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在一楼停下,路嘉遥跨步迈出电梯,两眼盯着手机。
是不是该回拨给他?心思刚动,点开手机的已接来电,试图回拨他的号码,正好他在这时候先拨了过来。
“抱歉,大概是因为我在电梯里,所以断讯了。”接起,她开口解释。
“不要紧。”林方笙的声音微低,徐徐说道:“我刚好在附近,想吃点东西,想起你在这附近上课,打电话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个消夜?”他打电话给她,是为了找她吃消夜?想了想,未有结果时,忽又转念,她告诉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只是吃个消夜。
“好啊,我也饿了。”她笑应一声,走出大楼。
“我看见你了。”车里的林方笙望着前头红砖道上的她。
她面着他这方向,肩上侧背着包包,另一手拿手机;她低着脸,抬指将右侧长发拨至耳后,另一侧发丝遮了她半张脸孔,他看不清她神情,只觉她一张脸被黑发遮去半张的样子别有风情。
路嘉遥四处张望,疑惑道:“我没看见你啊。”他怎知她任课的正确地址?
“我车子铁灰色的,停在路边,你转头就看见了。”她偏首,就见他从驾驶座上下来;他站在车门后,左手拿手机,右手搭在窗框上,正看着她。一旁车流不断,他就那样站在那,含笑凝视她,长身玉立的姿态,清俊风雅,她感觉心脏好像有一下跳得特别用力。
路嘉遥切断手中还通话中的电话,朝他走近;她看见他同样收了手机,似乎笑了一下,然后绕过车头,为她打开副驾座车门。这举止令她心微感异样,脚步稍顿了顿,直到他抬眸看过来,她才再度举步,上车。
他坐上驾驶座时,她看着他侧脸,问:“子洋没来?”
“没有。”他发动车子,打了方向灯。
“帮你做家务的那个太太,愿意帮你带孩子带这么晚?”
“子洋今天在我妈那边,他明天要路跑比赛,我妈怕我太操他,要我今天把子洋带过去,她要让子洋好好休息。”他看着后视镜,转动方向盘,车子驶上车道。
所以,只有他们两个?方才那种异样感又浮上心口,她感觉心窝有些热。
“你想吃什么?”林方筌神色平静,专注车况。
“想吃上次去吃的蛋黄芋饼,然后配猪肝汤。”虽是炸物,但实在太好吃。
“猪肝汤配芋饼?”他侧眸看了她一眼,餐着笑,“你口味挺特别。”她想了想,笑一声,“好像是有点奇怪,但上回吃了一次后,真的很想念那家的芋饼和芋丸,又想喝猪肝汤,也想喝热杨桃汁和热甘蔗汁。”
“想吃就走。”
“那边好像不好停车?”
“有停车场,碰碰运气,或许有空位。”他打了方向灯,将车子掉头。确定了方向,车子稳定前进,林方笙侧首看她一眼,闷:“今天店公休?”
“嗯,公休。”她转眸盯着他侧颜。“是曼秾告诉子洋的?”然后他儿子又告诉他?
“不是。前晚忽然想吃点热的东西,到汤圆店时,不知道是打烊了还是没营业;昨晚又去了一趟,一样没开,靠近骑楼,看见挂在门上的公休通知。”他音色较低,说话语调沉稳,手搭在方向盘上,稳稳地开车;五官虽陷在阴影里,却衬得眼神特别邃亮。
原来他连着两晚都到过店里。
她看着他被外头探进的微弱光线描出阴影的五官线条,解释着:“这雨天寒流,虽然天气很冷,但一冷生意就会特别好,不到九点汤圆全卖完了,所以比较早打烊。今天公休是因为我妈带曼秾去吃喜筵,我又有课,只好休一天。”
“你们固定哪天公休吗?”
“没有。会休息通常是有事,没事的话都有开店。”
“这样不会太累?工作要做,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他不由得推测她是否经济上有困难?孩子正需要教育费,还有个母亲,想来她也不轻松。
“有机会赚钱,就要把握。下午两点过后才开店,还不至于太操劳。”他沉默一会,音色稍低:“问个比较失礼的问题。你经济上有困难?”
