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练的动作和亲切的神态,让胆怯的寡妇渐渐轻松自在了起来,爽快地回答道:“今日凌晨。”
“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看着她,百合猜想韦檠看上她,一定是因为她动人的身材和温顺的个性,更重要的是她新寡独居,与她交往不受干扰。
女人摇摇头。“他从来不说,也不准我问。”
“他会再来找你吗?”
“不知道,他一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像风一样,我不能问。”
看着她畏惧的神态,百合想起在西佛寺遭到韦檠粗暴钳制的那幕,不由得同情这个软弱的女人,于是边陪她织网,边跟她随意地聊天,从中得知,此女是在韦檠为她患绝症的丈夫治病时,被他强占的,等她丈夫死后,她更成了韦檠的禁脔。
“你为何称他‘韦主儿’?”当听她在述说中无意间如此称呼韦檠时,百合的心猛然一跳,但仍似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他才是真正的骆越族酋长,阮老大是他的弟弟……不过他不喜欢别人知道这个。”年轻寡妇被百合轻松的语气感染,丝毫没有防范地说,却不知百合在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震惊不已。
这消息果真令人震惊,但百合仍神色平静的继续谈话。“原来他是阮老大的哥哥啊,那怎么姓了韦呢?”
女人放下手中的梭子,用力解着打结的网线,不经意地说:“有一次他来时喝醉了,一直大骂他爷爷当年太狠心,在他出生时就不准他爹娘认他,还将他送给南海瓯越人,逼他习武学医,要他做骆越人插向仇人的一把剑。”
一把剑?百合猝然一惊。
“我是插向冼氏家族的一剑平天。”
韦檠的咆哮回响在耳边,许多零星想法在她脑海里闪现,可惜都无法形成完整连贯的思绪。看着紧皱眉头的女人,她伸手替女人解开了那个令人烦恼的结,淡淡地问:“瓯越人中姓韦的很多,不知是谁家有幸收养了骆越酋长的继承人?”
理了理不再打结的线,女人平凡的脸上闪过一抹浅浅的笑容,使她看起来有几分妩媚。“收养韦主儿的是韦氏酋长,不过养大他的则是天元观的道士。”
见她如此自信,百合也露出了笑容。“你如何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娘家就是瓯越韦姓,我自小常到观里去。”
百合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认识韦檠?”
女人的目光变黯,轻声说:“是早就认识,不过他以前从来不在意我。”
“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他?”百合带着试探的口吻问她。
她的脸红了。“那是傻女孩的胡思乱想,他长得好俊,可他眼里没有我。”
百合明白了,这才是刚开始时她那么维护韦檠的原因。“如今他会娶你吧。”
“不会。”女人哀怨地说:“他不会娶我,也不许我找其他男人。”
“你有其他男人吗?”
她轻轻地点头,又赶快补充道:“不能让韦主儿知道,否则他会杀死我们。”
看到她惊惶的眼神,百合知道她很怕韦檠。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混乱的足音,女人十分惶恐,百合安抚她:“别怕,是我的夫君来找我。”
她没有用冯君石的官职称呼他,而是用寻常女子交谈时最常用的亲昵称呼,这让紧张的女人放松了,随后当看到冯君石出现在房内时,女人居然面带微笑。
可是冯君石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就将目光移到了百合的脸上。
他焦虑的目光让百合双膝发软,心儿狂跳,喉咙哽住,只能沉默地瞪着他。
“你跑那么快干嘛?害我跑得要断气了。”见她看到自己却不言不语,表情麻木,他匆匆走过来拉起坐在地上的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这一句话,不仅让那个胆怯的女人捂着嘴笑了,就连百合也觉得好笑,她清清嗓子。“你觉得我像有事吗?”
冯君石不理会那个偷笑的女人,只是上下看了看自己的夫人,承认道:“看起来不像,可你为何这么严肃?”
百合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对那个女人说:“看,这就是男人。你紧张时他像没事人似的,等你没事时,他又穷紧张。”
冯君石拉着她往楼下走,百合回头对那个仍捂着嘴偷笑的女人说:“一个人生活太寂寞,韦檠不会再来伤害你,你去找你喜欢的男人,让别的男人娶你吧。”
“谢谢百合酋长。”女人跪在地板上行礼,可她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口。
***
是夜,隆隆雷声宣告着一场大雨正逐渐逼近沉睡的雷峒村,虽然周围陡峭的山峦庇护了整个村落,但空气中仍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百合与冯君石手拉着手,快步往良德走去。
“你为何总要拉着我的手呢?让我都没法跑快点。”百合不习惯这样亲昵的牵绊,好几次都想甩开他的手,但每次都没法做到,只得无可奈何地抱怨。
冯君石握紧她的手,神色自若地说:“如果不拉着你,此刻你恐怕早就跑得没影了,要我怎么跟上你?再说,雷电之夜正好可以思考问题,走那么快干嘛?”
