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的初一与十五是梅川镇的大市集日。
梅川镇的地理位置十分得天独厚,依山傍水,地势平坦,气候温和,有数座物产丰饶的大山围绕,周边有大大小小四十几个村落群聚,成为永梅县东边最大最繁华的所在,甚至比县城还热闹一些。整个永梅县的大地主几乎都居住在这个小镇里,就连县太爷过来上任之后,置产的第一处就选了梅川镇。
今日适逢初一,一大清早,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一打开,早就彻夜守在城外的民众立即像汛期的梅溪那般气势汹涌地往城里涌入,一下子就将梅川镇的每条道路都塞得满满的。有些迫不及待的小贩一踏进城门便开始叫卖起来——
“草鞋草鞋!卖草鞋!一双只要一个巴掌大的菜窝窝!”
“卖碎布!镑样的碎布,啥色都有,耐磨耐用,拿啥来换都可以!都收!”
“桑葚、李子各种野果,换粮!”
叫卖声此起彼落,大多是以物易物,极少有人愿意以铜子计价。这些贩货郎大多是附近村子的农民,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或拿家里的物品出来与人交换家里缺少的物品。至于金银铜铁之类可以当作货币流通的贵金属,目前还无法取得大众的信任,没人愿意拿能吃能用的东西去换回几个轻飘飘的铜子,总觉得像被讹诈了。
当然,这是在乱世出生的一般村民的想法,以物易物才感觉实惠;至于家境殷实些的人家,眼界就较为开阔了,这两年已经开始拿着黄金白银以及新朝制出的铜子来交易货物。毕竟,现在已经是元启八年了,虽然四方仍然不太平,但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世道已然渐渐稳定下来了。
青草与树皮渐渐有机会顺利生长出来,而不是一冒头就被吃掉;田地开始有人耕种,而不是全数被荒置;老百姓不再惶然四逃无处安生,都敢于群聚于一处,搭屋开荒,试着安定下来。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逐渐成形,就算仍然有一些盗匪为虐,但盗匪的数量正在减少,大部分被军队剿灭,不成气候的,一般乡勇就能解决。
对世道变迁敏感一些的有识之士,都嗅闻到一股天下承平的味道。这味道很陌生,至少四、五十岁以下的人们从未闻过,却一闻就痴了,痴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这日子,是愈过愈好了。
钱香福稳稳坐在一把残破得快要散架的板凳上,手上不停地编着草绳,草绳的一头绑在左侧的桑树枝上,编草绳的动作利索得只看到十根手指的残影。
然后便见草绳愈来愈长,很快在她脚下团成一堆,都把脚背给不见了。
手上没停,嘴也没停。选在这棵桑树边编绳,不就是为了解馋吗?她压下一根长满桑叶的软枝夹在腋下,桑叶就贴在她胸月复间,方便她一低头就能咬下一片叶子吃。有时运气好,还能吃到被叶片藏住的青色桑葚,那酸出满口口水的口感,简直爽透了。只要不是苦得咽不下去,钱香福都喜欢,都觉得好吃极了。
这时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女孩端着一盆衣服从钱香福身后的一条小巷子转出来,见到钱香福在这儿,也就不急着走到镇外的小溪洗衣了。
她将盆子往地上一放,走到桑树边,扯了一颗青色的桑葚皱眉吃下去,虽然酸得要命,不过还是没舍得吐出来,只是抱怨道:“紫色的果子给采光也就算了,怎么连红色的也找不到?这些青色的,要不是藏在叶子里,怕也是不会剩半颗。”
“已经不错了,至少桑叶还剩不少。今天是大集日,等着吧,不用等到下午,街上所有的叶子一定都会被扯光。”钱香福边说边吃,其实不用等别人来扯叶子,她今儿个挑了这块地坐着,就是霸定了这棵桑树的意思——吃不完,也会兜着走,绝对不给人留下一片叶子。
女孩名叫大丫,蹲在一边看着钱香福忙个不停,好奇问道:
“你作啥在外头编绳子?在屋子里编不是更舒适些?这边离大集会太远,一般想跟人换物品的都不会走到这边来。”
“我等着呢。”钱香福抬了抬下巴,朝马路对面的一块大木板看去。
那块大木板是镇长用来公布大事的,自架起这块木板以来,总共公布了四件事:新朝成立了,叫大定朝;永梅县有县令了,姓李;男丁必须服徭役了,工作内容就是在几个繁荣城镇的街道边种上大量果树与桑树;最近的一个公告则是要求老百姓不要偷盗或任意攀折树木——当然,这一点呼吁被所有人当作耳边风,镇上种的树都是好树,那叶子多美味啊,怎么可以放过不是?于是偷盗或攀折的行为完全无法遏止,县太爷也只能每年继续努力种树,然后痛心疾首地跳脚了。
“等什么啊?难不成又有什么大事要公布了?”大丫好奇地瞪大眼。
钱香福点头,大方分享道:“我昨天在粮行门口听人说的,说县太爷今天会派人过来宣讲和贴公告。这一年到头的,也不见得贴上一次公告,想来是大事了。既然是大事,就得好好听着才行。”
“知道那些大事有什么用啊?跟我们又没有相干,我们还不是过着自己的日子?”大丫兴致缺缺地撇嘴。
钱香福看了看大丫,本来想再说些什么的,后来还是作罢。反正大丫上头还有个厉害的娘,确实不用知道太多,即使那些大事与她自己切身相关。所以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娘决定嫁哪个了没有?”
