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杭州。
偌大的市集里,挤满了摊贩以及采买货物的人潮。街道上固然已经塞得水泄不通,但仍有马和车要朝中间过,因而推挤下惹来的叫骂和着摊贩偶来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交错成一幅热闹繁忙的都城景色。
一样是市集,但到了这汉人的大城镇却是如此不同,哪怕是将崁儿村附近几个山头的人聚在一块儿,也不可能有这浩大规模了。
站在一处贩卖皮毛的摊贩前,鄂多海望住那一字排开,琳琅满目的动物皮毛,有狐狸、貉子、兔毛,更有她连看都没看过、来自异域国度的动物皮毛,让成长过程中几乎都在狩猎的她大开眼界了。
“欸,漂亮的姑娘,要来点皮毛吗?杭州城内就我这摊最大,货最齐。您瞧咱这狐狸皮可美得,山上猎户用陷阱落的,一点毛都没缺,更没箭眼儿,模起来滑女敕女敕,就跟姑娘您的皮肤一样,只卖这个数喔。”皮草摊贩见鄂多海对着摊上的货品看得定睛,所以朝她报了个价;见她摇了摇头,便改口说:“不买皮毛也成,来来来,往旁边移个几步,来这儿,隔壁摊也是我们的,卖肉呢,看要羊牛猪鸡鸭,要什么肉有什么肉。”
鄂多海正在兴致上,所以当真往旁挪了几步,来到肉摊前,看住那怕是可以养一村子人的肉品,心里头止不住惊叹。
“我们的羊肉最好,看!油花筋肉分布比今儿个头上那些云还均匀,虽然红不过您那半点朱唇,可血色也还艳着,而且模模,还热的咧,刚刚城里头的屠户才从宰的,我要他一口气都不能喘,宰完马上送到摊上来。这要用来炖炒煎烧汤做泡馐统统都成,一斤只要这个数。您还是个闺女吧?家里多少人?人不多的话买个一……三斤好了,买多还可以腌起来。”
“那……”
“等等,姑娘您一定是外地人,等我先问完话之后,您再考虑要不要买他们的东西。”
鄂多海手悬在肉块上,还迟疑着要不要买些带回客栈让他们代烹;但另外一只有些粗糙却干净均匀的手却在这时搭上了她的手背,将之按了下来。
咚!苞在女子话声后,肉摊上就给人扔上了一包沉甸甸的肉。
这时人一抬眼,就望见一名穿着朴素、头上绾了个简单发饰簪了支金乌发簪,蜜色脸蛋上两只眼珠子晶灿有神的女子临着摊了,她挺着个貌似极将临盆的便便大月复,皱着一对英气的眉,对着摊主说:
“大叔,刚刚我府里的厨娘来跟您拿货,怎么会给她这种混肉?明明要的是上等成块黑羊肉,却是羊混猪,还给碎肉一堆,以为没人能瞧得出来吗?这一下锅做出来的,羊不是羊,猪不是猪,吃的人猪羊不分,卖的人猪狗不如,怎成?”说罢,她脸上很努力地挤出一道微笑,两只手则绞在一起,很像在忍耐着什么。
啥?这女子骂人了。“这……怎么可能?您哪位?哪府的?是哪位厨娘来拿的货?”持着两大摊,这贩子也是瞧过世面的,让人临着摊质疑,唾沫不咽一口,撑起了腰,下巴更是抬到半天高。
“翟府。我于阳,拿货的是我府里这位。”这时于阳身后缓缓露出一颗扎着麻花辫的头颅,那是她府上刚上工不久的小厨娘。
“原来是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刚刚都看过才拿走的,有什么问题不成?还有,这位是你府里新来的炒菜工是吧?”他朝于阳上下打量。
说是这杭州拥有数十家店铺、粮行客栈食铺一手包的首富翟府之人,可却不姓翟,穿的也仅是一般衣裳,可能只是在府里头打杂的奴役,而她脸上的笑容……还真不是一个“僵”字可以形容,也许蜡捏的人还比她生动些。
“她不是炒……炒菜工,是咱府的大……大夫人。”小厨娘怯生生地说。
“大夫人?大夫人还自己上街买菜?那县府老爷不都自己担粪了,笑死人!”闻声,回话的不是眼前的皮毛肉摊贩子,而是面对着另外一头自己的摊子,正背着身低头做自己事情,却仍要搭上一句话的香料贩子。
听了,只见那一直忍着气的于阳,不顾挺着一颗大肚子的不舒适,马上弯下腰,月兑下鞋,拿起鞋就往那香料贩子的后脑勺扔去。
啪一声,被击中脑门的香料贩子马上转过头来,怒问:“谁扔我?”他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低头看到一只绣花鞋。
“我扔的。”于阳脸上仍是笑着。
“为什么扔我?”
“因为没想到卖香料的嘴巴却那么臭。”她的嘴快僵了。
“你!可恶!”蹲身拾起鞋子,香料贩子马上朝于阳扔了回去,不过那鞋没打在于阳身上,反倒让一只动作迅速挡过来的大掌给接住。
“天虹?”
