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韵璇振作起精神去到厨房准备早餐时,那对父子也已醒来,一起整理床铺,走出房间,要到浴室刷牙洗脸时,先跟她喊了声“早安”。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第一个清晨,她差点哽咽得说不出一声“早安”。
接下来,父子俩展现了一种绝佳默契,两人梳洗完,一定要先喝杯白开水润润喉,席间,唐亚历先喝了鲜女乃,严子毅先喝了咖啡,父子不约而同往荷包蛋进攻,接着吃烤面包,再来是德式香肠,最后才是蔬菜沙拉。
这是严子毅一贯的进餐顺序,他无法不惊讶,但看向唐韵璇,她并未说什么,只是眼里有着隐忍的泪光,然后低下头吃自己的餐点。
直到唐亚历说要回房间拿书包,她才一边起身收拾碗盘一边说:“我曾经向他示范你吃早餐的顺序,没想到,之后,他就都这样吃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一直不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但他却在他们的生活中如影随形的存在着,而且,被深深的在乎着。
从小到大被“利”字包围的他,习惯的是言不由衷的虚应伪善,他也从不放入真心,但唐韵璇很真、很温暖,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一丝虚假与冷漠。
他无法不看着她,与她相处越久,他越想记起两人曾经发生的一切。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四、五年来,我不在你身边,但看到你这么好,我真的很欣慰。”他的声音微微沙哑,说的也是真心话。
“我相信。”她微笑。
他是一个骄傲的男人,过去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也只是带过,从不说谎骗她。
他一愣,但随即微微一笑,面对她,实在不必戴着面具。
两人一起走到洗碗槽前,将餐具放入后,她瞟了他一眼,他今天穿了件蓝色衬衫,微微敞开的领口可以见到胸肌是古铜色的,她开了口,“看到你活着,我也真的好开心,而且,你这几年应该比较愿意到户外运动了,以前的你虽然也有肌肉,但皮肤偏白,我都笑你像‘白斩鸡’,而你告诉我,你私人时间有限,所以只能在健身房运动,当定了白斩鸡。”
她漾起一抹俏皮可爱的笑容,莫名的竟让他的心跳乱了一拍。“我想我当时应该真的很爱你,就我知道的自己,几乎不愿谈论有关自己的生活琐事。”
当时?是啊,两人曾经那么相爱,但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为记忆,她何必重提往事。
转开水龙头,她洗起碗盘,“其实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也别有愧疚感,我会慢慢调适,也不会动不动就提起以前的事,造成你的困扰。”
“一点也不困扰……”他其实是很想听的,只是——“你不打算回到过往的关系?”他很好奇,毕竟从重逢至今,他在她眼中总见到一抹隐忍的情愫,她对他还有感情。
“缘分强求不来,有些人注定只能是过客。”她说得坚强,但心里是难过的,在感情这一块,她不是那么提得起、放得下,但拥有那段幸福的日子,她很知足的。
他只是过客吗?他蹙眉,“我回头追寻记忆,原本只是不想让生命中有段空白……”
她急急的打断他的话,“那很好,我们有共识,很好,真的。”
很好吗?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他开始贪心的想记起那个快乐且深爱着她的自己,再看她低头忍住泪水,眼睛只盯着沾了泡沫的盘子,他竟感到心疼起来。
“我好了。”唐亚历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唐韵璇急急的要拭去泪水,免得被儿子发现自己哭了,却忘了手背上有泡沫——“噢!”她叫了一声。泡沫沾到眼睛,顿时刺痛起来。
“我来。”严子毅想也没想的转开水龙头,弄湿手后轻轻的拭去她眼角的泡泡,一次又一次的,以他自己都无法想像的温柔。
唐韵璇却得拚命的忍住泪水,在她的记忆里也有过这一幕,而他是遗忘记忆的人,怎么还能做一样的事?一样的温柔,其实很残忍。
“还疼吗?”他关切的问。
她无法开口,怕一开口就哭出来,儿子就在一旁,她不希望他担心,直到咽下喉间的酸涩,她才低低回答,“不疼。”她疼的是心啊。
凝睇她泛着泪光的星眸,他心莫名揪疼着,这感觉太陌生,竟令他不知所措。他暗暗深吸口气,“要真的不舒服,还是要看一下医生。”
她笑了,“我就是医生。”
“我说的是眼科。”
“你怎么老是要我看眼科……”一开口,她就后悔了,而他也想到她说过的那段“曾经”,两人又再度沉默下来。
“我还是一个人去上课好了。”唐亚历突然开了口。
两人这才回过神,严子毅接着向她解释,“我想带他去上学,他答应了。”
“呃……快去。”她连忙抽了张厨房纸巾让他擦擦手,催促他走人。
见她眼眶仍红红的,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走到儿子身边,正尴尬着不知是否要牵儿子的手时,唐亚历略微冰凉的小手已经主动牵住他的,再回头看着妈咪道别,“我去上课了。”
唐韵璇难掩眼中的感动,这一幕,是她连作梦都不敢想的。
在金色晨曦下,她站在诊所门口,看着大手牵小手的背影,感动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滑落眼眶,然后,她再一次告诉自己,“一切曾经拥有就好……”
夏天的山上热得快,阳光越来越炽烈,也将大小人儿的身影越拉越长。父子俩步行约二十分钟,来到小学附设的幼儿园,校门口的警卫,还有在一旁街上纳凉的老人家,莫不笑咪咪的看着这一幕好风景。
“亚历,爸爸陪着上课,好好啊。”
“我的天呀,真的跟你们说的一样,父子俩简直是由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老人家有的对着孩子说话,有的则对着旁边的老邻居说话,每个人都是笑呵呵的。
但严子毅不是很习惯这么友善的脸孔,只能微微点头,牵着儿子走入校园。
没想到一入校园,面对的是更多笑嘻嘻的小脸庞。
“亚历爸爸,好!”
