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檠看出他们在犹豫,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屈服于他——在权力与财富的诱惑下。
他目前很需要借助他们的军队实现野心,而那道圣旨被他看作是天意,是他成功的预兆,因为它来得正是时候。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说:“皇上的诏书明令撤除西江都护府,要两位大人即日返回京城。撤了你们的职,要你们去见他,皇帝老儿的打算难道两位还看不出来吗?他是要你们吐出七年来偷挖的油水,要跟你们算账!也许菩萨皇帝心好,不会杀你们,但那些早就嫉恨你们的官吏可就难说了,比如说冯君石,还有他的朋友们,可是巴不得将你们关进大牢呢!”
他每说一句,孙、卢两人的脸色就白一阵,到最后,两人脸上都渗出了冷汗。他们当然知道这几年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知道他们贪污了多少收缴来的捐税,也知道一直有像冯君石那样的官吏在盯着他们,因此在皇上撤除他们职务的同时,他们当然也在为自己担心。
贪财的人多怕死,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无福消受财富。
因此经韦檠软硬兼施的威胁利诱下,他们终于与他达成协议,为了各自的利益狼狈为奸,将恶毒的手,再次伸向看似平静的高凉。
***
两天后的清晨,冉隆升再次派他的主簿大人来传冯君石去高州府见他。
猜想这恐怕与传闻有关,冯君石立刻随他去了,果不其然,在高州府,他见到了朝廷的传令官和亲眼目睹了圣旨,从中确定了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想到七年来压得岭南人喘不过气来,导致汉越矛盾空前尖锐的“征越令”终于被废除,他感到由衷地高兴,恨不能立刻赶回雷峒村见大都老,再派“快脚”去给百合传信,和他们及其他村民们一起分享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
可是冉隆升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劣迹将要被揭穿,因此今天对冯君石格外的殷勤,又是诉苦又是讨好的,弄得冯君石无法离开,只得耐着性子听完他又长又无聊的表白,应付他令人烦恼的寒暄。
见他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冯君石终于忍不住地主动提出还有要事在身,得立刻赶回去,他才不情愿地放他走。
离开刺史府不久,他就被一个不认识的村民拦住了。
“冯都老,有人让我来送信,大都老和祭师一大早就被西江都护府接走了。”
一听这个消息,他心头大震,立刻问道:“是谁让你来送信?”
“他说他是董侍卫。”
董浩?!他半信半疑地问:“他长什么样子?”
那人描述了一番,他毫不怀疑那正是董浩,不由惊惧交加地谢过那个人后,策马往雷峒村赶去,心里一再祈祷这不是真的,董浩没有让人送这样的口信给他:祈祷大都老和冼琥伢还像往常那样,好好地留在村里。
可是,村里大都老的家中空无一人,董浩也没在村里,自然,碧箩也失去了踪影,这下他不心慌都不行了。
他找到平日常与大都老在一起议事的长老,从他们口中得知,大都老和祭师确实一大早就被接走了。
他急切地问:“大都老怎能跟他们去?为何不等我呢?”
“他们说西江督护使要大都老前去商讨废除征越令后的税收及退税事宜,不能耽搁,因此大都老让我们代理村务,就带着祭师跟他们走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
“今晨早饭后。”
懊死的冉隆升耽搁了他大多的时间!
他感到心窝被人打了一拳,难道七年前的悲剧又要再次发生?!
他心情沉重地站起身,对身后的蓝谷说:“立即召集所有能打仗的人,到村口与我会合,我们得快,越快越好!”
