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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东家(上) 第一章 新的身分(1)

她两眼睁开的时候,一屋子的鸡猫子喊叫立刻噤了声,就算地上掉根针也能听到。

她昏昏沉沉的,眼睛酸涩难当,喉咙辣辣的像有把火在烧,四肢僵硬得如同别人的手脚,而不是她的。

可是,有痛觉,这就表示她是活着的,不是梦。

不是梦,那么……她吃力的模着心口,平坦光滑,没有半点伤口。

她不是已经死在旁人剑下了?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婆子靠过来,看了她睁开却略显呆滞的眼睛,连忙对外头喝:“小姐醒了,去厨下兑些温水,赶紧。”

外头有人应声去了。

婆子回过头来见她支着身子想起身,也不阻止,只是动手将她扶起来,又把几个秋香色引枕往她背后放。婆子力气大,行动起来毫不吃力。

这时敲门声响,脚步声传来,一个丫头端着漆盘进来,漆盘上有个白瓷茶盅。

婆子试了试茶盅上的温度,掀开茶盖,捧着让她喝水,用眼神示意丫头到外头去守着。

西太瀞发现自己的胳臂还不能运用自如,想自己喝水显然有难度,虽然不喜让人喂食,也只能张嘴。

水一入嘴,没能像平时那样滑顺的流入咽喉,阵阵刺痛让她难以吞咽,她皱着眉,好不容易才把水喝完。

见她脸色不像刚刚那么吓人,婆子壮起胆说道:“小姐,奴婢是个粗人,可也知道人活着不容易,您穿金戴银,过的是奴婢们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犯得着负气想不开吗?这脖子一吊,要不是发现得早……要有个万一,奴婢们这几个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向老爷交代。”

这小姐一向对老爷千依百顺,叫她往东不敢往西,叫她待在屋子里就不敢胡乱出门,怎么却在这节骨眼钻起牛角尖来,真要命!

这婆子面生,身上一件七成新的夏衫,发髻是一根扁头铜包金簪子,看她方才的处事样子,应该是这里说得上话的人,又听她絮叨的说下来,虽然不了解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西太瀞慢慢推敲……她这是自尽吗?

虽然觉得不对劲,可她也没打算要打草惊蛇,平常与人生意往来,也接触过不少人物,养成她处变不惊、谋定而后动的能力,即便现下的情况看起来有些不寻常,她依旧沉得住气,不动声色。

“要奴婢说,老爷要将小姐送人,是看得起小姐,那可是京里的官人,是个官哪,不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您这是飞上枝头,老婆子要是年轻个二十几岁,就算用爬的也会爬去……”

这话越说越不成体统,西太瀞觑了口沫横飞的婆子一眼,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老脸有些不自在,口气缓了缓。

“小姐,您想想,前几年老爷好吃好用的把您供着,婆子也为您高兴,这会老爷改变心意……哎哟,只要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待在哪里不都一样?您闹了这一出,也叫人心凉不是?”

这婆子倒是个忠心的,只不过忠心的对象不是躺在床上的她。

至於那位婆子开口闭口提到的“老爷”?她……爹要将她送人?

不可能,她爹可以送走府里的任何人,但绝对不会是她,也就是说,这是哪门子的老爷?又或许指的是这里的主子?

她想说点什么,喉头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婆子见状道:“果然像郎中说的,是伤到嗓子了,老爷常说小姐的声音比黄莺唱歌还好听,这下可怎么办?春水,让你熬的药好了没?”婆子不罗唆了,大步流星的走到门口去大声喝,又折身回来。

“这春水做事就是温吞,小姐若不舒服,郎中开了外敷内服的药,要不,奴婢拿药膏给您抹一抹?”

“得了,你下去吧!”比砂砾还粗糙的声音,也就几个字,她喉咙紧痛得像被马车辗过去一样。

“那奴婢去看看药煎好了没?”婆子也知道自己逾越了,放低姿态施了半礼,出去又把门拢上了。

屋子里,这时候才算真正的安静下来。

家里的规矩,不到主子问话,奴才不能开口,这婆子和丫头一看就知道都是未经教出来的,非是做惯奴才的下人,若非如此,便是小门小户人家,下人都是外头找的,所以才不讲究那许多规矩。

她满心疑惑,那婆子究竟把她当成谁了?她可以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仆妇。

陌生的屋子,不认识的人,她心里大是烦闷。

如果不是这婆子认错人,那么问题就出在她自个儿的身上了。

她想从螺钿床翻身起来,还未掀开薄薄的绸被,只觉一阵晕眩,人倒回引枕,痛是不痛,却只能乾瞪着葱绿双绣卉草虫的纱帐,等那阵晕眩过去。

没多久,门外有人出声:“小姐,药煎好了,奴婢春水给您送来。”

丫头是知道主子伤了嗓子的,也没候着回应,推门便进来,将漆盘往八仙桌上放之后,端起青瓷碗,拿起瓷勺,准备喂西太瀞吃药。

她可不耐烦这个,那药,一勺一勺喝,比一口喝光还要苦,发现膀子能动了,她接过碗,在丫头无比惊讶的目光下,屏着气,咕噜咕噜喝完了那黑漆漆的药汁。

她把碗交给丫头,比了比镜台。

春水很确定的从镜台上拿起一面小巧手镜给她。

不是春水伶俐灵巧,而是小姐无论走到哪,时时刻刻都不忘打点自己的妆容,手镜几乎随身携带着,所以小姐一指,她便能意会。

西太瀞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穿着的是女装,发呆了好一会儿。

自有记忆以来,她穿女装的机会五根手指都数得出来。

她把镜子倒扣,搁在枕边,闭上眼睛,挥手让丫头下去。

丫头退下了,反手拢上门,西太瀞却是伸手,再度拾起那手镜,仔细一看,镜子里还是那张陌生的脸。

她没放声大叫,也没有发疯,如果是死而复生,她或许可以理解,可躯壳完全换了一个人,这是借屍还魂吗?

