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红袖东家(上) 第八章 狐狸商女(2)

外面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屋里日光从漏窗里洒进来,彩色飞禽镂空香炉里,伽南香烟西太瀞因为专注,微垂着头,露出一截如同象牙白的颈子,湛天动的目光从她的颈线延伸到领子里面,顺着细肩游走到胳臂,然后到她的手指,缓慢的收回视线。屋外松涛隐隐,一室寂然。这样,很不坏。秦淮河上的景致渐好,俯镜清流,桃金娘花夹着绿柳河堤,华屋连苑,美不胜收,街肆、歌馆、茶楼遍布两岸,热闹非凡。

路上到处可见诗社、茶会、棋馆,女子戴着帷帽,就算没有丫鬟婆子陪同,照样大大方方的走在路上。

这般风气大开,全赖天俦王朝奉行“以德睦邻,和谐周边”的外交政策,在这种背景下,大量外交使节出使,使得各国贡使上表进贡,南洋商人进出频繁,外贸急遽发展,不只刺激经济,也影响了对女子绑手绑脚的态度。

西太瀞和林昆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扬州最负盛名的“客似云来”茶馆,伙计一见林昆,知他是茶馆的常客,照着老规矩,二话不说将人请进了二楼的包厢雅座。

今日,林昆和扬州行商首何轩约在这里谈生意,西太瀞随行。这几个月来,她白天大半时间还是湛天动的小厮,分担了昆叔一些帮内次要的文书往返事务,另外一半则跟着昆叔走遍小半个扬州,名义上是个长随,不需要她伺候的时候,她就和那些大小商人的下人厮混,请他们喝茶,赌牌九的时候随便输点小钱,赢得他们的信任。时间一久,那些人对她推心置月复,大小事没有不可对她说的,就连那些商贾的家务事,谁又纳了十八房妾、谁是惧妻一族,夜宿河房被正妻杀了个措手不及,昨夜跪了洗衣板,她也了若指掌。

上得楼来,三个男子已经在座,一个看起来稳重练达,痩长脸、蓄须,他便是扬州行商首何轩,他以米粮起家,后来到处做生意,多方发展不知发了几多财,到了中年,已是嫌得盆满钵满。

另外一个身形高大,一头金色及肩头发,一双海蓝色的眸子,宽额隆鼻,双目炯炯,竟是个南洋人。

最后一个头系方巾,儒衣文人打扮,还没开始说话,却不知为何神色紧张,一脑门子的虚汗。

西太瀞一身青衣,不多言语,几人都当她是长随,对她没有多看一眼。

众人坐下后,西太瀞在一旁听着,这才明白,这个叫杰克逊的南洋大商人在他的国家拥有宝石矿坑,专门生产最顶级的原石,这次他带着五艘南洋最上好的香料、珊瑚、玛瑙、宝石、珍珠出海,坚持要用这些来换临清方家的茶叶、两湖吴家的绸缎和杭州阮家的瓷器。

方家的玉露茶,吴家的天丝蚕、阮家的玲珑瓷,一向奇货可居,不是任何商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因此就连身为行商首的何轩也不敢打包票能如杰克逊所愿。

但是他看过杰克逊的宝石翡翠,眼馋到不行,想来想去,独食吃不了,所以找来林昆,看他有无对策。

杰克逊带来的翻译显然胜任不了这份工作,词不达意就算了,很多专业的字眼讲得大家直蹙眉头。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从海外带来的翻译一到扬州就水土不服,月复泻到腿都软了,床也下不了,只好临时请了这么个人。

能讲多国语言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年因为边贸、外贸盛行,擅长他国语言的人才变得炙手可热,可惜语言真的需要天分,能翻得地道、表达出精髓的人真的不多,海外的生意不是人人有办法做,沟通也是一个问题。

对林昆这种完全不解其意的人来说,这桩生意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是谈不成了。

西太瀞看着众人沉下来的脸色,慢慢踅到林昆身边,耳语了两句话。

“昆叔,我觉得这笔生意可以做。”

“你听得懂那南洋人在说什么?”林昆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

“懂一点皮毛。”

“他要什么?”

“方家的玉露茶,吴家的天丝蚕、阮家的玲珑瓷,作为交换他五船的香料和宝石。”

“你有把握能拿到他要的货品?”他也不敢拍胸脯允诺能做到的事,她又怎么敢夸口?

“可以。”

“确定?”他脸上的皱褶这下子全都拉直了。

“确定!”

“你好大胆,这可是不能玩笑的。”

“请昆叔相信我一次。”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林昆凌厉的看着这些天随他跟上跟下,就只差没跟着他回家的丫头,她的斩钉截铁和气魄让他不由得被感染了。

有何不可?

她有心要试,就算不成,对商号也没有影响。

老实说,他也想看看她的能力到哪里。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就去试试,可是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代表了商号。”

“我知道,谢谢昆叔。”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岂能辜负她身边这些人?再说,这是她第一步,她一定要成功。

她转身,恬淡的笑着对杰克逊说:“杰克逊先生,你的生意我们接下了。”

“真的?”她流利的异国语言让所有人齐齐呆住了。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轻笑浅谈,就好像在谈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杰克逊对她好奇了,就连何轩都不敢接的生意,这个小人儿到底有什么能力答应?而且她还有条件?看在她说了一口流利的外语分上,他不妨听听。

“你说吧!”他也爽快应答。

“我若是谈成了这笔交易,我希望杰克逊先生矿坑里的各色宝石往后都能交给太记牙行来代理,也就是说,您的宝石除了这处以外再也不能卖给别人,您省了奔波周折,我也不会让您吃亏的。”

所谓的牙行,就是在市场上为买卖双方说合,介绍交易、抽取佣金的中间商。“这个我暂时不能答应你,但如果事成以后,我会考虑。”

能让林轩介绍来的人绝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商人,他信得过这一层,但他是商贾,在商言商,一开始的生意还没有看到结果,他不会贸然去承诺什么。

“人无信不立,我以先签供货活契,您一旦不愿意合作,要终止合约,随时都可以。不过,您可以慢慢考虑,当我拿到您要的货物时,再答复我也不迟。”

“你要多久可以给我确实的回信?”此人开出的条件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们同时间在这里见面。”她把话说得像板上钉钉了。

林昆把眉头皱得老紧。三天,这不是自掘坟墓?他们和这三家商户并没有太多生意上的往来,人家肯买帐吗?

