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溶溶,如此温柔,透着绢纸窗纱柔柔地洒着,再不似往日的清冷之色。
精致的画舫游龙一般在胭脂河上穿行,将岸边的红楼绿柳,笙歌燕舞,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画舫中辅着厚厚的织绵地毯,挂着精巧的八角彩灯,靠窗的疏背玫瑰软榻上,撩起软烟罗帘,正倚着窗棂看月亮的女子,刚刚梳洗过,一身素白单衣,不妆不束,却更显出明媚如玉。
金色妆花纱幔一挑,顾忍手中端着一盅炖品,从外面进来。
他将手中盅碗放到桌上,拿起一件外裳,走到窗边轻轻替云岫披上,“当心受凉。”
她转过身,小脸微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颜俊,“你怎么会在这里?”
“娘子不见了,为夫的怎能不到处寻你?”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娘子可知道,那日你跑掉了,吓得秋娘?差点就要以死谢罪了。”
云岫脸上一红,愧疚地瞅着他。
“你这一年,到哪里去了?”她轻声问。
“以后告诉你。”顾忍微微一笑,吻吻她的额,“太晚了,你得休息了。”她身子一直不太好,这成了他最忧心的事情。
喝了他喂的半碗参汤,云岫被他抱上舒适的床榻,这晚经历了太多狂喜,疲倦也向她袭来。
小脸沉沉地靠在他硬朗的肩膀,鼻间都是他熟悉的气味,她安心地、静静地闭上眼睛。今夜,没有人再去提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没人纠结于那些仇恨。他们像世间所有的恩爱夫妻,交颈而眠,如鸳鸯。
她睡着了,小脸粉红,唇瓣柔女敕。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如云长发,充满了柔情。指尖挑开丝薄单衣,露出一方单薄纤巧的雪白肩头。
眸光在属于他的娇躯上流连忘返,原来烙于雪肤上的旧日伤痕已尽数消退得,肌肤宛如白玉雕琢,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是他的妻呵……他此生唯一愿意倾其所有,尽心呵护的人;也是他这一生,唯一想要拥有的人。
彼忍很个不愿意回忆过往的人。
因自他记事起,就知道母亲不爱他。
娘亲是西平王府的三小姐,闺名妙音,出身高贵;他的父亲顾颐,满月复学问,却只是厉家的一个小小门客。
整个王府,没有人喜欢他。这些人包括他的两个姑姑,舅父的妻妾,以及他的两个女儿。
他们将他视为厉家的耻辱,轻贱他,甚至仇视他,因为他的出现使厉家成了整个骊京的笑话。
主子都这般待他,那些下人就更不用说了,小时候的他经常被关在王府最偏避的一处院落,他不能随意在府中走动,也没有人来关心他,更多的时候会饿肚子,饥一顿饱一顿成了常事。
而他的娘亲,却趁着青春未过,容颜未老,忙着与风流才子、王孙公子们寻欢作乐,没空理会,更不允许他叫自己一声娘亲。
除了顾颐,偶尔会向他投去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依稀有着同情,可惜却总是会在一阵嗤嗤暗笑中慌张地收回。
在幼小的他眼中,舅父的一对女儿,瑶仙和瑶光,是天下最可怕的恶魔。
表姐瑶仙,生得极美貌,性情看似温柔敦厚、柔弱可亲,其实骨子里却是极狡猾心狠,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来,小表弟,想不想吃这些樱桃?过来呀,姐姐送给你。”美丽纤细的手掌上放着一捧红艳艳的果子,红唇弯弯,引诱着他靠近。
小小的顾忍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盯着那些樱桃,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朝着漂亮得像仙子的少女迈了一步,两步……
谁知他刚刚伸出手,那只纤细的手猛地握成拳,果子的汁液从指缝间滴下,仙子瞬间变成了魔女,她将捏得稀烂的果子甩到他脸上,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嘲讽道:“凭你也想吃皇宫里赏赐的贡品?真是不自量力!”