听了他的话,百合觉得确实是那样,于是不再坚持,当即回握住他的手,放慢步子配合他,并试着如他所说的,在雷声闪电中整理着紊乱的思绪。
离开渔女滩后,冯君石让蓝谷带着士兵先回良德,他与百合则回雷峒村找大都老和叔叔。见面后,她将在渔女滩与年轻寡妇的交谈告诉了他们。
“年代太久了,要断真伪还真不容易。”大都老对这消息感到很吃惊,但想不起阮氏曾有过一个韦檠那般大的儿子。“阮氏男人多,历代酋长到底有几个女人,多少个孩子,谁都说不清,更别说要断定谁是长子,谁是幼子,恐怕只有生韦檠的女人才知道他到底是谁。”
不过记性好的冼琥伢却记得骆越阮氏酋长年轻时,确实娶过瓯越族长的一个女儿为妻,那个女人婚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可后来传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而韦酋长之女因伤心过度也回了娘家。大约一年后,阮氏酋长又娶了一位瓯越女子,而那个女人连生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后来总算生了个儿子,但自己却因难产死亡,从此这个儿子被严密保护着,三年前成了骆越酋长。
经他这一提醒,大都老也记起确实有过那样的一段故事。可是再多的细节,两位老人都说不清楚。即便如此,与父亲和叔叔的一番谈话,让她意识到,韦檠的出生隐藏着一个阴谋,如果不把那个阴谋揭穿,她无法安心。
冯君石轻声说:“别担心,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一张韦檠的出生脉络图。”
她转过脸对他轻笑。“你真的有能力看穿我的思想,是吗?”
“我还在尝试,尽避功力还不够,但总有一天必会炉火纯青。”他俏皮地说。
她摇动他们相握的手。“跟我说说。”
“说什么?脉络图吗?”他明知故问。
“没错,就是那个。”
“那我们得从‘一剑平天’说起。”他将她拉近,避免她过快的步伐干扰他的思绪。“你说过骆越阮氏早有取冼氏而代之的野心,两百多年前攻打南越,盗取了宝剑。可是我们几经盘问,阮老大始终否认其先祖盗得宝剑。因此,我假设当初你的先祖在被骆越人追杀时护剑逃亡,却在山里遭到另一个心存邪念的人拦劫,最终身负重伤被此人夺走宝剑,我们姑且将伤你先祖之人称为第三方。”
他顿了顿,转头看她。见她正专心地听他说话,不由得高兴自己能与她漫步而行,并将她从烦恼中解救出来。
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夜若是明月在天该多好啊。他遗憾地想。
“继续说。”见他停下来,百合催促他。
“好。”他赶紧言归正传。“第三方深知自己趁人之危、夺财害命是不可饶恕的罪,为避人耳目,他将宝剑就近藏匿于水洞中,想等风波过后再取回。可是他最终却未能取回宝剑。详细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我猜是你劫后余生的族人和夺剑失败的骆越人,都在暗中追寻宝剑,又都碍于各种原因不能将失去宝剑的秘密宣之于口。在此情形下,力量相对较弱的第三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一直拖到死前,他才将秘密告知继承者,而继承者也因同样的原因无法取回宝剑,如此代代相传,这个秘密成为三个家族两百年来明争暗斗的根源……”
一阵劲风吹来,扬起的细石扑打在脸上,隐隐发疼。他迅即转身,将百合抱在怀里,用背脊替她挡住迎面而来的风沙。
风势减弱后,他转过身。“让我们继续……”
而她选在这时抽回手,拍掉他肩头的树枝,这个动作让他有点分心,他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继续道:“基于三个理由,我认为第三方就是瓯越韦氏,韦檠正是韦氏与阮氏两个家族共同的继承人,或者说,是两个家族寻找宝剑的执行者。”
“说说你的三个理由。”百合急切地问。她开始捕捉到他的思路,他清晰的分析有助于她重组储存在脑子里的庞杂讯息。
