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虽未下雪,不过已经冷得令人直打哆嗦。
雷天羿来到玉华堂整理东西,他已经好一阵子没踏进这儿,也不许奴仆进来打扫,书房里都布满了灰尘。
阿保帮忙擦拭桌椅,一桶水很快就脏了,又出去换干净的水进来。
哑巴门房站在门口,看着在书架前忙碌的国公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事?”雷天羿发现他,出声问道。
哑巴门房蓦地惊醒过来,接着开始比手划脚,意思像是在说有人要见他。
“是夫人派来的吗?”
哑巴门房摇头,两手不停挥动。
雷天羿俊脸一沉。“那么是长公主?”
哑巴门房用力点头。
“让她进来。”他皱起眉道。
奉命前来的婢女踏进书房。她刚才去了趟潇湘院,听说爷不在那儿,便到玉华堂来。
“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爷过去一趟。”
他的眉头皱成川字。“什么事?”
“长公主说爷要见的人已经到了。”
雷天羿顿时停下手边的动作。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知道了。”
直到脚步声离去,他才转身走到书案后头,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绝不会用上它。
他旋即将匕首插在左方的腰带上,再用罩在外头的披风挡着。接着他走出玉华堂,来到潇湘院。
冬昀已经得知消息,正在等他,一见丈夫来了,立刻迎上前。“……相公。”
雷天羿眼眶发热。“终于可以让你见到我的生母了。”
冬昀握住丈夫的手,可以感受到他情绪上的激动。
雷天羿始终很自责,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才会让生母的性命受到威胁。“我不再是个孩子,可以保护她,不再让她受苦。”
“我相信她不会怪你的。”冬昀笑道。
他轻轻一哂,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将匕首的事告诉妻子。“走吧。”
冬昀将昭儿交给杨氏,跟着丈夫前往正院。
夫妻俩顶着寒风来到正院,穿过担廊,才跨进厅堂,立刻就有两名婢女把身后的门扇关上,然后在门外看守,不让其它人靠近。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一眼就看到站在长公主左侧的妇人。只见妇人五官平凡,打扮朴拙,就像邻家大娘,不过神情透着浓浓的忧愁和沧桑,虽然才四十多岁,两鬓已然出现缕缕银丝。
厅内除了两个老宫女,不见其它婢女,这也是当然的,毕竟陈氏的真实身分不能泄漏出去。
长公主搁下手上的红枣桂圆茶,欣赏着双方的表情。“本宫可是说话算话,让你们母子见面了。”
雷天羿望着眼前的生母,上次两人见面时他才五岁,母子俩也只相处了几天,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要记住她的模样,只因不能忘,也不该忘。
所以他天天想,想了一遍又一遍,就怕不记得了。
分离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又见到面,生母除了老了些、憔悴了些,五官轮廓跟当年没两样,才能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他试了两次,才找到声音。“……娘!”
陈氏眼底迅速盈满泪水。“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孩儿早就长大了。”雷天羿哑声道。
“真的长大了……”陈氏上前两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释怀的浅笑。
“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
雷天羿喉头微哽。“孩儿当然可以保护自己,倒是娘的头发都白了,是孩儿的错,才会让娘吃了这么多的苦……”
才说到这儿,陈氏突然“哇”的一声,扑倒在他跟前,高声哭喊——
“其、其实奴、奴婢叫做英姑,并不是小少爷的亲娘……是长公主要奴婢这么做,否、否则她说会让你挨饿,还会打你,让你没有好日子过……”忍耐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说出真相。
这番突如其来的招认让长公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给本宫闭嘴!”竟敢坏她的好事?!
“当年小少爷才五岁,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奴婢只好照长公主的吩咐,假冒姨娘,好让小少爷听话,乖乖受她摆布……”英姑泪如雨下地嚷着。“奴婢是为了保护小少爷……不得不欺骗你……”
雷天羿全身发冷,脸色更是苍白到了极点。
“你不是……不是我的生母?”
英姑泣不成声。“奴婢不是……”
“本宫叫你闭嘴!”长公主一脚将她踢开。
冬昀霎时也呆住了,紧张地望着丈夫。
“那么我真正的生母呢?”雷天羿眼眶发红,布满血丝,怒瞪着长公主。“她在哪里?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他殷殷盼望着再次见到生母的这一天,如今知道当年见到的这名妇人根本不是生下自己的亲娘,他简直快疯了!
“姨娘她——”
英姑正开口要说,却被长公主尖声打断。“你不想活了吗?”
