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天动不自在的咳了声。她把他说得好像唠叨的糟老头!“我还没有说吧,谈成这笔生意,你有一半的利润可以拿。”论口才,他说不赢她,如果用银子呢?
丙然,他听见了西太瀞当着他的面咽下好大一口口水,双眸晶亮如夜晚的星辰,笑靥如这个小财迷!
“这一万两银子你拿去用,要是不够,再去昆叔帐上支,说是我允的。”和人谈生意,秦楼楚馆、宴会应酬,身边没银子,撒不开手脚……想到这里,思及真实身分是女子的她为了所谓的生意必须涉足烟花之地,心里本来没有的疙瘩忽然堵在他胸臆,就好像没有咀嚼囫囵吞下汤团子,梗着,无论如何也舒坦不起来。
“要没有别的事就下去吧!”
“我还有件事想和大当家的商量。”当她谈成杰克逊那笔生意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另外一张蓝图。
“说吧。”
“我以为开拓海外市场是一条嫌钱的路径。”
湛天动刚拿在手上的甜白瓷茶盅里的汤汁差点泼在身上。
两人相差七岁有余,看身量手脚,站在他面前的西太瀞足足小他许多,就像大人和小孩,而从下船至今也快一个月了,她身上不只没有长半点个子和肉,看似又更痩了,可看着没有多少分量的她,说着的却是寻常商人……不,就连扬州大商人都不会轻易尝试的海外买卖生意。
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以为谈成了一桩生意,就凡事无惧了吗?
即便当年的他也没有她这份无畏的心气。
湛天动哪知道,西太瀞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除了往前,没有其他选择。
“别想!”他一言将她否决。海上险阻要是那般容易克服,早就是成群结队的商旅了,还轮得到她妄想?
“大当家的,扬州府是两淮盐粮货物集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而漕帮,一条漕河上下皆入大当家您的手里,南北粮、盐、军、邮及往来百货、天下商客都由您控制,可谓得天下泰半。漕帮在漕河已成垄断之势,可是您为了不好再进一步压榨别人的生意空间,又不想引起朝廷的重视和忌惮,多年来只让昆叔做些可有可无的小生意,这样绑手绑脚,您也觉得憋屈吧?所以,我认为,海外之国的买卖是一条可行的路,您说呢?”这些个日子,她将扬州的商事模索过一遍,大致归纳出这样的重点,这也让她发现湛天动的厚道。
在上位者,能有此心,殊不易,能做到,更不容易。
但是他做了,却没有人知道他这份心意。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能模清湛天动的心思,水不能,昆叔不能,张渤也不能,为什么她却可以,他们相处甚至不到半年?
这些时日,每当他自以为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便会发现他压根不懂她。
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她的思维,既不能以男子的身分去考虑,也不能纯以女子的想法去思考,她到底是谁?
他会不会因为对她的过度迷惑,而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你懂异国语言,又有杰克逊这条线,不代表就可行。”一旦发现事情的可行性,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却步的人,但是他必须确定西太瀞的心意。
“不去做怎么知道不可行?”她反问。
不能否认,不管哪个年代,做事做人都要凭三分实力、三分运气和四分关系,总想着输的人,怎么可能会赢?他不是,她也不是。
“西太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要嫌很多很多的银子!”
被市侩,够铜臭,够深得他的心。“如果我应允,你准备带几个帮手去?”西太瀞出现一种打从心底漾在脸上的喜悦,湛天动没有把她撵出去,这是表示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心中其实是有这盘算的?
他心动了吗?
方才来的时候,她没一点点把握能说服他,她实打实的以为自己会被驳回,甚至讨一顿臭骂。
出海做买卖,动辄是几万两起跳的出入,就算湛天动的身家厚实得无法算计,也不可能把银子往水里扔。
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没根基,没家人,他却这样无言的给予信任……为什么她会有种想哭的感觉?“昆叔不能少,另外,如果可以,我还想要个人。”她成竹在胸。她下船的时候受炎成之托,将他攒来的钱交给父母,所以她去了趟炎家,也见到他那一大家子的家人。
七口人住在西城老旧的四合院里,长辈住一间房,和炎成相差一岁的弟弟在外打零工,因着家中拮据,晚上常常宿在外面,也许是主人家的柴房,也许是借两把长凳子拼凑着睡,其余的弟妹和自己的妻女全部挤一间通铺,如今是盛夏,热不可当,冬天那满是穿洞漏风的房子又如何难熬,不目可鸣。
炎成勤快诚恳,人也机灵,又懂几分把式,带着他出去,想必大有用处。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那个男人他见过,一脸忠厚老实样。
“他是我大哥。”炎大哥要能跟着她出海,进项一定比只待在漕船上多,他那弟弟可以顶他在船上的差,家中便有两份收入,这样一来,就算无法一下就富裕充足,起码有钱把房子的破洞补一补,吃上两碗白饭。
“哼,乱认亲戚。”想起在船上这两人的热呼劲,她的善心原来不只于跟着她的丫鬟,就连这个叫炎成的也想照顾,那……到底谁来照顾她?
“你出去转转也无不可,不过别逗留太久,最迟一个月就要传封信回来。”
“这有难度……”他们走的是水路,不是陆路,这书信还规定日期,他当她是出去游山玩水吗?