“没有。”她斟酌后,慢声开口:“我妈只生我哥和我,我们是小康家庭,生活还算不错;我爸是公务人员,我妈也要上班,所以三餐都外食,只有假日我妈才会做饭。我爷爷是大肠癌走的,我爸平时吃东西不忌口,又爱吃肉不爱蔬菜,可能是遗传或长期外食造成,我四年级那年,他也是大肠癌离开了。”上回逛夜市,她只说带芋饼给她母亲,未提起父亲,这刻听见她成长背景,便不感意外。
“那时候不兴癌症险,我爸只有医疗险,癌症住院和药物花费都要比一般疾病斑,即便有医疗住院的理赔,也是不大够用,所以有段时间我们过得很辛苦。之前,我妈长瘤,虽然是良性,但这提醒我应该保个癌症险,特别是我家人又有相关病史。我帮我妈和自己都买了份癌症险,就怕以后有个万一。人生很难说的,总会想要是哪天突然走了曼秾该怎么办?所以现在想多赚点钱是因为想给曼秾一个保障。当然啦,保费还有曼秾的教育费,确实是让我得努力多赚钱的原因。”
他听了听,默不作声,恰遇红灯,他车子停了下来,指头就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似在犹豫什么。
车子重新启动时,他问出口:“你前夫呢?他难道都没支付孩子任何费用?”他想,两人都因为彼此的孩子而明白对方婚姻状态,他也就不做作,直接称前夫。
“他喔……”是有些意外他问得如此直接,想了一会,路嘉遥说:“他儿子应该也要读小班了吧。”
“再婚了?”
“嗯。那时候他外遇,他母亲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又因为重男轻女观念,我没能生个孙子给她,让她常有怨言。后来曼秾的爸爸回来说他外面的女人有了孩子,我就祝福他啦。他!……上有贴出他儿子照片,看样子过得不错。”呵口气,又道:“以前觉得时代这么进步,重男轻女的观念应该少见了,想不到自己就遇上这样的家庭;我想他应该是因为有新生活了,所以……”耸肩,不谈了。
所以为了照顾新家庭,渐渐遗忘了前妻和女儿。他心甚替她把未竟的话说出来。
“婚姻没有想象中简单。”半晌,他只这么说。
“是啊。”路嘉遥点头如捣蒜。“年轻时就是觉得恋爱美好,渴望和对方步入婚姻,然后天长地久。经历过婚姻才知道,婚姻和恋爱是两回事。”他跟着笑。“是。”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上课的教室在哪?”她微侧着身,看着他的侧脸问。
“上网查。”
“查得到?”她讶问。她未曾对他提过她公司啊。
他慢了几秒,才道:“查了有点久。”
“很难查吗?”
“用双人瑜珈搜不到,后来……”略顿,音色像是低了些。“用瑜珈才找到。”那晚,当她红着脸告知他她所教课程是瑜珈时,他足足愣了好几秒,不知该如何反应,毕竟他也有些尴尬,遂只能拎着汤圆道别离开。
夜里靠着床头,随手翻阅一本书,却倏然想起她;他只是突然想起,可心口却变得很温暖、充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起身开电脑,上网搜寻她的工作,用了多个关键字皆寻不着相关资料,最后试了瑜珈,才搜寻到不少相关网页。
他点进一家公司名号为“知性研究所”的网站,看了几页课程介绍,在幸福瑜珈课程内容里觑见这两字,之后在师资介绍栏又看见遥遥这名字,便确定了这是她任教的地方。
虽是性教育中心,但他浏览网站内容,发现这家公司所开的课程真真就是以性教育为出发点,遣词用字十分专业精练,不带任何意味,如“良好的有助提升婚姻品质”、“如何与孩子谈性”等观念,甚至为遭受性侵害的女性开设了一个“自我认同与成长”的课程。
他再无法质疑这家公司成立的背后动机,这社会确实是有它存在的必要。关了电脑,回想自己听见她职业当下的反应时,有些懊恼,深怕她误会他瞧不起她的工作;他连着两晚跑汤圆店,却未能如愿见着她,才打了电话约她。而自她上车至今,她似乎并没介怀他那夜的反应,他心安稳了。
是车内空间太小太暗?当敏感的两字从他口中说出,路嘉遥感觉自个儿的脸颊蓦地热了起来。她端正坐姿,目视前方,以平静的口气说:“公司招生广告是幸福瑜伽。”
“我知道。有找到你公司的网站,看到课程表。”车速慢了下来,他忽笑,道:“我们运气不错,停车位只剩两个。”他看着停入口的电子显示板。
她循着他目光看出去,果真还有两个停车位。
“那天,我很抱歉。”熄火时,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脸庞看他。
“哪一天?”她不明所以。
“我听见你说瑜珈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路嘉遥松开安全带的手顿了一下。她明白他意思,偏首看着他。“没关系,你的反应很正常。当初我们执行长找我去教课时,我的反应比你还大呢。”
“只是不想让你误以为,我对你的工作有任何看轻的意思。”她笑了笑。“我知道。若看轻,你也不会找我出来吃消夜。”
“花了点时间,把你们公司网站都看过,意外有这样的公司存在;但是,还不错。”