“是,奴婢早就不想活了,早该到阴曹地府去伺候姨娘了……”英姑自认已经尽了最后的责任,也对得起主子,不必再受这个女人的威胁了。
雷天羿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嘴唇颤抖。“她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冬昀一阵错愕。
“当年长公主派人来带走姨娘和小少爷,姨娘知道一旦进了国公府,长公主绝对不会让她活命,如此一来,便再也看不到小少爷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所以当奴婢发现半路上正好有个机会,就叫姨娘快逃……”英姑声泪俱下,回忆着往事。
“结果被押送咱们的奴才发现了,他们就追了上去……”
他颤声问:“然后呢?”
“然后……听那几个奴才说……姨娘自知逃不过就……就跳河了……”英姑一面哭泣,一面槌胸。“都是奴婢的错……才会让姨娘死在冷冰冰的河里……”
长公主咬牙切齿,没有让那个贱女人死在自己面前,至今还是很不甘心。“那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可不是本宫逼的!”
“不是你,那又是谁逼的?”雷天弈目管尽裂,嗓音又轻又冷。“这么多年来,你让我以为生母还活着,所以在你面前只能一味地忍气吞声,也不敢反抗,活得那么窝囊,没想到……她早就死了……”
想到这些年来,他的隐忍就像是笑话般,每一天都活在恐惧当中,害怕这个女人会做出伤害生母的事,结果……他从头到尾都被玩弄在她的掌心中却不自知。
他盛满怒火的眼瞳中迸射出杀气……
早该杀了这个可恶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只害死自己的生母,连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死在她手上,若不报这个仇,不只愧为人子,更愧为人父。
这一刻,他脑中只想着报仇!
“……她大可跪在本宫面前,求本宫原谅,或许本宫还会饶她一死,是她自己要跳河,怨不得谁。”到了这个节骨眼,长公主依然不认为自己错了。
雷天羿将手伸进披风内,紧紧握住插在腰间的匕首。“若不是你,她又何必跳河?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岂能不报……”
说到这儿,他倏地抽出匕首,接着低吼一声,朝她扑过去。
长公主顿时瞪大双眼,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恐。
雷天羿举起匕首,正要往对方身上刺下去时,冬昀突然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失声大叫——
“你不能杀她!”
她一直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她一定不能让它成真,非阻止不可!
雷天羿表情一震,沉痛吼道:“放手!”
“你答应过我不会杀她的!”冬昀使出吃女乃的力气紧抓住丈夫的手腕,只差一点点,匕首就会真的刺进去。
“我不杀她,又怎能告慰生母在天之灵?!”雷天羿嘶吼。
“长公主!”直到这时,两个老宫女才反应过来,扑到主子身上,但两人心里怕得要死,担心连自己都会送命。
长公主狼狈地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直发着抖。
“相公的生母没有死,这一点我可以跟你保证……她没有死!”冬昀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让丈夫冷静下来。
“她都跳进河里……”雷天羿以为妻子只是在安慰他。
冬昀快要抓不住他了。“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她真的没死……”
长公主在恐惧渐褪之后,怒气跟着上升。“本宫好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竟敢恩将仇报……”
这番话再度点燃雷天羿满腔的怒火。“你有把我当人看吗?我不过是你手上的一枚棋子、一个人偶,任由你耍着玩……”
瞅着国公爷发狂的样子,两个老宫女顾不得秘密外泄,旋即扯开嗓门,大声朝外头呼救。“来人!快来人!”
在门外看守的两个婢女闻声,马上推门进来察看,瞥见里头的情景,只是惊恐地面面相觑,搞不清楚状况。
“爷发疯了!”
“爷要杀长公主!”
闻言,两个婢女吓了一跳,赶忙出去求救。
“……那又如何?”长公主不改她傲慢的口气。“本宫让你活到这么大,还帮你娶妻生子,你就该好好报答!”
雷天羿大吼一声,用力挣开妻子,再度举高匕首。
两个老宫女吓坏了,只能用身子护住主子。
“相公!”冬昀抱住丈夫,大声哭喊。
雷天羿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听着妻子的哭声,怎么也下不了手。
“你敢杀本宫?!”长公主虽然害怕,嘴里仍不忘威吓。
冬昀不禁朝她怒喝。“闭嘴!”
长公主惊愕地怒视冬昀。“你……”
冬昀真的受够这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难道她以为自己可以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玩弄别人的人生吗?
“我是在救你的命,给我闭嘴!”
“放肆!”老宫女齐声喝斥。
她也朝两个老宫女吼回去。“你们也给我闭嘴!”