“我娘烦着呢!其实她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好接客赚粮食了。可是西村那个王大柱跟兄弟几个占了一块好地,犁出了好几亩田,年初种了豆子,收成还不错,还盖了三间土屋,也算是有家业的人了。你也知道我家三弟长得跟他一模一样,都不用滴血认亲就知道是他的种,他才会说要娶我娘;你也知道,我娘跟镇南的那个高木匠比较好,有时让他进屋子里睡都不讨要粮食的。我大妹应该就是他的种,不然怎么每次他来,就只带了个面饼给大妹吃,别人都没有。”大丫很大人样地叹了口气,“其实除了王大柱和高木匠,还有其他人也觉得把我娘娶回家很合算。我娘能生又厉害,一个女人活在这世道都没吃什么亏,还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养活了,厉害成这样,别人都比不上,娶回家一定能兴旺。”非常自豪。
钱香福也觉得大丫的娘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本身既是娼,也是皮条客,还是人牙子兼媒婆,各种身分任意转换,毫无违和。性格剽悍,手段俐落,也颇讲诚信,在梅川镇里极有口碑。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竟还活得很好,谁看了都得说个服字。
“所以你娘决定不嫁了吗?”
“还是要嫁的。”大丫点头,左看右看,确定周边没人之后,还不放心地凑到钱香福耳边,非常小声地说着自己偷听来的天大消息:“前儿有个从京城过来帮商队押货的护卫,来我娘这儿光顾给的消息,说咱这大定朝的皇帝已经把蛮子都赶出中原啦,也把那些很厉害的盗匪给剿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不成气候的。也就是说,乱世已经结束了,这世道要变天了,好日子要来啦。所以跟我娘说最好找个人嫁了,因为朝廷慢慢不打仗之后,就要开始定规矩了。如果我娘现在不挑个中意的嫁了,以后也会被朝廷给安排配个汉子的。”
钱香福一惊,低喊道:“那啥朝廷凭什么硬给人配汉子!?自个儿想单着不成吗!?皇帝管打仗就好了,还管咱这种小民的家长里短?他闲成这样,怎么不去多种几棵果树来让我们日子好过一点!”
“我娘也是这样说的。”大丫点头,继续炫耀她偷听来的大消息:“可那人说,这四、五十年来死太多人了,尤其蛮子入关那十几年,一个城一个城地屠过去,咱中原的人都差点被屠光了,后来有能力抵抗的都占山头当盗匪去了,他们人杀得比较少,但把人家的粮抢光了,田地给毁了,所以剩下没被杀死的也差不多都饿死了……反正那个人说了很多,我不是很懂,不过最后他劝我娘嫁人时说的话,我就了解了。他说啊,现在青壮男人少,女人更少,这几十年大家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能活着喘一口气已经很了不起,其实大伙身子骨都不好,所以孩子都生不出来了。像我娘这样能生的,一定得嫁人,皇帝现在需要大家多生孩子。”
“生孩子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世道好了,太平日子来了,大家要把规矩捡起来,不能没名没分乱生孩子啦,不然皇帝会生气。”大丫抬头挺胸说着,那姿态正是仿自之前看过站在公告板前宣讲的书吏,当时她看了觉得很神气,如今有机会展现一下,觉得很得意。
钱香福编着草绳的手速终于不由自主缓了下来,连夹在腋下的桑叶也忘了吃,整个人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丫却是知道钱香福可能在担心什么,可是她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拍着钱香福的肩膀安慰道:
“福囡,虽然你没有生过孩子,而且全身都是骨头没半点肉,男人都不爱你这样单薄的;不过你胜在年轻,也还有机会长膘,就算自己找不到汉子嫁,我想皇帝也会帮你配个好汉子的,至少不会给你配个跟你一样全身都没肉的。”
“我是寡妇,已经嫁过了,皇帝不能逼我改嫁!像你娘那样没嫁过的去嫁人是应该,我可不成!”钱香福简直要跳脚,她最讨厌被逼着做什么事了。
“可是你嫁的那个汉子不是死了吗?”大丫三年前跟钱香福相识,那时就听钱香福说过她的身世的。
“死了又怎样?死了也是我男人!我反正是嫁过的,皇帝可不能逼我再嫁一次!”