“我才去了粮行绕一圈回府就不见你,居然又偷溜出门,也不想想自己的肚子多大了,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翟府大少爷翟天虹才从马车上跃下,伸手就捞到一只飞往自己娘子身上的鞋。那鞋还是她自己的,这不消想就知道一向躁气的她刚刚做了什么事了。
语毕,高头大马俊朗飘逸的翟天虹便蹲为于阳穿回那只刚刚被丢过来的鞋。
“是这些挂羊头卖狗肉、偷斤吃两的摊贩气人啊!咱府里的新人被蒙,我怎么会忍得住?而且,我一点都没有动粗喔,我可是很有礼貌的。”她指指自己脸上那僵着的笑容。
脸上挂笑,但鞋子乱飞,嘴上乱骂,这是哪门子的有礼貌?从一名小厨娘入了他翟府当了他的妻,虽她很努力克制自己浮躁的脾性,但情绪一冲上脑子,尤其是与灶房烹煮相关之情事,本性就还是会显露无遗。他是真服了她的,不过就她这朴拙无凿的个性才令他始终倾心。
“跟我回去吧。”他搀着于阳就要走,但于阳自是不肯,她公道都还没讨全呢。
“我还没讲完呢,那个肉……唔……那个……唔……”
“怎么了?”见于阳每说一句话就捧一下肚子,翟天虹问。
“肚子疼。”那疼还不是一般的疼,所以于阳一张脸登时像一团揉在一起的纸团,皱了。
“吃坏肚子吗?”
于阳摇摇头,这时她脸色已泛白,额上更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手一抬起,
就往自个儿脸上乱抹一气,一会儿就乱了出门前丫鬟才替她梳整好的刘海。
“大少爷,夫人她可能要生了。”
生?经一旁小厨娘提醒,从未当过爹娘的两人这才恍然大悟。翟天虹脸上立即露出又惊又急又喜的复杂表情,道:“我要当爹了?快!快跟我扶夫人上马车,还有先让产婆到府里候着。”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于阳,往马车上攀去。
“但是那个肉……”一手攀在马车框架上,死不进车,于阳伸长手臂,就是指着肉贩。
因为知道于阳不讨到公道绝不罢休的个性,所以翟天虹朝后头的摊贩正起脸色来说了:“我家夫人买了什么,请按斤按品换回送到我府里。做生意做的是长久的,诚信为上,若这一点都不能自持,那么你很快就会在杭州待不下去,请自重。”说罢,他转回脸对住于阳,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低音道:“你要说的我帮你说了,这几年你只忙着灶房的事,都不跟我生小孩,好不容易盼到你肚子里的这块肉,其它的肉我不管了。”
他这一句,便堵住了于阳的嘴,于是她窘着一张脸,只能乖乖将头窝进他暖呼呼的怀抱里。
见人与车远去,鄂多海站在摊边,只是噙着笑,想着那对夫妻可爱的互动;当回过神时,她忽然想起生娃儿这件事,是以她往身旁底下一探。
“路儿?!”
她居然只顾着看毛皮看肉品,忘了看住那刚刚还牵在手边的娃儿,心一惊,便急急忙忙往人潮里找去。
在距离摊贩不远处,一间高竹压墙,墙下花草静谧繁盛,看来像学堂的砖屋前,一名年约三十余,眉间带点忧郁,但面容却清秀亲人的教书先生正坐在临时摆上的桌椅边挥毫着。
桌边此时正围坐着三四名稚子看着先生写字,他们统统来自贫穷没能力供给求学的家庭。
“那个是海……”看见先生写到一个熟字,一名年约三岁的小童用童稚的软声说。
这小童并不是熟面孔,而是前一刻才靠过来,趴上桌定睛看他写字的;他两只黑眸亮晶晶,膨鼓鼓的双颊则泛着粉红,煞是可爱。
“娃儿你几岁?怎生会认这字了?”先生带着笑意。旁边的童男童女多是七、八岁,但像他这么小就会认这笔划较繁复的字的,却从未遇过。
“那是娘的名儿。海很大,将好多池子凑在一起会变海……”
小童接话,但一旁其它孩子却笑了,因为杭州距海不远,瞧过海的就会知道那和池子是完全不搭轧的两样东西。
“呵呵,池海都是聚水而成,也对也对。”但教书先生却不反驳。
瞳仁对着先生手上摇来晃去的毛笔极度有兴趣,这时小童兴致一上来,马上趴过身朝先生手上抓去,“我也写……”
“路儿!”