两个时辰后,蓝谷将太守府的护卫队和能打仗的人马全都带到村外时,冯君石临时组了一支军队,并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因为由此地到高要路途不近,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在半路上绝不能停留。
近百人的军队马不停蹄地赶着路,可出人意料的是,在距离高要还有一半路程的盘陀村中,他们看到村口一座石木结构的瞭望塔在浓烟中坍塌,但它的底部仍顽强地屹立在上地上,村里人哭马鸣,箭飞狗跳,地上到处躺着伤亡者,董浩正带领着一群手持棍棒农具的村民和挥舞铜剑铁刀的护卫以残垣断壁为掩体,与身穿西江都护府军服的士兵激战。
于是他毫不含糊地命令蓝谷、孟大山率领士兵从西江军的后面杀过去,迅速解除了董浩他们的危机。
“君石,你收到我的口信了?”等敌人一撤退,董浩立即跑过来。
“是的,可惜太迟了……”
“小心!”董浩突然扑倒他,一枝燃烧的箭矛擦过他的身子飞入断壁中。
“冯君石,你是来送死的,今天我就成全你!”韦檠出现在他们侧边树林前,他手中举着弓箭,再次瞄准他们。
但更多枝箭矢飞向韦檠,令他忙不迭地跳开,这才发现自己利令智昏,忘记冯君石带来的不完全是无用的村民,还有善战的士兵。
“好吧,反正今天我已经达到目的,暂且放过你们,但小心点,很快我就会要你们的狗命。”他吼叫着躲进树林里。
“你才要小心自己的狗命。”冯君石大声说:“从你想称王的那天起,你已经替自己掘好了坟墓。”
但韦檠没有回答,而冯君石地无暇去追,因为他被董浩胸襟上大片的血迹吓了一跳。“董浩,你受伤了吗?怎么这么多血?”
“没有,我没有受伤。”董浩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将染满血汗的外衣月兑掉,扔在草地上。“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血。”
这时,冯君石听到碧箩的哭喊声,不由得浑身的血液冻住:他来晚了!
“大都老呢?我好像听到碧箩的哭声。”
他的问话让董浩面色一黯。“碧箩很伤心,她爹爹和叔父都死了……”
“死了?!”冯君石脚下空虚,心宛如被刀刺入。“谁杀的?”
董浩宽阔的肩膀垮下。“韦檠。我们赶到时,已经发生了……”
“冯大哥——”
一声凄惨的哭叫声传来,碧箩娇小的身子扑向他,冯君石只来得及转过身,她已经靠在了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而她苍白憔悴的小脸和伤心欲绝的泪眼,让他不忍将她推开。
“冯大哥,他们用刀杀死了爹爹和叔叔,我再也看不到爹爹了……”她的哭诉还没结束,人却已经晕厥了。
“董浩!”当感觉到她抱着他的双臂散开,身子往下倒时,冯君石连忙抓着她大声喊着脸色不比晕过去的女孩好多少的朋友。
而他不须多说,董浩已在碧箩倒地前抱住了她。
看着她安稳地躺在朋友怀里,冯君石知道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因此略微松了口气。看到孟大山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向他挥手,他心情沉重地对董浩说:“她太伤心,也太虚弱了,你先带她离开,好好照顾她吧,我去看看大都老。”
董浩黯然神伤地说:“也许你照顾她更好,她根本不需要我。”
冯君石轻拍他的肩膀。“瞎说!她只是伤心过度,你要有耐心。”
说完,他大步往孟大山走去。
看到他走来,人们自动让出道路。
族人们已经用树枝和野花绑了两副担架,将大都老兄弟放在上面。他双足沉重地走过去,在他们的身边跪了下来,看着他们血迹斑斑的遗体,端详着他们平静安详的面容,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哀伤。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他人。
一个浑身浴血的大都老的护卫凄凉地说:“是官兵,一大早西江都护使和护卫来接大都老,说要商议新税额,还要退回多收的税。可是当我们进村休息时,那些护卫忽然发疯似地举刀劈砍大都老,祭师第一个扑过去救援,也被刺中。而韦檠带着他们早已在村外埋伏的军队杀进来,我们.……和村民太少……”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跟随大都老来的护卫,死了大半……”
四周一片哭声,泪水中复仇的火苗在酝酿、在燃烧。
“冯都老,不是说皇帝已经废止了征越令吗?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残忍地杀死我们的大都老?”一个泪流满面的族人率先发问,引发了更多的怒吼和疑问。
“是的,皇上已颁旨废除征越令。”冯君石双目含泪,愤然道:“但就算没有废除征越令,孙冏、卢子雄这样做也是犯法,是谋杀,我们绝不能放过他们!”
