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台望出去,能瞧见法院地检署,连县府与警局皆在视线范围内,另一侧则是司法新村。五层楼的透天,虽无美景可赏,但月租八千的套房能要求什么?至少空间不算小,也供网路和家电,无可挑剔了。
“章小姐,这里不错啦,旁边那一栋是检察官宿舍,司法新村也有你们同仁住在那里,有些排不到宿舍的,也都在这附近租房子,大家当邻居,不仅安全,还能串门子,你说是吧?”房东太太在身后说着。
章孟藜走进屋里,笑一下。“主要是希望离地检署近,我上下班方便。”
“很近很近!这里就是地检署后面,你绕条街就可以上班了。”
“我知道。那……”她想一下,问:“随时都能搬进来吗?”
“对啊,你看我整理得很干净,你也不用再花什么时间打扫。”房东太太指指屋内。
“我这屋子只租过县政府或你们机关的,之前房客都满爱干净,屋子没什么问题,约签了就能搬过来了。”
“什么时间方便签约?”
房东太太从包里拿出契约,笑容满面。“现在就能签了。”
她尴尬笑一下。“我没带押金,可能要明天早上我上班前,差不多就今天这时间,你方便吗?”
“方便。我纯家庭主妇,时间可以调整的。”两人走出屋子,房东太太指着附近介绍着,接着问:“你说你从苗栗来的?”
“嗯。本来住亲戚家,不过我下班时间有时比较晚,怕打扰他们,想想还是出来住好了,因为宿舍要等,所以先租房子。”
“自己住比较自由啦,亲戚家住久了都会有闲言闲语。亲戚归亲戚,有时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咧。”房东太太话题一转:“你要搬家,有找到人帮你搬吗?”
“我东西不多,就衣物和书而已,没想要找人帮忙,搭公车来回几趟”前头房子门开了,她止声,看着走出的男人。“周检?”
周师颐侧身,微讶,“你怎么在这?”
她走近。“来看房子啊,就那栋。”指着刚刚步出的透天屋。
他看看她身侧的中年妇人,微颔首,才将目光挪回她面上。“看得怎么样?”
“还不错。明早打契约。”
“你忙,我先走,明早七点半见。”房东太太拍拍她,转身离开。
“谁介绍你来看房的?”周师颐看一眼前头中年妇人背影。
“租屋网看到的。空间是不大,不过套房很方便,上下班也方便。”
他点点头,拉了下公事包背带,另一手心里握着暖暖包。
“今天比较暖和了。”她盯着他握暖暖包的手。
他没回应,只问:“这么早出来看房,早餐吃了没?”
“还没,周检要请客?”
“昨晚那一餐还不够?”他瞥了她一眼。
“被请客这种事,再多也嫌不够啊。”也不是真要他请客,只不过渐模出他看似斯文沉稳下隐藏的恶劣个性,她想知道她这个恶魔老板的底限在哪。
丙然熟悉了,本性开始一点一点流露出来?他徐声道:“不是不请。只是十点解剖,你上次不是说了这次要进去看?不怕吃了早餐,等等解剖时会吐?”
章孟藜愣一下,忆起十点要解剖吴宗奇一事。上回李伟生解剖,她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只敢在解剖室外等候;她曾告诉他,下一次需要解剖,她便能勇敢踏入解剖室。
他觑她一眼。“你这表情是想告诉我,你这次也没做好心理准备?”
“没有啦,我忘了今天要解剖这件事……对了,那个李伟生胃里不是有验出镇定剂吗?医院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使用的患者不少,要逐一过滤清查那些病患与李伟生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容易,需要点时间。”
“怎么觉得好像找到一个线索,又发现线索就这么中断了?”
“所以一些案子至今破不了,就是因为线索不够,尤其预谋犯案的,凶手下手前,必然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不过再怎么缜密,我始终相信会留下迹证,只是我们能不能把握时间找到。”他长舒口气,道:“不否认,有时候是需要点运气。”
“今天解剖后,也许比对结果,就能知道凶手是不是同一人了。”
“应该是可以。从使用的作案工具所留下的伤口比对,甚至药物,都可能会是新证据。”他仍单手握暖暖包,呼出的热气在唇边漫出白烟。
经过平日买早餐的早餐店,他停步,老板娘已先扬声问:“检察官,一样吗?”
“欸,两份好了,分开包,麻烦了。”他算好零钱的同时,老板娘也已动作俐落地将早餐装袋,递给他。
“拿去。”拎了一袋给她。
“拿……我拿?”
