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安娘子,鱼小闲叹了一口气,她好几宿没睡好,这会儿只觉得头昏脑胀,起身去井里打了盆水进来,想把脸上的痕迹收拾收拾,振作一下精神。
铜盆入架子上的时候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一道小到不能再小的金属撞击声传入了她耳里。
她抬眼,看见一条缠成两圈的银炼挂在铜盆架上方,日光照在那小小的圈圈上,镶上了闪烁的银光。
炼子下方串着两个银戒,那银戒的样式很简单,什么花样也没有,很素雅的一对指环。
她的心狂跳。
是……婚戒吗?
是的,拿下来的银戒内侧一个刻着她的姓,一个刻着十四郎的紫姓。
“你这坏蛋,连姓什么都是假的。”
但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两个银戒哪来的?她想起那次和十四郎说起,她们家乡男女结婚要交换婚戒的事。
婚戒代表男女互定终身,以戒指把彼此套牢,也代表永恒不变的承诺。
他显然不是很能理解,之后又再说起时,还困惑的说什么男女成亲不拜父母却拜什么神父,随即又自言自语的道了句,不过若是像他的父母,那还不如不拜——只是这句话她没听清楚就是。
她笑到不行,脑中浮现的是拜堂时司仪口中变成了“一拜上帝,二拜神父,夫妻交拜”,不中不西的。后来他又笑笑的问了她喜欢的戒指样式,但也仅止于这样,她期待了好一阵子,却没了下文。
没想到……没想到……
她泪流满面。
她狠狠的抹去脸上的湿润,叫自己不许哭!
她把链子套进颈子,把交领覆上,匀净了脸,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既然紫郧刚走,那不会走得太远,她得想办法赶上他们才是!
她决定要去追夫。
她在五斗柜里找出了布巾,把暗处的匣子拿出来,匣子里是她藏着的银票和银两,还有两套换洗的衣物及纳好的鞋子,路上可以替换,收拾好后将布巾四个角都打上结,把包袱背在肩头,准备出远门。
忽地门砰了声被人踹开,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敞亮的阳光下走进了一个伟岸的高大男人。
紫郧手里拎着乌金马鞭,身穿绛色镶灰貂毛大氅,面如寒霜,看不出丝毫喜乐的往她走来。
“你怎么回来了?”鱼小闲胸前起伏,怎么逼都无法把到了眼眶的眼泪逼回去。
紫郧不发一语拦腰抱起她,直接把人扛上肩头,像扛麻袋似的走出门外,接着,将她往正低头啃草的大马背上一丢,鱼小闲晕头转向之际,被这一扔,五脏六腑差点要移位了。
“你……”她还想嚷嚷,哪知道紫郧跨上马背“驾”的一声,那大马便撒开蹄子往前跑去。
鱼小闲哪还有开口的机会,她被颠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幸好肚子里没有多少食物,要不然肯定得全吐光。
似乎是解气了点,紫郧嘘声勒了缰绳,风擎电驰、肆意奔驰的大马慢慢停下蹄子。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以后不许这样扛着我,胃都快呕出来了。”一停下,她就直接开炮,没有意识到他两只胳臂正穿过她的胳肢窝将她提了起来,令她面对着那俊美的罪魁祸首。
“跟你用讲的你不听,我只好用强的了。”他倒是笑了,带着说不出来的狡狯,看着鱼小闲因为生气而精神奕奕的眼眸,泛着莹莹光泽的脸蛋,他让她的臀部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面对着他。
“哼,混账!”她撇开了涨得通红的小脸,这种暧昧的姿态……太难看了!
“就算你出口不逊,本王也不会放你走,无论你说什么没用。”他伸指替她拂去被风吹乱了的乌丝长发,然后将她的双手合在手心。没有她在身边,他一天都受不住。
鱼小闲心中一叹,“我本来就打算去寻你。”吾心安处,即是吾乡,他在哪,她的心便在哪里。
他惊喜得眉目俱动,手下的劲道也越发强焊,“半路上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放你走。”
“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再想不开了。”
“虽然要求女子说话要算话有点愚蠢,不过,你最好记得你今天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
看着他焦急的神情,鱼小闲朝他温柔一笑,伸出了手环住他的腰身,脸贴着他的胸膛。“你别跟我置气,我真的很不习惯。”
她想通了,女人要幸福,首先一定要勇敢。
为了十四郎和她自己,就奋不顾身一回吧,她会努力,虽然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不会成功。
也罢,虽然将来会怎样她不能预料,但是她知道现在十四郎对她的真心,能守多久便是多久吧。
他模了模她的发,“有件事我得同你说一说,我虽为王爷,但经年戎马、戍守边疆,一直没有成家,还未娶王妃,西北虽然没有大都和南方富庶丰饶,但也不差,那边有美丽辽阔的草原,草原上可以听得见牧羊女高亢的歌声,人民热情乐观开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规矩没这边的多。”他,就是那里的规矩。
他想安她的心,想带她去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去体会那里的民生风俗,希望与他爱的人远离朝廷内的斗争,在他的封地里自在荣养悠闲一世。
“被你一说我都心痒痒的了。”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还有,本王今年二十有七。”
这是交底吗?
“这里的男人不是十七、八岁就儿女成群了?”
“我这不是等着你替我开枝散叶吗?”他亲吻了下她的脸,“其实还有一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听着。”
“我是皇族宗室,后宅有品级的女人是有规定的,根据祖制,除了正妃,其余三侧妃,都要上玉牒的,至于良娣、良媛那些姬妾不值一提……这些,你能理解吗?”
