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才刚过子时,雷天羿右手提着灯笼,顺利避开小厮夜间巡视的耳目,穿过阴暗狭窄的备弄。那是设在两座院落之间的通道,只能供一人通行,具有防火和防盗的功能,平常也只有下人会在这里出入。
他走出备弄,来到另一座院落,那儿有扇小门,他在门口等待。
饼了好半晌,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过来时,小门终于有了动静。
“……爷?”有道妇人嗓音紧张地问。
雷天羿这才现身在对方眼前。
杨氏连忙走近,她是照顾小世子的两位女乃娘之一,只见她将怀中的孩子塞进雷天羿的怀中,接着便左顾右盼,像是在把风。
其实这么做真的冒了很大的风险,要是让长公主知道了,她铁定会被赶出去,还可能无法活着离开国公府,可是当初丈夫意外受伤,无法下田耕种,她为了筹措药钱而烦恼,国公爷却私下塞了一笔银子给她应急,她为了报恩才答应帮这个忙。
单手接过还未满周岁的儿子,雷天羿脸上看似文风不动,只有自己最清楚此刻的心情有多激动。
“昭儿……”他举高灯笼,凝视着儿子小小的脸蛋,似乎比上次见到时又长大了些,原本睡着的孩子突然动了动眼皮,接着睁开,张着乌黑的大眼盯着他看,父子俩的五官如此相似。
雷天羿与儿子对视着,尽避母亲……应该说是“那个女人”并未不准自己探望昭儿,他大可选在白天光明正大的来探望,可他愈是表现出疼爱和关心,昭儿的处境就愈是危险,他只能假装漠视他的存在,然后在半夜偷偷来看他一眼,相信他们父子连心,不需任何言语就能心意相通,儿子更会明白自己的苦衷。
“昭儿还是不哭不笑吗?”他认为儿子是生病了,但太医都说昭儿很健康,所以至今仍找不出原因。
闻言,杨氏点了点头。“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咿咿呀呀的说话,可是小世子都不肯开口,也不哭不笑,该不会是……”她及时将“哑巴”两个字吞了下去。
“不可能!”他不相信儿子会是哑巴。
杨氏有些过意不去,随即便伸出手,想把小世子抱回去。“国公爷,民妇不能出来太久,会让其他人发现的。”
“去吧!”雷天羿绷紧下颚,强迫自己放手。
待杨氏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他这才往回走,迅速穿过备弄,再经过花园,一番曲折之后,终于回到玉华堂。
待他轻轻推开留有一条缝隙的门扉,迅速地闪进垂花门,返回寝房,没人留意到哑巴门房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棒天,待阿保端着洗脸水进房伺候,就见国公爷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窗边看书,似乎又是一宿未合眼。
“要小的把早膳端进来吗?”阿保拧了条湿面巾递给国公爷。
雷天羿吹熄几上的烛火,放下书,接过湿面巾。“不必。”他没有胃口,就连饥饿的滋味也很久不曾有过了。
“是。”阿保回道。
他将擦完的湿面巾递给小厮,两手背在身后,举步踱出房门。时值五月中旬,清晨还有些凉意,得以让他静下心来思考。
那个女人每隔几个月便会进宫小住,只因她和当今圣上是同胞亲兄妹,封号为凤阳公主,备受皇上疼爱,因此享有特例,不必远嫁至他地,能住在繁华安定的京畿。
想必爹生前也跟他有着同样的感受,以为有幸娶到金枝玉叶,成为人人羡慕的驸马爷,谁知却是恶梦的开端,最后为了寻求解月兑,自行服下毒药。他无法责备父亲的软弱无能,因为他也想抛下一切逃走……
这个念头打从五岁那年得知残酷的事实之后,就不曾间断过。
可如今昭儿落在那个女人手中,成了人质,他无法一走了之,何况还有昭儿的娘,即便不爱她,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置之不理。
那就休了她吧!