“娘!”因为身后传来娘亲急切的叫唤,小童听了,不禁一吓,有着尖尖指甲的小手没抓到笔,反而将先生的手捞出几道微微渗血的爪痕。小童马上从桌边爬下,本想跑,却让鄂多海给逮住。
“不好意思叨扰了,他没碍着您吧?”鄂多海对着教书先生问。
“没。这娃儿天资聪颖,小小岁数便能认字也好学,如能让他多学点,以后肯定成材。”看住鄂多海那不似汉地中土的面容,教书先生微微沉吟了一会儿。
“谢谢,没打扰就好,那么我们走了。路儿,快谢谢先生。”领着小童要他跟先生道谢。
小童走到鄂多海身前,看着教书先生,又看向鄂多海,忽地迸出一句:
“娘和先生好像像,好像像!”
“甭胡说!”鄂多海对着那跑开了的小童啧了两声。
“小娃儿爱读爱写,喜认字,这本书就送他读着,我自己誊的,这里的学童人人都有,但这本刚刚才誊完,最后一页墨迹还湿着。”
教书先生从桌上拿过一本纸书,为怕湿着的墨沾住纸张,所以他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并就着那样递给了鄂多海。
急急地看了书最后头落着的“唐东焕书”四个半干字迹后,鄂多海仅是带着笑意答谢,随即转身去追小童,留下教书先生抚着刚刚被小童抓伤的手背位置,那上头的血痕在转瞬间已像没发生过的事一样,了无踪迹。
而这头,鄂多海逮到了小童后,便带着他回到留宿的客栈,在先用过了晚膳、帮小童洗完澡、让他上床睡后,自己便就着烛火开始缝补萨遥青的衣裳。
前日十五,是离开高原后的五年内唯一一次遇着的血月,所以萨遥青早早就离开了他们,让他们在客栈里候着,说等月圆过后他便会回来。
不过虽然知道他会回来,但想到数年前的那次迟归,与这次身处于人群密集之地,便思及他是否会跑得更远,回来的时间是否也会更迟呢?
这几年他们都是形影不离的,固然这一分开可能只是两三天,但……她却是想他、惦着他了。
“啊!”因为想得出神,所以不小心给针戳破了指头。
“我来我来。”
这时返回的萨遥青适巧推门而入,见她就要将戳破的指头往自个儿嘴里送,他连忙蹲了过去,抓过她的手,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就是这么的体贴,虽然看来似粗人一个。“不痛的。”她带着浅笑说。
虽然知道这小伤对多海来说只消眨眼就会消失,但他就是爱这么与她你侬我侬。
“胡子都长出来了。”她将衣物搁在膝上,一手抚上萨遥青黑糊糊的脸庞。“刮一刮,顺便帮路儿剪剪指尖,今天他还不小心抓伤了一名教书先生。”
闻言,萨遥青便站起身,走到床榻边,看着那成大字形睡在上头的三岁稚子,忍不住往前一趴,用头发去扰他的小鼻头。
“萨半路——萨半路——”他喊着。将这娃儿取名为半路,是因为他是在他们前往寻海的半路上生的。
生他的时候还让多海痛得半死,害他有点想在这小子一从娘胎蹦出来时就将他给切八段,只是在望进那皱皱的、小小的、红得像猴子的脸蛋时,他的心却软了,只剩下穷嚷着这娃儿以后要不孝顺娘他就宰了他的瞎气。
“他睡了,跟你一样睡着就叫不醒。”
“你们人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还真的。”从裤袋里头掏出一把剪子,他坐上床边,开始轻柔地剪起萨半路小手上的尖指甲。
他的指甲生得快,这点像他,不过还好一半像娘,身子里有一半人血,所以不用受血月变身之苦,这小子幸运过他。
剪完萨半路的指甲,萨遥青将床榻上的垂帘放下,然后拿出两条毛毡和两方枕,朝地上一铺,人就躺了上去。
“不睡床上吗?”鄂多海问。
“那小子睡相差,常用脚踢他爹的头,今天不跟他挤。来,晚了,别忙了。”他单手撑头看住鄂多海,侧身躺着,并拍拍自己身前的位置。
听了,鄂多海便将手上的针线活搁置,将外衣月兑下,吹熄了烛火,人便挤进了两条毯子中间、他的身前。
这一路来,他们常常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毯子往地上一铺就入眠,对粗生粗养惯了的他们并没有多大差别。
萨遥青的粗臂很快就将鄂多海搂得紧紧,脸偎上她颈后,便说:“才离开两三天,很想你。”边说边用唇吻她的颈,扰得她心头躁动。
不过自从嬷嬷辞世之后,她明白了人若不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那么便没有人会知道,所以她响应:“我也是,很想你。”
听她柔柔的声音飘进耳里,他藏在大胡子下的丰唇勾起了一道满足的笑。
“这回我去到远远的深山里头,却可以听到海的声音,轰隆隆地,如响雷一样。海不远了,一早我们就离开杭州,去看海,在海边搭个小屋,一家三口就在海边过日子。”
“嗯。”她轻轻应着。
“要不……再多几口应该会更热闹。”说着话的同时,他整个人已经紧黏住她的身子,热烫烫的大掌更是穿过她的前襟,覆住她柔软的胸,惹来她的一声轻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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