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见她紧张的模样,他呵呵笑着,“你甭担心,我方才说过了,他这人一向宽以待人,你不是他儿子,纵使知晓你在画婬画,他也不会为难你。”
夏夜里蝉鸣唧唧,偶而还有流萤飞过。
两人叨叨絮絮的说着话,一边抬头赏月,倒也十分静谧宁馨。
自从父亲过世之后,她忙着带母亲、弟弟逃离都城,来到钦州母亲又病倒,接下来为了谋生,她早上摆摊,下午作画,已有许久不曾这般悠闲的赏过月了。
见她面露困倦之色,杜如弦出声道:“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别再画了,晚几天交画也无妨,若是陶东宝再催你,就让他来找我。”
说完这些,他拿着已空了的茶壶,慢悠悠的踱回房去。
王曦怡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是今晚的月色太温柔还是怎么地,她竟忽然觉得杜如弦这人应会是个良配,能嫁给他的姑娘,定是个有福气的人。
五日后,王曦怡把画交给了陶东宝,他看完很满意,爽快的将说好的画酬递给她。
“很好,这本画刊印出来后,一定会造成轰动!你接着再画,喏,这几天我又找了几个人,你照着上头的人来画。”他取了一迭肖像交给她,这些全是他这段时日让人绘下的,全是钦州城一些小有名气的人物。
“陶二爷,这样真不会得罪人吗?”她不放心的问了句。
“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杜如弦那家伙,那小子打小就一肚子诡计,只要他出的主意,没有不成的。”
听了陶东宝这番话,王曦怡半信半疑的走出书肆,不过她心头还是相信居多,就像先前他说服她时所说——
“拖越多人下水,把水搅混了,大家习以为常,便不觉得有什么,反倒那些没被书一的人,为图新鲜,说不准还会想被画进去。”
她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因此才肯继续接着画。
返回医馆途中,前头来了一顶轿子,那轿子忽然停下来,从轿上下来一名胖姑娘,拦住了王曦怡。
“我问你,那日你有没有将我的画与信交给杜郎?”她一过来便开口质问。
王曦怡认出这是前阵子要她把她画成天仙美人的杨家千金,笑着回道:“在下确实将杨小姐所托的画与信都交给了杜大哥。”
“那我祖母六十大寿那日,他怎么没来?”杨小姐咄咄逼人的追问。
“呃,这事在下也不清楚,也许他那日有事,因此不克前往祝贺。”
杨小姐皱了皱眉,“是这样吗?那你再帮我写封信给他。”
“可现在在下手边没有笔墨,要不杨小姐先跟在下说要写些什么,在下回去写好再替杨小姐交给杜大哥。”就她观察,这杨家千金虽然脾气不好,但人倒是不坏,也挺好哄的。
“你就把我对他的一番心意写下来,记得要写得感人肺腑、情深意切,好让杜郎看了之后,恨不得立刻来见我一面。”
王曦怡抽了下嘴角,这难度也太高了吧,她自认做不到,为难的想开口说什么时,就见杨小姐吩咐随行的丫鬟赏了她一锭银子。
手里被塞了一锭亮晃晃的银子,她几乎要被晃花了眼,就连她从陶二爷那里得到的画酬加起来都没这锭银子多,想出口的话不禁咽了回去。
杨小姐离开前再说:“你好好写,事成之后,本小姐另有重赏。”
她微微张着嘴,看着她坐进了轿子里离开。
须臾之后,她握紧了手里的那锭银子,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回去后要拿出所有的本事,替她写出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给杜如弦。
回到杜家,已是日落时分,王曦怡先去帮忙母亲做晚饭。自母亲身子逐渐复原后,烧饭时也会为杜大夫父子准备一份。
原本这事是由杜家的丫头做的,但那丫头日前出嫁了,母亲遂接过来做,而杜大夫在尝过母亲烧的饭菜后赞不绝口,从那以后,杜家父子的饭菜就由母亲包揽下了。
晚饭做好,她提着食篮将饭菜送到前面杜大夫住的院落去,再折回来,同母亲和弟弟一块用饭。想起一事,她将杨小姐赏给她的那锭银子递给母亲。
“娘,这银子您收着。”
