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柳家旧宅啊……她记得是往北井胡同朝西走,过了平阳大街,然后是打铁的吴伯家……啊!找到了。
将放着惯用纸笔的画箧拎紧,神色略显紧绷的裘希梅稍微整理一下仪容,模模束发的玉带有没有歪掉,她上下自我审视了一眼,认为并无一丝显露女儿身的不妥,这才挺起胸膛深吸了口气,上前叩门。
独自到外男宅子中作画,说不恐慌是骗人的,但是一想到弟妹们粉妆玉琢的小脸,她的勇气就足了,一切的顾虑和两个小人儿相比全是天边的云,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谁呀?一大清早就扰人安宁。”
她抬头一望东边的天光,辰巳交接时分不算早了,点卯上朝才叫早。
裘希梅没在口头上争锋,沉稳自持的朝前来开门的门房一揖,神色自若地道:“在下姓梅,特来为贵主人作画。”
“什么姓梅,没听过……”两眼惺忪的年轻门房忽地打了个激灵,态度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恭敬,谄媚地两手直搓。“哎呀!是梅画师,我家主子恭候你多时了,快请进,小的帮你提画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脑子里飞快的浮起这句话。“不用了,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我不习惯别人碰我的东西。”
自从汤药中被放了寒药,饮食、衣物也发现有心人的作为,连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熟人都会不时的下绊子,暗下黑手,裘希梅对人总抱着三分怀疑。
不是说人人都心思邪恶,但谨慎点总是好的,她可依凭的本钱太少了,必须事事戒慎,有家累的人疏忽不得,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先想到一双弟妹,她好他们才有以后,她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这攸关三条人命。
也是在重生后她才对周遭的人事物特别小心,为免受到不明不白的陷害,她身边的东西尽量不让自己以外的人碰触,多留一分心才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她不能再错一次,她没有办法面对再一次痛失至亲的打击。
希兰、希竹,姊姊一定会保护你们,我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姊姊会照顾你们长大成人,你们不会再孤伶伶的死在四面透风的屋里,死时瘦得全身没三两肉。
眼前一幕幕令人心碎的影像掠过,强打起精神的裘希梅将之一一抹去,她迈步跨过朱漆门槛,她面容平静的迎向照来的太阳光,唇畔上扬,这一步是她改变命运的起点。
重新粉刷过的宅子很大,门房领进门后,接着见到的是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管家,他面上无须,不苟言笑,从头到尾只说一句“请跟我来”,便冷着脸在前头领路。
若不是曾是兴昌伯府的小姐,她早绕得头昏眼花,处处亭阁楼台,水榭假山,若非住边大宅院的人,多绕几圈怕是会迷失其中,找不到原来的路。
裘希梅心怀戒备的将走过的景致牢记在心,她暗暗地观察四周的布置,细心地在心里头画出一幅家宅图,哪里有门、哪里是死路都记得一清二楚。
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对出手阔绰的管公子并不熟悉,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多给自己备一后手也就多一条生路,人的好坏一时半刻是看不出来的,慎之又慎是人之常情。
其实她对自个儿的过于防备感到好笑,可是又有一点心酸,若是只有一个人,她不会在意前方是否是龙潭虎穴,或是万丈刀山,能让她月兑离生性凉薄的丁爱,虽死吾勇往矣!
可惜她身上多挂了两条心头肉,她的命不属于自己,为了他们,她必须时时刻刻警戒,就算是一颗小石头,一根小树枝也要搬开,谁晓得石头、树枝底下是不是挖了一个洞,等着她一脚踩空掉下去。
死过一回后她变得越发小心翼翼,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总会不由自主联想出无数的可能性,草木皆兵的防着任何一个靠近他们姊弟三人的人,因为她输不起,也不敢去赌,一次的生死分离吓怕了她。
“你来了呀!我还当你过了晌午才会来,睡得晚了些,请别见怪。”精神抖擞的管元善像刚打完一整套拳似的,面色红润的笑着走近,一股融合汗水的味道飘入裘希梅敏感的鼻子中,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双颊微烫。
“年前事多,允了客人几幅应景画作得交,我只能在上午过来一趟,过午就得离开。”她是趁着丁爱上下忙着准备过年而无心关注她,这才悄然无声地从后门溜出。
毕竟是药罐子吊着的“病熬”,除了偶而想起还有一个妻子的丈夫外,丁爱中没人会主动接近被主母鲁氏嫌弃的大少女乃女乃,她养病的院子地处偏僻,也少人走动。幼红被她送走了,青苗也被她拘在小屋子里缝制衣裙,她的午膳用得晚,赶在午时左右回府,她有两个时辰作画,早来早完成。
她是用过早膳才出府,至少要和送饭的婆子打过照面,证明她在屋内,而后再以静养怕吵为由将几名服侍的丫头赶走,待所有人都走远了才乔装,将门上锁后攀窗而出。
不过凡事没有绝对,不可不防。
“难得有缘,在我这儿用饭又何妨,瞧你,肩细身薄的风一吹就飞走了,我府上什么都没有,就只管一顿饱饭,你别跟我客气。”她实在太瘦了,胳臂还没一根竹子粗。
避元善的目光不自觉地多看露出衣袖中的一小截雪白皓腕几眼,心口怦怦怦地直跳。
“不了,家里有饭,有人等着我回去。”想到弟妹们天真的笑脸,裘希梅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她不知道这一笑,冬日的白雪像遇光融化成春水,悄悄地流进某个短暂失神的人心底,烙下一道倩影。
“有人在等你?”管元善不快地拧起眉,嗓音像吞了十斤铁砂,沉郁郁的。
她笑而不答,将画箧置于地上。“你打算先画哪一处,我打个底好调色,预做准备。”
避元善随手一指。“就那里吧!”