受到她的鼓励,他接着说:“第一个理由是奇峰上,韦檠道出‘一剑平天’的失而复得,说明他对宝剑非常关心和熟悉。第二,他说自己是骆越族的真正酋长,这点小毖妇也说到了,我相信那是真话。第三,生他的是阮氏,养他的是韦氏,他自幼师从道士,修练上乘武功和医术,可见两家对他的期望之大。由此可见……”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从出生之日起,或者在那之前,韦檠的一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他是为毁灭冼氏而生,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而且我还可以补充你遗漏的部分。”百合拉着继续往前,缓缓地说:“第三方在盗得宝剑后藏匿不传,直到某一位娶了阮氏女的继承人无意间将宝剑之事泄漏给对方,从此,阮氏对韦氏青睐有加,意图探知宝剑下落,但韦氏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三缄其口。两族既为姻亲,又各自防范,宝剑因此始终未能露脸。到了阮老酋长这辈或上一辈,因嫉恨实力更甚从前的冼氏,才与韦氏勾结,图谋取回宝剑完成他们祖先没完成的事——取冼氏而代之。”
“没错……”他欣喜地说,但被她以眼神打断。
“别打岔。”她阻止道,怕脑子里的线索断掉。“宝剑藏匿地最初并非水洞,只因七十年前一场天灾使得河流改道,将两百多年前的石洞淹没,从此宝剑深埋其中。阮、韦两酋长因对彼此均缺乏信任,于是阮老酋长娶韦酋长之女,生下长子后对外宣称新生儿死亡,暗地将他送回南海让韦氏教养,既为人质,也为棋子。”
冯君石连连点头。“他们这样做各有目的。阮氏要利用亲儿子取得宝剑,韦氏要利用亲外孙拉住阮氏这个靠山。同时,在冼氏追查宝剑越来越深入,与阮氏的矛盾日益公开之时,他们还可以避开冼氏锋芒,保住自己的继承人。”
“正是。”她握紧他的手,激动地说:“冼氏与阮氏结仇两百年来,两族间多次发生械斗,冼氏胜多败少,这让阮氏又恨又怕。你知道吗?在他们的酋长继任礼中,击败冼氏一直是新任酋长的咒誓。又毒又狠的韦檠果真没有让他们失望,但他知道,没有宝剑,百越入不会服他,因此他伪装成郎中,潜伏在我家人身边,目的就是要探听宝剑下落,并毁灭我的家族。”
他不甚高兴地斜睨着她。“除了那些,他还有很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她装傻地转开话题。“不就是为了宝剑和权力吗?为了这些,他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别忘了,他想得到你。为了这个理由,他可是绕在你膝边装了不少年的小可怜呢。”他轻蔑地说,语气里充满酸溜溜的味道。
百合笑了。“你吃醋也看对象好不好?我堂堂冼百合,可不会看上小可怜。”
“那么,堂堂冼百合会看上什么人?”他盯着她问。
她摇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抬头挺胸地说:“自然会看上一个有着聪明脑袋,却老做蠢事;长得风流倜傥,却专爱出糗的文弱书生……”
她的话没能说完,身子就被他猛然抱住。
“哈,小女人,你胆子不小呢,敢嘲笑你的夫君做蠢事,专出糗?看来我得动用这个‘聪明脑袋’,好好治一治你的胆大妄为。”
说着他用力亲吻她,让她再地无法说话。
天边划过一道道闪电,隆隆雷声如催征的战鼓震得山岭发颤,乌云翻滚着压向山林。百合挣月兑他的双臂。“别闹了,快走吧,大雨真的要来了。”
她拉着他往太守府奔去,冯君石没拒绝她的带领,此刻,他只渴望尽快回到家中,将她纳入怀里,与她合而为一,根本不在乎天是否下雨,路是否崎岖。
在接下来的回程中他们不再说话,同样的渴望和期待,如同临近的暴风雨般急切。一跑回太守府,来不及与为他们开门的守卫说话,他们直接奔入后寝。
回到卧室,将门锁上,冯君石一言不发地拉过她,月兑下她身上的衣服,而她以同样的方式拉扯着他的,两人不时用火热的目光、炽热的亲吻表达着爱意。当他们双双倒在床上时,他们用尽灵魂深处蕴藏的炽烈爱对方。
很久之后,当大雨终于降下时,房间里已经一片宁静,百合沉睡在冯君石的臂弯中,他倾听着雨声,注视着她美丽的容颜,想起自己还没跟她分析完韦檠的“脉络图”。不过,他知道即便不再说,她和他都已经明白其中的意义。
现在,他心满意足地抱着她,渴望当她睁开眼睛时,他能再次看到燃烧在她眼里的热情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