她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平静,或者要归功於她不是从小养在深闺里的姑娘,镜子里的脸蛋不是自己的,怎么看也不顺眼,可事实摆在眼前,即便她从不曾乞求生命能再度来临,但一旦拥有,绝不轻易抛弃。人活一世是应命,能活两世是福气,无论是命运还是福气,无论她愿还是不愿,既来之,则安之。

自我安慰后,她把脸埋进被子里,让自己昏睡过去。

消沉的过了两天,她本性里的韧性终究克服了这玄幻离奇、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形,接受了现实。

这副身子本来不过是受惊有颈伤,苦药灌了几帖,药膏擦了又擦,“病情”也就稳定了下来,只是皓白颈子难免还留着未褪的瘀痕。

她住的这屋子,家具皆是簇新花样,一式黄花梨木的衣箱中,衣裙也是鲜色锦绣,一样样都是京里仕女们流行的花样,但屋子里的窗子小,窗纱密又厚,闷不透风,采光不好,她待不住,能自由活动起身时,一到午后便让人搬了张方凳、茶点,到两进小院乘凉。

院子少说有六百步方圆,高高的院墙中间挖了一个小水塘,几尾小鱼在荷叶间优游自在,荷花暗暗的淡香拂风而来,叫人暑气全消。

被她明令禁止后,没有她的传唤,没有婆子丫头敢来打扰。

她大大地伸着懒腰。

这两天,江婆子对她仍旧颇有微词,这也难怪,毕竟她扮了二十几年男装,一下子要她进入状况回到矜持闺秀的样子,谈何容易?

一开始她是真的没注意到这个,下人们进来送水、伺候时见她两脚大开,举止动作、生活习惯都是一派“粗鄙”作风,惊得瞠目结舌,窃窃私语,说是不是因为上吊弄伤了脑子,她这才处处收敛,又不让她们再随意进出她的屋子,才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这男人不好当,女人就容易了吗?

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身体原主人的过去,但也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情,知己知彼,才能晓得她下一步路要怎么走。

既然下人都以为她伤了脑子,她也打蛇随棍上,趁机说她忘了很多事情,让春水和江婆子说说她的过去。

那江婆子就是嘴碎的,也该说这身体的原主人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过去,她把江婆子和春水的话对照过一遍,就明白了一个大概。

她们说,她叫锦娘。

这个锦娘就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爹爹是漕河的纤夫,因为闸口坍塌压坏了船,带下去十几个人,她爹人命没丢,却赔了一条腿,此时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弟弟重病,爷儿俩要看医用药,她娘只好作主让人牙子把她带走,换了六两银子,这还是看在她容貌清妍秀丽,可以抬高价钱卖出去,才给提上去的。

她检视过现在这个新的身躯,年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额发齐眉,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眼,一边单一边双,偶尔眼皮抿深的时候,深深的双眼皮便似会扫到鬓角去,一双黛眉有点浓,身子纤细,和上一世英气勃勃的自己有着异曲同工的巧妙。

至於女人家最在意的胸部,也不知道是发育慢还是怎地,都十几岁了,居然还是一马平川,起码她前生还有两个小包子好不好?真是江河日下,泣。

这色相,过个几年或许会越长越好,但也是后话了。

春水说那位将她买来的连大爷,本来是打算将她当外室养的,碍於她年纪尚小,这些年便只是这样把她放着,得空来看看她,买她喜欢的布料、钗环讨她欢喜,前些日子动了想捐官的念头,便说要把她送人。

这些官商往来馈赠,西太瀞看过不少,就算在风气开放的当今,男人还是以家里妾室多少作为炫耀本钱,男人与男人间互相馈赠的,无论是钱帛还是女子都是常事,对他们来说这些不过是一种手段,没什么了不起的。

事不关己的时候,人,很多事情都能淡然看待,但事情轮到自己了,可就淡定不起来了。

她乍听时,咬牙的想,这位连大爷敢情是把她当扬州瘦马、行院戏子使了

而这个叫锦娘的女子闹自尽,是因为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要拿她去换官位,不愿意,才用自尽以明志吗?

看起来是个死心眼的傻姑娘,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且一般来说背着妻子在外纳妾的,不外乎惧内,害怕家里的河东狮吼,不敢明目张胆带回宅子去,要不就是抱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好的心态,纯粹为了找刺激罢了。

只是那个“正宫”锦娘香消玉殒了,却留给她这外来者这么个身分,她的前世是商家嫡女,家中老大,一手打理老爹的生意,自尊心就算没有比天高,但要她做人外室算什么?

不是正正经经抬进门里的妾,放在小门小户里,纯粹是发泄用的,可以直接抛开对正妻所有的世俗礼节,享受赤果果的性慾、极乐的快感,这就是外室的用处。

或许锦娘不觉得自己委身为人家外室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因为世情如此,可她西太瀞沦落到当人家玩物,相较於前生自己清白的身世,情何以堪!她的心里很难平衡啊!

打击太大,她悲愤了半天,越发觉得自己苦命,劳碌半生也就算了,最后死於非命,意外重生,没投身到好人家也就算了,却还魂到这么个主儿的身上,好在她不是消极的人,经过几天沉淀,便不再纠结。

她想的是,虽然身体成了锦娘,不代表她想成为锦娘,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算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方向,但是她还是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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