“绝不能放过他们!”
“报仇!”
伤痛化为力量,泪水化为怒吼,群情激愤中,冯君石起身对大家说:“我们一定会要他们付出代价,但是现在,先让大都老和所有族人的英魂安息……”
咻!咻!
锐利的响箭划过天际,冯君石和众人的日光纷纷转向天空。他想起曾从百合口中得知这种响箭所代表的意义,不由浑得身一紧。
“君石,赶快撤离!”远处响起马蹄声,董浩的声音压过所有声音传来,其中的急迫不容置疑。
“董浩,不是让你带碧箩离开吗?为何还在这里?”他焦虑地问。
董浩跳下马,急切地说:“快离开,卢子雄率大军来了,沿途烧杀抢掠!”
“天哪,官兵要像当年血洗石龙峒那样血洗我们吗?”村民中有人惊呼,立刻引起恐慌。
“大家不要慌,盘陀村绝不会变成第二个石龙峒!”冯君石大声安抚民众,等村民稍微安静后,又问盘陀村村老。“妇孺老人可有逃生之路?”
“有,山上有独木梯!”村老回答。
冯君石心里一宽,高声说:“现在,大家按顺序上山避难,不要紧张。”
随后,按照他的吩咐,村民们带着妇孺老人、搀扶着伤者;雷峒村幸存的护卫抬起大都老和祭师的遗体,迅速进山避难;而蓝谷、孟大山则带着士兵们守在村中各个通道两边,迫在眉睫的战火让他们来不及移走散布四处的尸体。
不久后,西江军的大队人马出现在村子另一端,他们走过的地方便成为一片火海,没有及时离开的村民被堵在火海里,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可恶,他们这是狗急跳墙!”冯君石知道最紧急的时刻到了,他转向他的部下。“蓝谷,你带人守在这里,董浩,你留下帮助他,一定要尽力抵抗,等村民们撤离后再撤进山里。阿宏和其他村民随我去救人!”
不顾董浩的阻止,他转头往燃烧着火焰的哭喊声处跑去。
几处房屋在燃烧,不少西江军士兵在抢劫。
冯君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杀人,他发出令人心颤的怒吼,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中的弓箭,向那些只顾埋头抢劫的邪恶之徒射去,用赤果的双拳向那些没有人性的刽子手猛击,最后,抓起不知从那里捡到的一根烧得很热的木棒向那些放火的人打去。激战中,他浑然不觉火苗烧着了他的衣襟,浓烟让自己涕泪横流。
一个村民拉住他,替他扑灭了身上的人,大声说:“冯都老,不要救火了,让它烧吧,以后我们再盖。”
是的,只要有命在,以后可以再盖!
他喉咙着火,呼吸困难,双目刺痛,可心里的悲愤丝毫未减。
村口传来吼叫声,他要被救出来的村民们到山上避难,自己往村口跑去,结果看到董浩和蓝谷正与一个军官正合力追杀四处逃窜的卢子雄。
“徐参将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一个坠马的高州府士兵。
那士兵说:“参将得知冯大人遇险后,立刻要刺史大人准他赶来增援,刺史大人不同意,参将发火,才得到准许。”
喔,这个参将够意思。冯君石暗自赞叹。
此刻的卢子雄胳膊挂彩,血染红了衣袖,握不住的兵器斜挂在马鞍上,偷了个空档逃出村去,而他那些贪财如命的部下见他逃了,自然也纷纷逃命去。
一场冷血的谋杀结束,留下无数悲伤的人和满目疮痍的村子,在黑烟余烬中哭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