表妹瑶光没有其姐的心机,她生性刁蛮,更多的是妒忌他的相貌,她最常做的事是命令奴才们按住他,气呼呼地拧着他的脸问:“你长成这样真讨厌,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他的脸,便成了厉瑶光出气的地方,她会用一切乱七八糟的颜色来弄脏他的脸,然后哈哈大笑着让王府的下人们都称他为丑奴儿。
在毫无反抗之力前,他默默承受下来这一切,咬紧牙关地忍受着。
冬天的时候,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是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抱着一只很丑的老猫晒太阳。
那只老猫很老了,老的连抓老鼠都抓不动了,他将自己不多的食物省下来,喂给它吃,替它抓着身上的跳蚤,看着它懒洋洋地模样,觉得很开心。
整整十年,除了厉家的主子和奴才,顾忍几乎没有见过外来的人。直到第十一个年头,他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是个年纪跟厉瑶光差不多的小泵娘,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云锦小袄,领口和袖口都缀着雪白的狐狸毛,露出里面浅蜜色金丝绣花罗裙。
因为天气寒冷,她白皙的面颊被风吹的略微红润。
他隔着门缝看着她,猜测她大概是王府的客人,可是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呢?难道是迷路了?
小泵娘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边走边低头在找着什么,偶尔还会走到路边的花圃草丛里,嘴里轻轻发出“咪咪……”的声音。
他立即紧张起来,他认为所有的小泵娘都应该是像厉家姐妹那样的,而且她似乎比他的那对表姐妹长得更加可爱漂亮。
他不敢出声,趴在门缝边警觉地盯着小泵娘的一举一动。
“啊,你在这儿呢!”忽然,她欢呼一声,朝着草丛里小跑过去。
他想,她的声音真是好听啊,下一秒,他却瞪大了眼睛。
他的老猫,被她从草丛里抱了起来,这一举动令它浑身寒毛倒竖。
老猫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厉家姐妹横看竖看它不顺眼,有好几次都想把它扔进池塘里淹死。
厉瑶仙的理由是它太老了,厉瑶光则是觉得它太丑了。
这个陌生的小泵娘,是不是也讨厌它,想要弄死它呢?
可是她没有。
她将老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墩旁边的台阶上,一点也不怕弄脏身上的漂亮衣裳。
细白的小手温柔地替它梳理着被泥巴弄脏打结的毛,嘴里还轻轻说着话,“上次我来做客的时候瞧着你了,所以这回又来找你呢,你过得好吗?怎么看见我就跑呢?”
老猫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啮”的喘息。
“对了,我今天还给你带了好吃的。”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一层层的打开,老猫闻见了气味,顿时“喵呜”一声,来了精神。
“是你爱吃的,是不是?”她笑着,青葱似的手指捏着一条小鱼干,放到掌中,托到老猫嘴边。
“你以后见着我别跑好吗?”她仍笑盈盈地对着狼吞虎咽的老猫说话,“前年我跟着祖母去梅花庵里吃素,住了好几天,就和一只小猫做了好朋友,每天都跟它在一块儿玩,可惜祖母不让我带它回府里,我走的时候好伤心呢……”
“你有朋友吗?”她问,嗓音里带着丝丝委屈,“我就没有朋友,那些别府的小姐们都不爱跟我玩,她们说我是冷木头……”
老猫突然抬起头,“喵”了一声。
“不过我有两个妹妹呢,她们最喜欢我,下次我央着母亲带她们来看你,好吗?”
清风拂拂,落花满径,在这个冬日的晌午,一人一猫,如此和谐。
他静静地看着,听着她的细语呢喃,心里盛满了温暖。
“大小姐?大小姐……”
远处似乎有下人正寻了过来,小泵娘吓了一跳,赶紧将老猫放到门墩后,站起身,胡乱地拍了拍衣裙,再直起身时,已是娉娉婷婷、端庄规矩的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