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
只要将人休离,送回娘家,不只能保全她的性命,将来也不会被用来牵制自己的一举一动。
雷天羿看着渐渐升起的朝阳,彷佛带来无限希望,可是他的俊脸依旧一片淡漠,看不出喜怒哀乐。他又站了许久,终于作出自认最好的决定,那便是让她怨他、恨他一辈子,甚至改嫁他人。
他移动脚步,前往潇湘院。
自从妻子传出有喜后,两人便各住一方,直到今日都没有再同房过,即便她不止一次含蓄婉转地探询,也都被他严加拒绝,直到她心死为止。
自己是个多么冷血无情的男人……他不免在心中自嘲。
见国公爷难得踏进潇湘院,婢女们也不免讶异,连忙屈膝见礼,不过雷天羿彷佛没看到似的,直接越过她们。
“……爷来了!”有个小丫鬟进房向冬昀禀告。
春兰和桂花相觑一眼,也都有些意外。
“他来做什么?”冬昀口中低喃,想到昨天那一巴掌,他该不会是愈想愈不甘心,想要来讨回去吧。
她顿时有些忐忑不安。
瞥见雷天羿进门,她本能地绷紧全身,看着对方走向自己。
“走吧!”他在冬昀面前站定,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冬昀怔了怔。“走?走去哪里?”
“你不是想见昭儿吗?”雷天羿面罩寒霜。
闻言,冬昀满脸惊喜,看来这个男人的良心没有完全被狗吃了。“让我见昭儿?真的可以让我见他吗?”
雷天羿看着她脸上喜出望外的神情,眼瞳一片闇黑,没有半点光亮,将所有的情绪隐藏在内心深处,吐出最无情的音调——
“当然可以,因为这是你们母子最后一次见面。”在她离开之前让母子俩见上一面,这是他唯一做得到的。
……她要收回刚刚说的话,这个男人真是个混蛋!
“最后一次?为什么?”冬昀强迫自己要保持冷静。
“因为我决定休了你,”看着妻子的脸色变了,笑容也不见了,他等着她泪水盈眶,低头啜泣。雷天羿脸上文风不动,继续说下去。“等母亲从宫里回来,我自会向她禀明,相信她不会反对。”
不只冬昀感到惊愕,就连旁边的婢女也愣住了。
冬昀咬了咬牙。“相公要休了我,总得有个理由。”
“光是昨天那一巴掌,就足以把你休了。”他冷冷回道。
春兰倒抽了一口凉气。“夫人真的打了爷?”
“夫人疯了吗?”桂花惊呼。“怎么可以动手打爷呢?”
没想到区区一个巴掌会成为他休妻的借口,虽然她不稀罕国公夫人这个头衔,但再也见不到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承受大人所犯的错。
“你不能把我休了!”冬昀吼道。
雷天羿神情冷酷。“没有我不能做的事。”
“你……”她又举起右手,因为真的太生气了,顾不得暴力无法解决问题,就是想要教训眼前这个男人。
雷天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口气冰冷到极点。“我说过不准再有第二次!”
“还请爷原谅,夫人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定是太想念小世子了……”春兰跪下来替主子求饶。
“哼!”雷天羿没有听完婢女的话,面无表情地甩开冬昀的手,转过身去。“走吧!我带你去看昭儿。”
冬昀气到胸口剧烈起伏,生平第一次涌起杀人的冲动。
“夫人还是快去向爷赔个罪,否则真的会被休。”桂花嘲弄道。
春兰佯瞪一眼。“别乱说!”
冬昀咽下熊熊怒火,赶紧跟上去,不过她当然不是为了道歉,而是把握见到锦娘的儿子这个机会,就怕以后真的见不到了,至于休妻一事,在长公主回府之前,她应该还不至于会被赶出去……她在心里要自己先别慌张。
雷天羿走在前头,表情木然。
冬昀跟在他后头约莫五步远的距离,不禁盯着他的背影。
有个贵为长公主的母亲,这个男人从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惯了,会被教育成一个自我意识强烈,只会关心和在乎自己,不会更不懂得替别人着想的男人也是可想而知,问题是她该如何改变他?一旦无法“看到”,她才发现自己与人相处和沟通的能力根本就是零。
难道婚姻是她穿越到这个朝代要修的功课之一?