“你的难道不该由你拿?”他淡瞥她一眼,音调懒懒的。
“要给我?”她接过。
“不然?”他看着前头,转出路口,往前头地检署方向。
“不是要我请客?”
章孟藜想了想,道:“也不是真的要你请啊。”
他看她一眼。“我也不是真的要你在解剖室吐。”
“……”她看看袋里的早餐,是一个蔬食三明治,和一杯豆浆。“这些,应该给你多少?”
“如果我说……”周师颐侧首看她,唇角笑意模糊。“无价呢?”
“怎么可能。”她想一下,说:“我有注意过,这边物价跟我家那边差不了多少,所以豆浆顶多十五,三明治二十五,肯定五十元有找。”
他摇首,啧啧两声。“这么肤浅,居然以金钱来衡量上司请客的心——”
“周检!”
是苏队长。周师颐看见他从前头走来的身影,微讶,“这么早?”
“有一些新事证先拿来给你,十点要解剖不是吗?”
新事证?周师颐快步朝地检署大楼移动。“进办公室说。”
章孟藜目光对上苏队长时,微笑颔首。“早安。”
“早。”苏队长皮肤黝黑,笑起来牙齿特别白。“跟你老板一起上班啊?”
“路上遇到的。”
“做得怎么样?习惯吗?”
“还不错啊,挺好。”
苏队长稍打量她。“我看你胆子挺大,敢冲进命案现场盯着死者看,还跟我们讨论案情,以前那个老书记就没这么勇敢这么积极啦。”
“没有啦,上次李伟生解剖时,我就不敢看了。”
“慢慢来,我也不是第一天当警察就敢看尸体的。你逛过传统市场没?猪肉摊上挂的一些猪心猪肺什么的,多看就觉得人死后其实也就是那样而已。”
“你的比喻还真是贴切啊。”周师颐的声音从前头慢悠悠传了过来。
“你干嘛那种不屑口气?人心跟猪心的组织本来就很接近,王法医不是讲过?老师上课你都没在听。”
“你听不出来我在称赞你?”周师颐踩上最后一阶,停步在三楼楼梯口。
“还真是听不出来。”苏队长经过他身侧时瞥了他一眼。周师颐往他胸口轻轻一槌,两人前后步入办公室,后头跟着章孟藜。
不意外小菜鸟会跟进来,周师颐将公事包放妥,月兑去外套,拎着早餐袋往前头长椅一坐。“早餐吃过没?”
“吃了。”苏队长在他身侧一坐,拿出新事证。“你吃,我说。”
余光瞄见周师颐另一侧的女子正撕开三明治包装,多看了一眼,轻讶道:“你们两个早餐一模模一样样。”
“连这都被你看出来。”周师颐咬一口三明治,平声说话。
“侦三队队长不是干假的。啊嘿!”
“那不就好棒棒?”周师颐面无表情,低眸看资料。
“……”章孟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原来她的老板不仅对她说话态度如此,与苏队长之间也这么幼稚。
“好说好说,这么客气真的很不像你。”苏队长哈哈笑,下一秒态度转为严肃,道:“这是监识科找到的头发,在吴宗奇染血外套上找到的,看这长度应是女性,不过也不能排除为男性。”
周师颐点头,可以理解,这社会蓄长发已不是女性特有条件。
“是黏在外套上?”他脑海浮现两宗命案关连画面,均为两人躺在自身衣物上,大量的血自伤处往下流淌至衣物。
“对。我们监识科的同仁在带回来的外套上找到这根头发,就黏在上面。
另外你看这个。”苏队长指着一张照片,是吴宗奇陈尸处旁,有一处特殊血迹型态。
“凶刀曾经放在这里。”周师颐看那痕迹,判断应是沾血凶刀的形状。
“刀片长22公分,宽2.5,已经派人在附近店家问问案发前有没有人去买这种长度的刀。”
周师颐只盯着照片。若凶手为同一人,以刀追人恐有难度,或许更早之前凶刀已准备好;又或者凶手在职业工作上会接触到刀的话……
“反正DNA和毛发监定报告最慢后天能拿到,那时就能证明这根头发的主人是男是女,也能证明吴宗奇脸上的体液和李伟生脸上的是否为同一人。”苏队长指指照片。
“毛发DNA不是要有足量的头发,还要有毛囊或头皮组织才验得出吗?”章孟藜回想她吸收过的所有相关知识,再看照片上那根头发。仅凭一根,验得出来?
“这你不知道吧?头发可先验性别,只要看它里面有无Y染色质的存在,就可以知道凶手是男是女。”说完,苏队长忽然笑得神秘,拿出另一份资料,厚厚一叠。
“你们知道我们同仁昨夜找到什么吗?”