“那就别去了!”他又拗了起来。
“我知道了,只要一得空,小的就给大当家的写信,巨细靡遗。”他的任何刁难要求都不敌她能出海这件事。
可他自己说的,他又没认得几个大字,她要是写信回来,到底要叫谁念给他听?不会是要拿来折纸玩的吧?
算了,不研究!要她写,她尽量就是了。“还有这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看似文件的东西。“我替你重新办理了一份户籍文书,和拿回来的身契。”西太瀞瞳孔紧缩,他的一字一句全敲在她心上,声音在舌根滞留片刻,“我的?”知道她勒着胸,看不出胸前呼息的螓峦起伏,但是湛天动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让他看到心疼得几乎要碎了的神情。
她把那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然后反手盖在脸上。
她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失态。
锦娘的卖身契,西太瀞的新身分……
也就是说,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不用再畏惧连朝尘派人捜索她,不用担心害迫哪里都不能去,不用再被窒息的绝望无时不刻扼住她的呼吸。
湛天动给予了她一份珍贵的礼物。“谢谢……我、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大力的吸着生存的空气。“谢谢你还我自由,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所有的一切。我……为了我想要的,我也会做到对你的承诺。”要说今天之前,她想嫌钱是为了自己和弟弟,在方才那一刹那,她嫌钱的目的,又多了一个人。
又或许,无论她赚多少银子回来,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也不要紧,总归是她的心意,回报他对她,她以为不可能会有的信任。
湛天动没有发现自己眼底流过似水般的温柔光芒,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样的神情,他虽然不知西太瀞下的是什么决心,她现在全身散发璀灿光亮,瞳眸闪闪发光的模样已令他别不开眼。
可为什么她笑了,却又让人看了心酸……
炎成从漕船被叫到大宅来,他不解又忐忑。他只是一个漕工,平常哪有机会到湛府来走动,这次被人突然叫来,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如此,不过也没露出什么慌张神色,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大堂中央,眼也没有多瞟一然后他见到了西太瀞。
“小兄弟!”
“炎大哥。”
好几个月不见,他们脸上都露出重逢的笑容。
炎成发现,他们分别不过几个月,他眼中的小兄弟不大一样了,一件细葛布月白直裰,发挽髻,用豆青色发带固定,样子温文又秀气,甚至带了些他不敢逼视的温润。
人要衣装,这话真有道理。
“你找我?”
“对不起炎大哥,让你跑这一趟,应该小弟去找你的。”既然已经决定要出海,事情便多了起来,她和昆叔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炎成不在意。
“小弟有事想和大哥商量,我们坐着谈。”她拉着局促的炎成坐下,又给他倒茶。炎成见四下没有别人,也不同她客气,一口喝光了茶。
“请你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西太瀞把要出海做买卖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我需要可靠、可以信任的人。”
“小瀞……”炎成捏了下自己的脸。“不开玩笑?”西太瀞笑得如阳光灿烂。“不开玩笑。”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一下挠头,一下捶腿。
“怎么,大哥不愿意吗?”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只是太突然。”
“这么大一件事,大哥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可以,那么炎二哥就补上你在通船的工缺,还有,这是安家费。”炎成被一连串的讯息冲撃得反应不过来,他看着西太瀞放在案几上的银子,骇了一跳。“这么多?”那银锭足足有五百两。
他就算在船上做上五年也嫌不了这么多银子。
“总是要让大哥能安然无虑的跟着我上船,要不然你怎么能放心做事?”
“小瀞,嫌钱不容易,大哥知道你也不是多宽裕的人,”当初这少年在船上打杂,什么事都做的可怜模样,他印象深刻得很。
“日前我回家,我娘拉着我说你给二妞、大妞置了新衣服;说要去家里蹭饭,留下银子,却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这会儿,还给你炎二哥找了工作……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却什么都没替你做过,我很汗颜。”一条漕河,上上下下谁不大哥小弟的喊来喊去,但当真的人又有多少?他们结缘不过是共乘一条漕船,小瀞却记住了这份情谊。
“大哥,别说那么见外的话,我们既然是兄弟,你帮我、我帮你,水帮角、角帮水,有钱大家一起嫌不对吗?”
“我知道了,下次来家里,我让二妞大妞给你磕头,认了你这小叔……这样会不会是我们高攀了?”炎成也不是别扭的人,哈哈一笑,心里已决定要和西太瀞一起上船。
“那我也得问问伯父伯母愿不愿意要我?!有爹和娘吗?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事。
“那就先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和爹、娘、你嫂子说一声。”他迫不及待想把这消息带回家。
“我等大哥的好消息!”炎成拍拍她的肩回去了。
西太瀞也没能闲着,人手、采买、货物,巨细廉遗要准备,一艚船出去遥远的海域,不知道有什么变故。
吃亏的情况下回来,当然,要是能嫌钱,那就更好了。
子是她毎天忙得连湛天动的面都见不着。
可她见不着他,昆叔却是每日不忘回府做会报,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大当家没有不知道的,也许她不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晃、招他生气,他的心情还会比较好一点呢。万事都具备以后,已经是六月了。
三艘大桅商船在晴朗无云的某一日,从扬州港口出发,乘风破浪,迎向不可知的未来。
至于背着手,单独伫立在高楼的湛天动,远眺百船待发的港口,水色淼淼,三艘漆有“湛”字的大商船依序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依旧站得腰杆挺直,衣袂飘飘,风梳理不来他鬓边的长发,所以狂妄的将它弄乱,一如他的心。
放她自己去飞,那只雏鸟会乖乖的、安全的飞回巢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