“真的?”她扬眉笑。其实一开始自己也有点介意这样的工作性质,后来慢慢在学员脸上看见幸福笑容,才觉得这份工作还满了不起。
“真的?”她扬眉笑。其实一开始自己也有点介意这样的工作性质,后来慢慢在学员脸上看见幸福笑容,才觉得这份工作还满了不起。
“真的。”他颔首。并非因她的关系才特别认同她的公司;实际上,他这几年在理仁任教的经验来看,性教育确实做得不够;风气愈来愈开放,教育却未更完善,导致部分学生在教室里、厕所里,甚至交通工具上便做起亲密事。
“现在的孩子早熟,但学校在这方面的教育未能跟进,导致孩子的观念被网路、书刊扭曲了。”这两年他印象最深的是隔壁县市的国中,两男一女在厕所亲密,被巡堂的生教组长发现,校方要求三人转学,最后事情传开了,其它学校拒收这三名学生,包含理仁也不肯收。
事情传开时,办公室有同事还打趣说自己活到四十多岁了,连在厕所玩四脚兽游戏的经验值都挂零,更别说六脚兽如此激烈的游戏了,想不到未成年的都比他们有胆识。当然这是玩笑话,却也突显出教育的失败。
“对……现在常有新闻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就产子,而且不知道自己怀孕,几乎都以为只是发胖,我都觉得好夸张。”
“所以,你们公司或者也能研发一套适合国、高中年纪的课程。”路嘉遥像听见笑话,哈哈大笑。“不好啦,会被告,等一下又有什么团体跑出来开记者会。”他只是笑。他并非说玩笑话,只不过真要实施,正如她所言,不容易。出停车场时,林方笙拎了把伞。她见状,道:“啊,我伞放在包包里。”她只带了皮夹和手机下车,侧肩包放他车上。
“不要紧,也不一定会遇上下雨,只是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早上还下着大雨,午后缓了,至今未再有尽避天气不算好,空气间还有潮气,但沿着夜市方向前进,人潮还是不少;微侧身子避开一对迎面而来拥着肩行走的男女,林方笙开口道:“你们公司真的很特别。”只做性教育,甚至教人,他首次听见这样的行业。
“是满特别。”她微微笑着,走在他身侧。“我也是我们执行长主动找上我,请我去任课,我才知道有这样的公司。”
“执行长就是老板吗?好像是女生?”网站上还放了照片,甚具姿色。
“对,是女生。很让人意外是不是?”她笑了笑,忆想当时情况,道:“当初她到救国团找我另一位同事,我那个同事是她教过的学生,她想找她学生去她公司任课,恰好看见我上课情况。据她事后说,她很欣赏我上课的气氛,所以那次她在教室外等我下课,邀我去她公司上班。一开始我也很意外她说她是开性教育相关的公司,我还以为我遇上诈骗集团,是我同事保证我老板的人格,我也到公司参观了环境,我妈不反对下,我才辞了救国团的课,转到现在的公司。”
“你有没有问过她,她怎么会想要成立这样的公司?”
“只知道她本身拿的是性学硕士,也到国外留过学。本来是性治疗师,后来发现台湾民众还是趋于保守,她才想成立一个性教育中心,好推广这方面的知识和生活情趣。虽然公司没招收未成年学员,但她认为只要父母亲这方面的观念建立了,也就能传递给下一代;而且现在很多大专院校会主动联络,请我们去开讲座呢。”
“台湾有性治疗师?泌尿科医生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这方面的门诊都是要挂泌尿科或妇产科,再不然就……家医科?她以前是在哪家医院是哪一科的,我没多问。”
“你们公司好像也有男老师?我看网站的师资介绍还不少个,是跟你一起配合着教瑜珈的?”
“不是,跟我配合的当然是女老师,要不我也不敢教。你说的那些男老师,他们有另外的课程;他们都是有心理师或性学硕士的背景,有一位以前还是在张老师咨商辅导中心做志工。”原来与她配合的是女老师……他似有似无地扬了扬嘴角,随口问:“辅导什么?性教育方面的?”
“他们那单位的工作范围好像很广,从家庭、婚姻、亲子到性别,都有提供咨询。至于他当时是负责哪方面,这我就不清楚了。”她瞧瞧他神色如常的侧脸,迟疑几秒后,慢吞吞问:“你……你有需要性教育方面的咨询?”否则为何今晚频绕这话题打转?
林方笙愣了下,停步看她;而被他一看,路嘉遥才后悔地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不恰当。她尴尬地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挽救她不经大脑的白痴问题。
见她满脸通红,他笑了一下。“只是想了解你的工作。”话说完,不给她反应的时问,他别开目光,看着仍旧大排长笼的芋饼摊。“我去买芋饼,你去买甘蔗汁,好吗?”路嘉遥还在思索他那句“只是想了解你的工作”,好像从中捕捉到了什么;但不确定是什么之际,他的提问打断了她思绪。“啊?喔,好啊,省时问。”她面上红潮未褪,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反方向走。
那一眼,目光盈盈,含羞带怯,如此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