两个老宫女当真闭上嘴巴。
“相公……”冬昀抬头看着丈夫,泪眼汪汪地劝阻。“我和昭儿都不能失去你,就当是为了咱们……”
雷天羿仰头大吼,那声音听了令人鼻酸。
接着,他手掌一松,匕首跟着从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铿锵声响。他坐倒在地,双肩抖动,发出悲凉的哀鸣。
就在这一刹那,冬昀两眼圆睁,接收到了讯息。
“相公……”她陡地抓住丈夫的手腕,跟着泪流满面。
妻子的反应让雷天羿下意识仰起头看她。
冬昀真的好心疼,好想抱住他。“我“看到”了……”
就在这当口,几个护院和奴才冲了进来,见到所有人都坐倒在地,旋即怔住,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快把爷抓起来!”一名老宫女叫道。
冬昀转头朝护院和奴才低喝:“谁都不准过来!”
他们不敢靠近,只能在旁边静观其变。
待长公主一口气喘上来,想到如今失去最有利的人质,已经无法再控制他们夫妻了……不!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来人!去把昭儿抱过来!”只要那个小畜生在自己手上就赢了!
雷天羿脸色大变,抓起地上的匕首,将它抵在对方的喉间,咬牙切齿地嘶叫。
“你敢动我的儿子,我真的会杀了你!”
见到这一幕,在场的人纷纷大喊——
“爷!”
“快放开长公主!”
“够了!”冬昀一面流泪,一面大叫。
不过长公主显然不这么认为,口气里带着胁迫。“只要本宫下令,你们一家三口都别想离开这座国公府,别想月兑离本宫的掌握……”
冬昀又气又恼地瞪视着长公主,事到如今,她还不肯悔悟,看来她不得不说了。“婆母可知你和相公在前世是什么关系吗?”
“哼!你以为拿前世今生这一套出来,本宫就会上当吗?”长公主发出冷笑。
“就算真的有个吴贤妃,她生的皇子也确实在三岁那年死于出痘,那又如何?一定是凤翔侯告诉你的……”
“不是!”冬昀真的会气死。
“一定是!”长公主坚决认定。“何况你要如何证明本宫的前世就是吴贤妃?这世上又有谁会记得自己的前世?”
“跟她说这些没用!”雷天羿深吸了口气,当机立断。“你去把昭儿抱来,咱们立刻离开这儿……就烦劳长公主送咱们一程了。”
两个老宫女不禁惊呼。“长公主!”
长公主畏缩了下,感觉到冰凉的金属就抵在自己的咽喉,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划破喉咙。但她身上流的可是尊贵的皇家血脉,绝不会跟敌人低头。
她抬起下巴,睥睨着他。“若是本宫拒绝,你真的要杀了本宫?”
雷天羿嗓音森冷。“最好不要逼我动手!”
“相公先把刀子拿开……拜托!”冬昀紧盯着丈夫手上的匕首,开口哀求。
雷天羿咬了咬牙,才勉强移开两寸。
冬昀这才接着道:“你跟相公这一世不该剑拔弩张,把对方当成仇人,互相敌视!”
长公主恨恨地道:“这就要怪他偏投胎到那个贱女人的肚子里!”
“如果不这么做,你们又如何再结母子缘分?”冬昀大吼。
“你……你在胡说什么?”长公主不敢置信地问。
雷天羿也呆若木鸡,不明白妻子这句话的意思。
“……相公的前世是你的亲生儿子,就是那个才三岁便因为出痘而死的皇子……”冬昀轻轻诉说,也忍不住流泪。
“他死后,看到你天天以泪洗面,夜夜哭泣呐喊,让他无法安心去投胎转世,所以他就跟菩萨祈求,要再回来当你的儿子,偏偏你又无法生育,只好藉由他的生母来到这个世上,为了和你再结母子缘分……没想到你却因此仇视他、苛待他,让他痛不欲生……”
长公主瞠大双眼,尖声嚷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只是你不记得了……”冬昀终于明白当初为何无法从丈夫身上“看到”任何东西,也无法接触他的灵魂,因为他太痛苦了。
“这些年来你若是肯接纳他、真心待他,相公会是个孝顺的好儿子,会视你如生母,奉养你到百年,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住口!快给本宫住口!”长公主嘴里吼着,眼泪却一直往下掉,怎么也停不下来。“为何会哭了呢?这眼泪是怎么……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术?停!快停下来!”
冬昀一脸凄然。“不是你在哭,而是你的灵魂在哭,她认出自己的儿子了……”从前世到今生,被疯狂的执念蒙蔽了双眼,直到此刻,总算可以看个清楚。
“全是你在胡言乱语,不是真的!不是!”长公主抽出手巾抹着双眼,不许泪水再流下来。“快帮帮本宫……”
两个老宫女连忙扶起主子,也抽出自己的手巾帮忙抹泪。
雷天羿同样不敢置信,他和这个女人前世是亲生母子……怎么可能?可是他相信妻子的能力,妻子一定是真的“看到”了。
可惜前世归前世,今生的他们,注定只能当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