二子!纪智!你们干嘛丢我啊?!”
回应他的,又是两截颇为粗壮的树枝。王勇抱头鼠窜,嚷叫道:“你们这样联手打人,是被我说中了还是没说中啊?打人没关系,给个答案让我死个瞑目啊!”
“王勇,你就抓紧时间歇着吧,等会还要值夜呢,别光想着玩了。”
“我被他们砸了满头包,哪是在玩!”王勇见两人没再拿树枝丢他,才又晃回火堆边,不死心地推了推周全道:
“喂,周全,你脑筋比我好,说一下他们两人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像在拿我撒气的样子?”
“知道他们是在拿你撒气,你就不算脑筋太差。不过,如果你能闭嘴的话,就能少挨两下了。”周全觉得王勇这个人就是好奇心太重了,简直是招打的命。
王勇哼道:
“咱这七、八个人,是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谁没被谁救过命?现在都成了头儿的亲兵,虽然不是亲兄弟,性情也不一定都相合,但我可是把大家当亲兄弟看才这样口没遮拦的。在别人面前,我可从不乱说。”说到这里,瞄下了明显有点互看不顺眼的纪智与宋二子道:“所以大家有什么不爽的,就应该说开,别闷在心底。要知道,有时不过屁蛋点大的事,不肯说开,久了,就会生分了。咱好不容易活下来,才刚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更别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自家兄弟更该好好的。”
周全笑了笑,扫了那两人一眼,才对王勇道:“那两人的脑袋比你好使十倍,这样寻常的道理又怎么会不明白,你就不用多说了。”
“我也懒得多说。不过你可得跟我说个明白,我们要接到京城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问题?怎么就让纪智、宋二子闹成这样?”究竟是什么狠角色啊这是。
周全无视宋二子警告的目光,径自说着自己的猜测:
“那个女人大概是大将军给咱头儿挑的媳妇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