“你哪来这锭银子?”王大娘诧异问。一贯钱有一千文,要十贯钱才能换得这一锭银子。
“是杨小姐赏我的,说要让我帮忙写信。”
“只是写封信而已,哪用得着这么多?”王大娘一脸怀疑。
“她这封信不好写,因此才赏我这么多。”王曦怡简单的将事情经过约略说了下。
“姊,这信还真是难写,纵使信写得再感人,可要是杜大哥不想去见她也没用呀。”一旁的王光熙说道。
“光熙说的没错,我看你还是把这银子还给她。”王大娘是个老实人,觉得做不到的事,还是别拿人家的银子。
“总是要试试嘛,说不定杜大哥看了信后会想去见见她。”王曦怡舍不得把那锭银子还回去,她盘算着有了这银子,她这阵子再努力作画,存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就能在钦州买间小屋子住,虽说在这里住着也很方便,但一直叨扰杜大夫他们总是不太好。
王大娘多少明白女儿的心思,想了想交代女儿,“那你就写吧,倘若杜少爷最后看了信没去见她,你就把银子还给她,咱们不能贪这银子。”
“嗯。”
待用完晚饭,收拾了下,烧水净身洗漱后,王曦怡回到房里,在桌上铺上一张空白的信笺,她提着笔,蹙起眉尖,踌躇半晌,迟迟没有下笔。
也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杜如弦那张脸,这笔就落不下去。
她眼前时而晃过杨小姐那张胖乎乎的脸,时而滑过杜如弦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不是她想贬抑杨小姐,而是任谁来看,也会觉得这杨小姐与杜如弦委实不太般配。
她瞪着那张待写的信笺,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写才能打动杜如弦,让他去见她。
她想着杨小姐对杜如弦的痴恋,以及这些日子来代笔所写的几封情书,那些姑娘也个个仰慕爱恋着杜如弦。
即使心知杜如弦可能不会钟情于她们,但她们却仍是勇于向他传达自个儿的思慕之意。
只是也不知那些书信,杜如弦是否每封都看过了,他心中又是否有中意之人?
一整个晚上她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一个字也没能写下来。
她察觉自个儿心里彷佛不太想替杨小姐写这封信,那不知由何而来的排拒令她感到不解。
为了能留下那锭银子,她努力让自个儿静下心来,试着揣想着杨小姐仰慕杜如弦的心情,半晌后,一首诗浮上心间,她提笔写下——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罢写完这首诗,夜深人静的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得彷佛是两脚拖在地上行走,这令她陡然思及父亲被杀那日,他拖着重伤的身子逃回来的那次,她皱起眉,面露警惕的起身,推门出去察看。
在月色下看见一人佝偻着身子,一跛一跛的往前走。
她从那身形认出是杜如弦,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
“杜大哥,你怎么了?”她一靠近便嗅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缕血腥味,惊道:“你受伤了?”
杜如弦抬手示意她噤声,“嘘,别吵醒其它人。”
“我去叫杜大夫过来。”
杜如弦阻止她,“我爹这会儿已睡下,别去吵醒他,这伤我可以自个儿处理。”
“那我扶你回房。”她抬手绕过他的胳臂,撑扶着他。
他伤在脚上,因此走得很慢,想起一事嘱咐她,“对了,我受伤的事,你别告诉别人,就连你娘和弟弟也别说。”
“好。”她答应了声,接着犹豫的道:“我可以不告诉我娘和光熙,可是杜大夫不可能看不出来。”见他拖着脚走,显见是伤了脚,而且只怕伤得还不轻,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之处。
“我爹那儿我自会同他说,你别泄露出去就是了。”他叮嘱。
扶他回到房里,王曦怡替他点亮了烛火,这才看清他左边衣袍的下襬都被血给染红了,诧问:“怎么会伤成这样?”