紫郧略显粗重的喘息在她耳畔响着,鱼小闲听了半晌,终是心软了一点,看了他几眼,神情没变,但缓缓的点了头。
她知道,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要相应承担什么样的压力和付出努力,这世间,没有什么平白无故得来的福气。
紫郧双眼满是光芒,鱼小闲自嘲的笑了笑,轻轻在他唇角吻了一下,“要我跟你走可以,不过,你得让我回村子一趟。”
紫郧眼中的光芒立刻熄灭了。“由不得你反悔。”
鱼小闲好声好气的解释,“我有好多事没交代,就这么走了嫂子会埋怨我的,说我没义气。”
他放下心来,“记得长话短说。”
“知道了。”
紫郧嘴角翘了翘,便不再言语,带着她折回去,去了安家。
知道鱼小闲要跟着紫郧到西北去,安娘子拉着她的手不放,临别有说不完的依依离情。
“我真是舍不得……”安娘子的帕子擦了又擦,眼泪还是停不住。
“虽然山高路远,但是只要想见还是有机会的,筝哥儿往后要谈了亲事,嫂子一定别忘了要给我下帖子,到时候就算我人来不了,礼一定会到的。”鱼小闲细细叮嘱。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倒是你这一路上要万事小心,小心别吃坏了肚子,天冷了,要注意保暖,莫招了寒,有空,要给嫂子捎个讯,让我知道你去到哪了,有没有安好妥贴……”说罢,又是哽咽。
鱼小闲也被弄得鼻酸眼红,活月兑月兑一只红眼兔子,拉着安娘子的手不放,“我知道、我知道,嫂子吩咐的事我都记住了。”她擦了擦眼睛,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我这一去远得可以,馆子既然一直都是嫂子在打理,我想就全权交给你,往后,每半年让人把流水账带来给我瞧瞧便好。”
“这使不得,我哪有办法看顾那么大一家铺子?”安娘子想也不想就推辞,那五花马可是她这妹子努力拚搏才拿下来的,她凭什么占这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鱼小闲轻笑的用肘顶了安娘子,俏皮的眨眼,“嫂子心里要是觉得碍难,就努力多开几家分店作为报答我的报酬好了。”
安娘子细细推敲了下,一向柔软的眼底逐渐散发出一抹坚韧,这,她好像可以做得到。
“另外,”鱼小闲拿出两张纸,是她原先答应要给曹老爷子的图纸,一张是蝶恋花——紫红单瓣芍药,金蕊掐丝,一只蝶儿栖在蕊心上,蝶身是各色由浅而深的蓝色宝石镶嵌,活灵活现,令人别不开眼;一张是孔雀开屏——玲珑展开的羽毛翠绿,羽支细长,由祖母绿宝石打造,绿碧玺、裴翠和稀有水晶构成大型眼伏斑纹,赤金雀嘴尖下坠一缕细细的金珠,尾末是光芒隐隐的橄榄石。
单是图纸而已,已经让人浮想连篇,要真打造成实品,该有多吸引人就不用说了。
最后鱼小闲拿出一个颇大的盒子,里面放着一颗漆雕球。
“这是什么?”别说安娘子,就连安颐也没见过。
“这叫漆雕球,也就是蹴跔。”鱼小闲解释。
那漆雕球共有九层,取九九之数,它是用多种漆的颜色套雕的多层漆球,层层都有精美的图案和花纹,球的每一层都可以灵活的转动。
鱼小闲原本打算要过个一年半载再把它推出来的,但她改变了主意。
“嫂子,托你帮我把这漆雕球交给包叔,请他务必在六个月后才能交给曹老爷子,届时,拍卖得到的银子够他开一间民间漆作坊了。”六个月后他的技法更加熟练,无论面对任何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也能独当一面了,而漆作坊起码能让包老三安家立业,没有后顾之忧。
安娘子这下真的惊跳了,“妹子,不是我不相信那个包老三,他真能成吗?”
“我相信他有那能耐,”鱼小闲把盒子阖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这是我做的笔记本,里面有我做漆器时的一些心得,给包叔做个参考。”
“人家就算师父收学徒也要藏几分私,我没见过像你这般忒大方的人,自己的心血就这样送人。”安娘子不以为然。
“这个师父藏一点,那个藏一点,什么传子不传女,什么都藏私,很多器物的精华就那样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了,如果可以让更多人都能学到这技术,发扬光大,不是很好?”就算她撒手了,也不希望包家父女再回到以前那三餐不继的日子。
既然已经伸手拉了一把,那个包老三也不是朽木,没有只做一半的道理,管不上的她不会管,能管上的,她也不能视而不见。
“你这心胸,我就算再活三辈子也学不来。”安娘子自叹弗如,对鱼小闲是五体投地的佩服了。
不知道去办什么事情的紫郧回来了,那代表分离的时间到了。
门外停着一辆不算气派却大气的马车,车夫已经候着,至于被差遣着去弄一辆要舒适又要结实马车的龙莲、黑炽玉、寒岁,皆已上马。
“为什么不让村子里的人送送你,好歹每个人都托了你的福,把日子变好了。”安娘子舍不得啊。
“嫂子就是坏,存心想害我哭。”不了,何必呢。
鱼小闲上了马车,却忍不住探出头来看着在抹泪的安家人。
她朝着他们摇手,摇得许久,摇得见不到人影了还在摇。
她的心情忽高忽低、忽起忽落,没个着处。
“总有机会可以回来的,不要怕,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一直沉默地在旁边看着的紫郧模模她泛红的眼,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把她搂进怀里,低声安慰。
“说得轻易,指不定到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了。”听着由紫郧身上传来的心跳声,她不禁觉得心安。
“你头发白了,我牙也掉了,正好放下一切俗务四处云游。”
“那你可得背着我了。”
“不管去到哪,我都背着你……”
未来旅程遥远,对鱼小闲来说是新世界,是未知的,离愁或许令人难过,但想象的未来却更让人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