林昆的眉头一直到上了马车仍然没有舒缓。“丫头,你把话说得太满了,吴、阮、方这三家各有背景,都不是好对付的,你拿什么说服他们和咱们合作?”

西太瀞微微一笑。“人家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这样,哪能拿下这笔生意?五船香料、奇珍异宝,只要能说成这笔生意,盈利有多少,我想昆叔心里比我还明白,不试怎么知道不成?”

“那的确是块大饼没错,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把那块大饼吃下月复。”他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听人差遣的少年,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无论拿不拿得到这笔大生意,林昆都在她身上看见了未来。

“人嘛,到底跟银子没仇,谁家都指望着银子过活,商人又最看重利润,谁能让他们拿到最多利益,就能拿到生意。”她心里有几成把握,她自己明白。

“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就放手去做吧!”

“是我僭越了,谢谢昆叔让我自作主张。”

他不以为意,“你这孩子,难怪大当家说你有意思。”什么都没有,居然一出手就把人骇得下巴都要掉了。

漕帮的人脉和势力都很深,从商只是应势而为,并没有去深耕这一块,如果这丫头真能鼓捣出什么来,他倒是很拭目以待。

西太瀞嘿嘿笑带过。湛天动觉得她有意思?

她宁可不受他待见……那家伙是整她整得很欢吧?

“你哪里学来的南洋语言?”

“小时候我爹带着我到处玩耍,认识了不少人,那些叔叔伯伯们瞧着我有趣,便教了我不少他们当地的话,想不到这会儿居然用上了。”其实是被剥夺出门权力的西太瀞,在闺中闲来无事,不顾姨娘反对,请了几个南洋人教她语言,这一学便是好几年,她也没想过,当年的无心插柳,居然在今时用上了。

“你爹也是商人?”瞧着她脸上的孺慕之情,他的眼神越来越温软。

“是。”

他们的马车去逮了,却不知道茶馆二楼的隔壁包厢坐着两个人,把隔间的对话全听了去。

“想不到你府中卧虎藏龙,居然有这等能人。”朱璋闲闲斟酒,喝的是金露酒,尝的是淮扬小菜,白玉般的俊脸有丝疑惑,方才那声音,似曾相识?

你别问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湛天动其实想这么说,但口中回应的却是——“不过通些异国语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算不得什么!”他淡淡带过。

对他来说,他并不当朱璋是皇室中人。

而朱璋,也不曾表明自己的身分。

但是湛天动真的无知吗?却是未必。

朱璋愿意与湛天动深交便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湛天动不说破他,即使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为何、地位如何尊贵,但他不说,湛天动也就当做没有那回事。

依旧对他不冷不热,闲时就陪陪他,一忙起来,照样不闻不问。

他还知道湛天动无心政治,只想守着漕河过日子,几个皇子里也不选边站,这让朱璋非常好奇,倘若有一天一定要选边站的时候,湛天动会不会站到他身边来?

半个时辰前,他们前脚进了茶馆,察觉隔壁有动静,小二送来茶点的时候才告知湛天动是自己人。

湛天动不经心的听着、听着,竟听出这一番动静来。

牙行吗?

做生意上家下家,她的目标却是中间的牙行吗?

这西太瀞实在太有意思了,机灵,能抓住一切对己有利的机会,该下手时毫不犹豫,小小的狡猾,不掩饰自己要的,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啊。

他想象得出来她在开口说话的当下,表情是什么样子,眉目又是什么样子……这一想,便有些神往,不禁露出兴味的微笑。

“一条粮河不够你忙,还有心做别的?”

“就因为吃闲饭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些活路。”他回过神来,睐着朱璋道。

“你这是在喊穷吗?”朱璋失笑。这是在拐弯骂他吧?他能花这人多少银子,这小气的!“这江苏帮是块肥肉,你湛大当家的要喊穷,还有没有天理?”

“还要我说吗?运丁、纤夫、闸夫、苦力,卖的都是力气活,有的一整年还嫌不上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要是来年不好,大水冲垮堤防水坝,死伤多少人?这块江苏肥肉究竟肥了谁,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江南七省斑官不少,河台、漕台、河标副将、各省都巡抚大员……每年年节要孝敬上缴的银户能少吗?

懊烧的香要烧,这没办法的事,但是有多少人拿钱不办事的?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

他们不敢和官家明着杠上,漕河上下数十万众,不过为了讨口饭吃。

朱璋被湛天动说得面上有些讪讪,但他不得不说,他喜欢和湛天动打交道,就因为对方直言不讳,他总能听见一些平常听不到的。

湛天动不像那些官场老手,人人都戴着面具,说话斯斯文文,说不准话里却变法子设着钩子、留着套子,一个不留心,便入了他的瓮。

两人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说来说去,就是不谈京里几个爷们为了储君位置各自斗上的事情,便散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