一大群孩童异口同声的向他行礼问好。
他尴尬点头,再低头看儿子一眼,竟然发现他的眼睛、嘴角都微扬。
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坎,儿子因为他的参与而开心吗?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亚历爸爸好高又好帅,难怪亚历也长得这么好看。”
“亚历妈妈更漂亮,而且,她好年轻,像姊姊。”
“亚历妈妈根本不像妈妈,但她又是个医生,好强喔。”
几个娃儿竟然叽哩呱啦的谈论起来。
“可我阿嬷说亚历妈咪的男人缘很好喔,在我们小镇里叫通杀。”
“我知道,在果园工作的工人、园长,还有学校的杜老师,他们都好喜欢她,看到她都脸红红的喔,哈哈哈……”
几个乳臭未干的娃儿越说越开心,抱着肚子仰头大笑,他真不知该做何反应,偏偏还被这群小表团团围住,动也动不了。
终于,唐亚历摇摇他的手,指着快步走来的一名女老师,“那是我的老师。”
女老师快步过来,乍见父子俩一模一样的五官,先是愣了下,但随即羞涩一笑,“昨天就听来接小朋友的家长说,亚历的爸爸跟亚历长得一模一样,如今亲眼见到,还真的像到极点。”
亚历的外公其实也是个大帅哥,没想到连爸爸都是这种钻石级型男,再加上美丽清纯的唐医生,他们这一家子全是帅哥美女呢!
对看着自己脸红发呆的女老师很没辙,严子毅开口提醒,“是不是该让孩子进教室了?”
低冷嗓音像包裹了一层冰,让女老师陡然回神,脸上酡红更深一层,连忙催促孩子们进到后方的教室里。
“爸爸,我也进教室了。”不用老师招呼,唐亚历自动自发的表示。
“那个,亚历,你等一下,我有事跟你爸爸谈,我希望你也在,其实上回我已经跟你妈咪聊过了,”女老师连忙拉住唐亚历,再看着严子毅开口,“亚历的智商超过两百,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识字能力惊人,一天就能将一整套《哈利波特》读完,但他妈咪似乎很坚持让他留在原来班级就读,这实在很可惜。”
严子毅抿抿唇,正要开口——“不可惜的,妈咪说过要让我像个正常的小孩一样过日子。”唐亚历像个小大人的说。
“可是……”女老师还想再劝。
“就照他妈咪的意思吧,孩子的事,全权由她作主。”他在两人的生命中缺席太久,没理由也没权利干涉太多。
连孩子的爸爸都这么说了,一片好意的女老师也只能作罢,不过,“还有一件事,亚历的外公很疼他,有空就会来学校看孩子,但又不想让亚历妈咪知道,说是担心他来交代遗言的事。”
“遗言?”严子毅不懂,却注意到儿子将头一低。
而低下头的唐亚历其实是在翻白眼。
“亚历外公的工作很特殊,一不小心就……”女老师不想在孩子面前说太血腥的事,在唐亚历低头时,做了个会被砍头的手势,意思是会被杀死,“亚历外公认为亚历是个天才,所以,就把保护妈咪的重责大任交给他,他小小年纪已经知道许多黑暗面,这一点,其实不是很OK.”
就连他的卧底工作,别说亚历知道,街坊邻居全都知道了,外公长得是很帅,但也挺长舌的。
经她这一说,严子毅倒是明白了。
“他是黑道老大——”
“他是卧底警察——”
两人同时开了口,但说的事截然不同,下一秒齐齐愣住。
“老师,爸爸该回去了,我们也该进教室了。”唐亚历决定结束这个鸡同鸭讲的话题。
外公曾经是黑道,但现在已经漂白,而卧底警察只是外公一开始为了应付小镇居民胡诌的身份,没想到竟被大家当真了。
“可是,我还想跟你爸爸说些话……”她难得见到亚历的爸爸,忍不住想多跟他说些孩子的事。
“其实,阿公现在也常往家里走了,若有遗言会直接跟妈咪说的,老师不必担心我小小年纪就要接触生死议题。”智商太高又早熟,让他说起话像个小老头。
闻言,女老师无话可说了,只能笑了笑,看着严子毅表示,“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孩子,如果可以,我也想拥有这样的孩子呢……”
他拥有亚历吗?在单独步行回诊所的一路上,严子毅面对的仍是镇民一张张的笑脸,他只能点头回应,一边思索。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把亚历带回日本,但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开心,而开心可能是严家子孙最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他也怕自己给不起……
想到这里,他已走近诊所,也陡然止步。
不过上午八点多,门口就站了不少人,而花姨也看到他了,事实上,大多数人都看到他,笑笑的朝他挥手,“唐医生的丈夫回来了。”
花姨快步走过来,笑道:“你吓到了吧?明明是诊所,却像是菜市场,不时有人过来串门子,不是要看病,而是看人,当然,偶尔唐医生也会出诊,毕竟镇上有些行动不便的病患嘛。”
她热络的拉着他的手就往人群里钻,“他们这些人总忍不住来找唐医生吐苦水,你可能得忍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