他指的那处只有几颗失了光泽的太湖石堆积在墙角,一棵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枯枝的老树巍巍颤颤地被雪掩了一半,真要入画,实在是乏善可陈。
但是在善画者眼中,无处不是画,端看人的心态和画功,一朵小小的野菊也能是一世界。
“好的,请你等我一下。”
“啊!你真要作画?”指错了想反悔的管元善神色讶异。
裘希梅的绘画用具全是自备,无桌可用便让人裁了可折迭的五尺长、三尺宽的油桐上漆木板,木板下头是高二尺的三足脚架,笔墨一字排开。
看她把什么都备得齐全,连茶也装在青竹制的茶筒里,管元善顿时有种被打败的无奈,脸色有几分阴暗,他不太痛快地想着,她都备齐了,他还有什么能做的?
英雄无用武之地,正是他目前的心声。
被他那声惊呼吓得停手的裘希梅一脸困惑,手上的画笔高举着,不知到底该调色还是放下。
“你不就是请我来作画的吗?”难不成他不画了?
“没事,没事,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这宅子每一处你都可以尽情发挥,累了就休息,不急……”他挥挥手,努力装出淡然的表情。
没人晓得他牙关快咬烂了,痛恨自己堂堂监察御史兼江苏巡抚,居然在一名卖画的女子面前丢了颜面,不仅没态度从容的善尽主人之礼,还大惊小敝的失了平日的冷静,教他很想一头往石柱撞去。
这都要怪她,谁料得到她会这么早上门,在京城世族里,没有人会在午前上门拜访,通常管家的会在上午处理家务,安排好一日的内外琐事,再盘个帐,算算庄子和铺子的出息,该发的四季衣物、月钱等也得先盘算盘算,忙了一天还不见得有空。
她来时他还在书房里和幕僚们商量如何做饵,将不法官员的关系先模清楚了再打入其中,安插个内应,话才说到一半呢。
匆匆地丢下一群臭男人,看见那仍然做男装打扮的身影迎面而来,他热情的大展双臂,结果是热脸贴冷,人家根本不甩他,纯粹为作画而来,古板无趣地像个小老头,多看他一眼都嫌费心。
罢了罢了,他在恼什么,他对她的欣赏仅在于她的画作和才智而已。
避元善很心虚的说服自己,不去细思自己为何对在市集卖字画的女子出乎寻常的在意,想对她再好一点。
“你不急吗?那我慢慢地画,多琢磨琢磨才能画出一幅好画,不负你的高价。”他出的价太高了,让人有些不安,会作画的人不只她一个。
“也不是不急,至少每过两、三天要让我瞧瞧你的进度,总不能一幅冬景画到春暖花开吧?百花盛放图我却看见池中荷花残,桂花都开满枝头了。”他暗示别接太多“别人”的单,专心一志地先完成他的管府全图。
他这人是拗性子,一条路走到底,旁人说旁人的,他做他自己的,他看上眼的就不许人染指,这或许是他有个开朗,放任教导他的母亲之故。
杭氏只教儿子注重一件事,那就是品格,不管他将来走向哪一条路,心要正、要明白事理,依本心去做想做的事,失败了不可耻,重要得是他有没有做好的决心,拿挫折当借镜。
杭氏教了儿子不少稀奇古怪的道理,甚至认为当今提倡的孝道是最可笑的,当孝顺的孝顺才是孝,不当孝的一味顺从便是愚孝,她孝顺婆婆理所当然,可是若把手伸得太长,连当了爹的儿子要睡哪个女人也要管,插手起夫妻间的房里事,那她是绝对不能容忍。
被妻子管得死死的管济世是畏妻如畏虎,凡事娘子说的对,娘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让拿他没辙的管老夫人气得半死,拚命地想往几个孙子那儿塞人,婆媳关系不睦。
因此管元善在某些方面有杭氏教出的任性,母亲是不守礼法的背道者,做儿子的还能中规中矩吗?他脑子里很多想法在当朝是不被接受的,说出来会吓死一堆人。
想到他所说的画面,裘希梅发噱地一扬唇。“管公子想多了,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最迟两个月内我会完成约十幅的画作,绝不会有所耽搁,你大可安心。”
她打算用这两个月时间安排退路,趁着出府卖字画的空档寻一处不引人注目又隐密的宅子,先下订金住上半年,等她和离的风波一过再带弟妹出城,找个民风朴实的小镇定居,买屋置地入新户,自给自足过起地主生活。
而她也不会真要了管公子一千两画资,能得七、八百银子已足够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够用就好,顶多缺银子时她找个教书的差事,当个女先生。
一些大户人家十分乐意聘请学识渊博的女子到府中教授自家女儿,不求精,但一定要拿得出手,识字是必须的,能写一手簪花小楷更好,学问无穷尽,多学无妨。
“唉,你这人真是死脑筋,我有催你吗?犯不着赶在一时,春日有春日的美景,夏季有夏季的热闹,秋桂冬梅各有各的风姿……这样吧,一季两幅画,画上一年,来年换个场景再画上七、八幅。”瞧!春夏秋冬全包了,够她画个几年,东西南北十几个院子年年景色不同年年画。
再不济,还有京城内的高盛侯府和京城近郊的别院,够她画个十年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