“只是小伤不碍事,你去打盆干净的水过来。”他在椅子上坐下吩咐道。
她急忙出去打水。
打了盆水回来,见他撩起了长袍,里头的裤子不知是被他扯破的还是被人划破的,露出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小腿一直沿伸到脚踝后。
看见那血淋淋的伤口,她倒吸了一口气,月兑口问道:“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他没回答,接过干净的布巾,擦拭脚上的血,先前在外面他已先行敷过止血药,如今血已没再流出。
她回过神,急忙也拿了条巾子蹲在他脚边,帮着把血擦干净,血拭净后,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她两道眉整个拧成一团。“很痛吧?”
杜如弦低笑了声,“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你在说什么,谁心疼你了?”她有些气恼他,都伤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情说这些浑话。
“瞧你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杜如弦似乎心情不错,抬手轻推了下她拧蹙的眉心。
被他指尖碰触的地方莫名的热烫了起来,心尖也宛如被羽毛扫过似的轻轻一颤,为了掩饰这奇异的感觉,她挥开他的手,没好气的诘问他,“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出去做什么了,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轻描淡写的解释,“肚子饿出去找吃的,倒霉碰到匪徒想抢劫,就这么被砍伤了。”
“这大半夜的哪里有卖吃食?”他这话分明是在敷衍她。钦州虽然不像都城会在酉时过后实施宵禁,但大半夜的也不会还有铺子饭馆开着。
“花月街那一带有不少摊子,而且味道都不差。”那是钦州深夜时分最热闹的地方。
她知道花月街聚集了不少青楼,想起一个可能,怀疑的瞅睨他,“你该不会是去青楼与别人争风吃醋而受伤的吧?”
他抬手惩罚似的戳了下她的额心,“你竟然怀疑我的话,本公子需要去那种地方与别人争风吃醋吗?”
“你真是去那里买吃食?”她仍是有些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在擦净腿上的血后,他取来一瓶药粉洒在伤口处,那药粉是他爹亲手所制的金创药,对外伤极为有效,但药粉敷上伤口之后,半个时辰内伤处会十分疼痛。
听见他嘴里逸出一声闷哼,王曦怡紧张的看着他,整个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敷好药,见她满脸担忧,杜如弦眸色柔了几分,“药敷好没事了,回去睡吧。”
离开前,王曦怡问:“你不是肚子饿,吃了吗,要不要我去下碗面给你?”
“不用了。”他接着轻笑一声说:“你要是舍不得走,不如就留下来与我同榻而眠,咱们可以秉烛夜谈。”
他这近乎轻佻的话令她有些羞恼,旋即想起他又不知自个儿是个姑娘家,他这么说似是也并无不妥,因此只是横了他一眼道:“我才没那个兴致与你秉烛夜谈。”
也不知他今晚是怎么回事,一再拿她来取笑,她不再搭理他,径自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再替他打了盆水进来,好让他洗漱。
杜如弦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勾着嘴角。
她沉着脸没看他,将水摆在面盆架上,便朝门口走去,来到门前,却还是没能忍住,回头问了句,“明早要帮你把早饭送进房里吗?”
见她分明放心不下他的伤,却还刻意摆出一张冷脸,他眼里噙着笑意,“不用了,就摆在饭厅里,我再出去吃。”
她点点头,出去时替他掩上房门。
回到自个儿屋里,她也无心再写信,收拾了下便上床睡了。
他说他是出去买吃食时被匪徒砍伤,她并不相信,不过两人之间非亲非故,也不好再深究下去。
再思及他那时说要她留下来与他同榻而眠的话,明知他八成是存心逗弄她罢了,可却不由自主的有些心跳加快,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种种。
想着那日被他发现她画艳情画的事,以及被他逼迫着把张成他们绘入艳情画中,还有那日张成想剁她手被他给拦下来,然后是前几天两人在月光下喝茶赏月……这段时间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犹如细泉一般,缓缓流淌过她心间。
罢开始她并不太喜欢杜如弦,总觉得这人太深沉了,难以捉模,因此并不想同他亲近,可就在方才,瞧见他受伤,她很心疼,甚至想留下来照顾他。
那种担忧的心情,并不亚于对家人的关心。
她惊讶的想着,是从何时开始,他竟在她心中不知不觉占有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