在冬昀寻思之际,已经来到一座小跨院,它就紧邻着长公主居住的正院,她连忙把思绪拉回来,专注在眼前的事上头。
踏进小跨院,几个婢女见到国公爷,连忙见礼,又看到夫人也来了,不禁有些错愕,着急地阻止。
“长公主说过不许夫人踏进这儿一步——”
雷天羿直接越过婢女身边。“长公主若是怪罪下来,自有我承担。”
冬昀紧跟在后,婢女也就不敢拦阻。
进了厢房,两位女乃娘都在屋内,杨氏坐在床沿陪伴着小世子,另一名女乃娘王氏则较为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算是颇具姿色,原本坐在椅子上喝茶纳凉,见到国公爷来了,赶紧起身,还伸手模了模发髻,就怕头发乱了。
王氏用着讨好的娇嗲语气,朝他福了个身。“爷好久没来看小世子了,小世子一定很高兴。”
“让夫人看看小世子。”雷天羿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见他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小小的脸蛋上没有丝毫表情,就算面前摆着孩子们最喜欢的陀螺,依旧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呃……”王氏这才注意到后头的国公夫人,笑脸顿时僵住。“可是长公主交代过不能让夫人……”
雷天羿冷冷一瞥。“别让我说第二次!”
“是、是。”王氏缩了缩脖子回道。
他回头睨了下冬昀。“过来看昭儿吧。”
冬昀有些激动,终于可以看到锦娘的儿子了。
她一步步走到床前,实出无法分辨婴儿的年纪,只能猜测大概是一岁左右,头发还有些稀疏,不过眉清目秀的五官跟他爹很像,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儿子。
“昭儿……”冬昀在床沿坐下,伸手抚着孩子的脸蛋。
昭儿抬头迎视她,目光过分沈静……不,应该说是死寂,完全不像一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母子俩就这么对望片刻,昭儿既不哭也不笑,更不会说那些只有外星人才听得懂的语言,虽然冬昀对婴儿这种生物并不大了解,却可以肯定昭儿缺乏婴儿该有的正常反应。
“让娘抱抱……”她有些笨拙地将昭儿抱进怀中。
就在这一瞬间,冬昀“看到”昭儿的前世,不到三十的年纪,看起来是个具有身分地位的人,却被迫喝下毒药而死,那份怨愤、不甘以及懊悔随着轮回带到这一世,让他选择自我封闭,也断绝与外界接触。
她小心翼翼地抱紧怀中软绵绵的孩子,在他的耳边说:“前世所受的苦楚已经过去,那些也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过自责……人只要活在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担任灵媒将近十年之久,其间遇到不少个案会想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样的人,又是怎么死的,可知道或记得并不见得有好处,甚至还会影响到这一世,有时不记得才是一种幸福。
“今生的你要学会的是遗忘和放下……”年纪还这么小,记得前世的恩恩怨怨并没有好处,她试着和昭儿的灵魂沟通。
不知是否真的听得懂冬昀这番话的意思,又或者只是巧合,昭儿陡地瘪起红润的小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雷天羿难掩震惊。“昭儿……他哭了!”