“很难说啊,你是年轻女子,得生孩子的,有没有嫁过不重要,只要你身边没汉子没孩子,皇帝应该不会放过你吧。”大丫很实际地说着。
说完藏了好几天的小道消息,大丫心满意足地又扯了一大把桑叶塞进嘴里嚼,然后抱着满盆衣物,朝钱香福摆摆手,往小溪的方向而去。偷完闲,就该干活啦。
钱香福抬眼望着街道对面的公告板,想着今天县太爷要公布的消息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
应该不是吧,从粮行听来的消息明明是什么全国土地重新丈量,手上有田契为证的优先登记所有权,然后那些后来占地开荒的好像得跟朝廷买地之类的……
她现在没有多少田,但她手上有很多田契与地契,那全是她“亡夫”的家产,只是在这二十几年来因为战乱而抛荒,后来这几年永梅县幸运地率先月兑离动荡,周边的盗匪被清得差不多了,于是有许多人来此占地开荒,她虽有很多田契,但田契上的土地如今至少有八成被强占了去。
而今一听说皇帝可能会颁布这样的政策,钱香福从昨天下午忙完农事,再帮家里两位老人家煮好一锅菜窝窝以及好克化的糠米粥之后,就背着竹篓往梅川镇走。夜路难走,但她眼力好,不怕,还能在天未亮时赶在别人之前先将沿路上的野菜或有甜味的根茎给采收一番。
她的竹篓里上面全铺满了不起眼的麻草,但深藏在竹篓底部的,却是一直被她好好收藏着的田契与地契,就等着田地的消息一公布,立马跑去镇长那边登记,务必要先让属于她家的田地再度名正言顺属于她,那么接下来要讨回自家的土地,就不是大问题了。
本来钱香福一切都想得很美,农妇、粮食、有很多田……多么美好的地主太太的生活啊。可是听到大丫刚才提供的惊天大消息,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钱香福是个精明警觉的女子,心里的算盘从来都打得精准又快速,她当下就想到如果皇帝真那么不靠谱的非要押着年轻男女去成亲,那么,她这个寡妇一旦被逼着嫁人之后,原本属于夫家的那些田产,还能是她的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
就算她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亡夫已经只剩一个近亲了,照理说她就算改嫁也不会有人在财产上找她麻烦,但事实并非如此。没几个亲戚,不代表没其他沾亲带故的人。她手上的田地可都是一等良田,在这个谁都能为了一口野菜而与人生死相搏的世道,她那些良田简直像是闪闪发光的大米饭,有机会占去,谁都不会放过的。
想到这里,桑叶也不吃了(全摘了带回家),草绳也不编了(反正已够她回去时捆几束柴枝了),她有些烦躁地从小板凳上起身,怎么也坐不住了,巴巴地望着公告板,像是一直看着,就能把最新公告给瞪出来。
她绕着桑树走来走去,不时摘着树叶,每摘一片就张望街道尽头一次,想着那个书吏怎么还没来,真是比蜗牛还慢,这些当官的就是没用!
但再怎样迫不及待,钱香福终究仍然只能等着。若是真的等来那个大消息,那么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田契登记在案,先把这件大事做完。至于其它那些讨厌的事……到时再说吧!
不管怎样,属于她的东西,谁要敢抢,她一柴刀立马剁过去,不怕死的尽避来!
乱世里出生长大的女人,就是这么剽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