“不要浪费时间,快点说。”周师颐吃完早餐,抽面纸擦了擦嘴。
“真没情趣。”苏队长低声咕哝:“以后结婚时,新婚夜难道要对老婆说:不要浪费时间,快月兑?”
“不劳费心。”周师颐低脸,面无表情接过他递来的通联纪录。正要看,一个影子遮了部分,他顿一下,顺着黑影看向身旁那张倾身、低脸盯着他手中资料的侧颜。
啧,小菜鸟三年后若考不上司法官就真的可惜了,没见过像她这样认真关切案子的书记官。他抬指,微微一曲,抵住她太阳穴处,轻轻一推,将她脑袋推离些。
不用他开口,章孟藜也从他这个动作中发现自己的举止,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坐正身子,啃着剩下的半个三明治。
“吴宗奇的通联?”他仔细看上面的通话、受信号码、日期还有通话时间等数字。
“你手里那份是吴宗奇的,这份李伟生的。”苏队长拿出另一叠,翻了翻。
“我昨天又赶快发函传真给电信业者,请他们补李伟生前几个月的纪录,果然被我们比对出来。你看,这一天,李伟生打了电话给吴宗奇。”指着一组做上记号的号码。
他比对两份纪录,一看日期,算算时间,约四个月前。“昨天不是问过家属,说彼此不熟?”
“是啊,吴宗奇家属是这么说,李伟生那边也说不认识吴宗奇这个人。”
“家属不认识他们也很正常,不是每个爸妈都知道孩子在外的交友情况,也不一定会认识孩子的朋友。不过……”章孟藜吸口豆桨,说:“也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对,你说对了。”周师颐罕见地以赞许目光快速瞟了她一眼,指着通话时间道:“聊了十二分钟之久,应不会只是今天天气很好这种招呼用语,必然聊了什么,肯定有某个话题。如果说是毕业后就没有往来的同学,怎么会有对方的手机号码?又为什么突然要联络?”
“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吴宗奇他母亲的态度确实有些奇怪。”苏队长回亿昨日部分画面。“昨天一到现场,看到吴宗奇的样子,我就跟黄检说,和李伟生的案件手法相似;后来见吴宗奇家人情绪比较缓和,我问他母亲,知不知道之前在登山步道发生的命案?我一说到李伟生这个名字,嘿,她很凶的咧。说他儿子死了,我们这些干警察的不懂得体谅还在那里问东问西,后来查到这两人曾经是同学,我再一次问吴宗奇家人,答案一致,都说听也没听过李伟生一这个人。”
周师颐模着下巴,问:“李伟生家人反应也一样?”
“李伟生家人一样说不知道,还说他们只要我们赶快抓出凶手,其它的事他们不想知道。啊,对了!”苏队长翻翻两叠通联,找到以同色萤光笔做上记号的部分。“不只是这两人有过通话纪录,他们也和这个号码分别都有联系。”
“查过这号码的用户吗?”很明显,这三人有交情。
“等你啊。”
“等我?”周师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苏队长两手半举,投降状,“检察官大人,你也帮帮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经费不多,一天的通联就要一百一一十元,像这样一个人半年的纪录都调出来,我们要付多少?已经调两个人了。”他拿起那两叠厚厚的纪录。
司法官、监察院、军事检等调阅通联纪录免收查询费,但警方却不在免收费对象之列,NCC订的这个法令规定实在有够妙,而上面长官往往考量经费有限,只能限制调阅通联的费用,令他们这些警察办起案来实在绑手绑脚。
周师颐只把纪录移给另一侧的下属,交代着:“等等发函请业者传真用户资料,还有这三个月的通联纪录过来。”
“所以这个号码的持有人有可能是凶手?”章孟藜看看两份纪录,发现两名死者虽仅联络过一次,但与这名尚不知身分的号码持有人倒还算密集往来。
“就算不是凶手,肯定也是两起命案的关系人。”周师颐努努下巴。“去帮我拿李伟生那份资料过来,办公桌上。”
章孟藜找了找,抽出一本卷宗夹,他接过时,翻了翻。李伟生是夜店老板,吴宗奇有两家钓虾场,但真要说起来,交友圈应该较复杂,难道真是情感纠纷?
桌上电话忽响,章孟藜见他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快步过去接电话,置回话筒时,说:“周检,法警室打来说台北的王法医已经到殡仪馆了。”
“这么早?”周师颐起身,穿上外套。
“我打电话给我们同仁。”苏队长跟着动作,一行人坐上车,赶往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