我的儿子不是哑巴,他会哭,你们听听看他的哭声多么响亮!雷天羿内心激动。
“小世子从来不哭的……”王氏呐呐地道。
杨氏用手巾拭着眼角。“果然是母子……小世子一定是认出夫人了……”
“呜哇——”昭儿彷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到小脸通红。
冬昀轻轻拍着他,小声地说:“哭吧!用力的哭吧!把心里的怨和恨全部哭出来,然后把它们都忘了,不需要记得那些痛苦的事……”
见状,王氏想要乘机表现。“夫人不会哄孩子,还是让民妇来……”
“哇——”昭儿的小手攥住娘亲的领口,不想被其他人抱。
“再让他多哭一会儿。”冬昀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王氏偷瞧了雷天羿一眼,见国公爷不吭声,也就自讨没趣地退下了。
昭儿将湿透的小脸蛋埋在母亲的胸口,哭了好久好久,直到剩下可怜兮兮的抽泣声,才怯怯地伸出小手,模着母亲的下巴、嘴巴还有鼻子,眼里多了几分好奇,不过更教众人意外的是,昭儿居然发出咯咯的笑声。
“……笑了?小世子笑了!”杨氏又惊又喜。
雷天羿也同样不敢置信。打从儿子出生到现在,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笑,更不用说还笑出声音。
昭儿需要娘亲……
这个念头让他陷入天人交战,若把妻子休了,昭儿就再也见不到生母,这么做真的对吗?但是就算把人留下又如何?那个女人刻意不让他们母子见面,无非就是要昭儿从小只听她的话,对她唯命是从,若留下妻子,往后母子俩都会成为人质,被那个女人拿来要胁自己……
冬昀见昭儿对自己露出可爱又疗愈的笑脸,也不禁打从心底喜欢上他。“这才对,婴儿就该有婴儿的样子。把那些不好的事都忘了吧。”
“嗒……呀……”昭儿发出别人听不懂的声音。
王氏惊呼。“小世子会说话?”
“他当然会说话。”冬昀笑吟吟地唤。“昭儿……”
昭儿马上咿咿呀呀,像是在回答她。
冬昀突然有股想要流泪的冲动。“我是娘……”
她想到前世的自己不曾得到过母亲的关心,也很少抱她、哄她,所以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她不希望这个孩子跟她一样,如果可以,她愿意尽己所能地去爱他。
也许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想法,就为了证明她跟前世的生母不一样,但是冬昀相信只要愿意付出,对方一定感受得到。
“咯咯……”昭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不过却笑得好开心。
母子俩顿时之间又更亲近了。
“已经让你见到昭儿了,也该满足了。”雷天羿不得不硬起心肠,朝杨氏使了个眼色。“快把昭儿抱走!”
他错了!
他不该带她来见昭儿!
若是今天的事传到那个女人耳里,那个女人不但不会答应他休妻的要求,反而会继续把人留在府里,说不定还会同意让妻子经常和昭儿见面,只要母子俩感情愈好,就愈能用来掌控自己。
见杨氏要把昭儿抱走,冬昀不禁恳求。“再让我抱一会儿……”
“可是……”杨氏为难。
雷天羿寒声喝道:“抱走!”
“是。”杨氏只能照办。
昭儿朝母亲伸出小手,豆大的泪珠不断滚下来,朝她哭喊。
“昭儿……”冬昀觉得自己的心彷佛被紧紧揪住。
雷天羿朝跟来的春兰和桂花低喝:“带夫人回去!”
“夫人,跟奴婢回去吧。”春兰和桂花一左一右地拉住她。
冬昀不得不跟这个男人乞求。“昭儿哭了,让我再哄哄他……”
“女乃娘自然会哄。带走!”雷天羿不许自己心软。
春兰和桂花硬是将她往外拖。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冬昀想破脑袋就是想不透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冰,因为冰会融化,可就算是金属,机器人在进化之后也会有人类的感情,电影里不是都这么演的吗?“你没有听到你的儿子在哭吗?我只想再抱抱他,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而已……”
“夫人还是先回去再说。”春兰劝道。
冬昀不断挣扎。“放开我!”
别花一脸嘲弄。“夫人还是死心吧!”
“昭儿!”冬昀大声喊道。
听到妻子渐去渐远的呼喊,又看着儿子在女乃娘怀中哭闹不休,雷天羿抽紧下颚,不让自己的脸庞流露一丝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