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果真在她家的厅里睡了一夜,只是虽然隔了道墙,可他那打呼的声音还是穿墙而过,怕是比雷还要响。
还有,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他那不停抓身体的声音,是长虫子吗?
瞧他不修边幅的模样,真的很有可能。且那彻夜不停搔抓的声音就像是小豹子太久没有洗澡时有的,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痒了起来,导致在榻上翻了一夜,难以入眠。
清晨,天边才泛出一点鱼肚白,鄂多海就干脆起身,去了后头将脸抹净,接着来到前头,想趁嬷嬷未醒来之前将人赶走。
等她来到萨遥青跟前,望住他睡得极沉、还夸张地呈大字形仰躺,又张箸嘴打呼噜的模样,她又忍不下心赶他了。
于是收回那原本高高抬起、将要从他背上踢去的脚,她叹了口气,心里想着,等会儿嬷嬷醒了,这人应该会自行离去吧。
跨过萨遥青挡路的长腿,她将前晚整理好、要拿到崁儿村去卖的兽皮和肉干放进背囊里,便出门了。
只是,沿着往村子的小道走了约莫两刻钟,当她边走边欣赏着日头从远处山顶缓缓升起的美景时,后头却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反应地侧过脸去看,居然是刚刚还睡得像头猪的萨遥青!
她的脚程不算慢,他居然那么一下就赶了上来,且肩上还扛着昨天的那头大鹿?
撇过头,鄂多海不想搭理他,可他却越走越近,最后根本是和她肩并着肩。
因他一直凑过来,所以鄂多海更是加快脚步想要甩掉他,只是,尽避她步伐越跨越大,且越来越快,却全然起不了作用;他就如同一道影子般紧紧贴着她,亦步亦趋,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拧起了秀眉,心里起了嫌恶感,她干脆开始小跑步;只是跑着跑着,眼角余光里却还是可以看见他那两只穿着嬷嬷给的布鞋的大脚。
最后,她猛地停住脚步,并对那来不及反应停下、因而稍稍超前,却立刻折返到她身边的人说:“你跟着我作啥?路很宽,麻烦你离我远一点!”
可恶,他不喘,她都喘了!
“是你家嬷嬷托我卖掉这头鹿,我不跟着你,卖完鹿怎么把钱给你?”
他是在老嬷嬷的叫唤下醒来的;她跟他说鄂多海出了门,如果他跟得上她的脚程,就麻烦他将鹿扛去卖,好换些实用的物品回来。
“那鹿不是我猎的,你要卖不卖都不关我事。”她又开步走。
“你猎的那头鹿是因为我才被狼叼走的,你的狗也是因为我才被狼咬死,这头鹿就当赔罪吧。而且你一个女人,这头鹿你是扛不起来的。”他又跟了上去。
“是女人又怎么着?整头扛不起来,我不会支解了再搬吗?”她目光对着前方,脚下不停。她厌恶极了这种开口闭口就男人女人的说法,那好似在说女子一出生合该就是次等的、孱弱的。
“人和兽一样,兽有分公母,人当然也有分男女,光力气就不一样了。”
他讲得天经地义似的,彻底忽略鄂多海脸上不悦的神情。
“人有脑袋会想,兽没有,怎么会一样?”
“你怎么知道兽没脑袋?”
“你不是兽,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有脑袋?咱家小豹子除外,我知道它有,跟那些脑残的人比起来,它聪明多了。”她意有所指。
脑残的人?她这是拐了弯在骂人是吧?萨遥青脚步顿了下,但想想应该不是指他,“还好我不是人。”他继续跟。
他那句喃语换来鄂多海一瞪,心想这人怎就这么怪里怪气,拐弯骂了他,非但不见他生气,反倒说自己不是人?
罢了,早知道他是个深山野夫,跟他多说上一句话,只会气死自个儿而已。
于是她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走,而也因为被人跟着,所以走得快,所以一会儿就到了崁儿村。
在村界停住脚,她对他说:“这村子不欢迎外地人,你东西放着,人可以滚了。”
“不就是个小村。既然有路,难道不能走?是在据山为贼吗?”
萨遥青一脸不以为意,且执意要跟,是以鄂多海只能默声继续前行。
崁儿村,座落在离她家远远的另一个山边,有着上百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自己的营生,但也和邻近的夏水村与壮围村互通有无;三个村庄兜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寨,放眼几个山头的人们,不管是作农放牧或如她们一般的猎户,都是围绕着这个寨在生活。
据嬷嬷说,其实离开这山坳,翻过那终年堆雪的山巅,上头曾经是个叫做吐蕃的异族国度,再往下走到土的尽头,则是个汉人当家的泱泱大国;那里的人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异禽珍兽稻麦谷作,用的是瑰丽精美的精雕陶瓷。
不过最令嬷嬷向往的是那放眼无际、湛蓝到可与天比美,个头比池大、比湖宽,浪花翻得像朵朵白云,一种名叫海的绝美之地;还说那是当初帮她取名儿的由来。
然而也如嬷嬷所言,这天之大、地之宽,山里头的村落不过就如这大山里的一颗小石子,显得渺小又卑微呀。
只是这村里的人却从不承认除了他们之外,外头还有其它人事物存在的可能,压根是将自己圈困在一座囹圄里;说好听是自给自足、与世无争,说难听些就是划地自限,愚他人也愚自己。
只是,他们不走出去,却有人走进来。这数年来,偶尔会有来自远方的外人进村,可就那排外的情绪充斥着,所以任何面生的不是被排挤,就是被赶,都待不了数日就模模鼻子走人了。
尔后,部分村民更是将这钻牛角的想法发挥到一个极致,那认为外来的人会为村里带来厄运的说法,不知何时开始,竟是越传越广,越值染越深。
所以这个萨遥青,若不卖完鹿就乖乖走人,待久了,结果怕也不会太好。
她在心里头下了个结论。
沿着一路的泥粉石砾,渐渐踏上了镶铺灰青石板的小径,小径两侧逐渐有民居,越往前走越聆进人声,半晌,一处市集便出现在眼前。
那儿每到破晓就人声鼎沸,因为三个村子的人都会集中到这儿来贾卖或以物易物。以一个圆形空地为中心,边缘圏着的是兜售不同物品的小店家,有卖猎具的,卖布料的,卖皮革肉干的,还有一家店头大了许多的药铺。
目前药铺掌柜是位和嬷嬷年纪相仿的老人家,会些医术,嬷嬷需要的药材都是向他配取;而这药铺不仅医治这三村子人的病痛,且还是这山头的领袖。
药铺人家姓星,世代都是这山里族群的耆老。村头若有大事,必是以此药铺当家的意见为尊旨,无人敢违背。过年过节,村人会将家里好用好使的东西全往药铺里送,说是讨好了贵为山神信使的星家人,日子才会过得平顺。
山神信使?这在鄂多海听来挺无稽,那由来还在更早之前,听说村民们还曾用女子当成供品祭祀山神,而星家人便是那一脉相传的祭司。
鄂多海将一条圏在颈间的布巾朝脸上一覆,便朝着人群走去。经过数个摊贩,如她所想,几乎是人人都往她和萨遥青身上睐,那模样就像是见着哪来的异类,眼神虽算不上不善,却是各个揣着心思。
不过或许因为萨遥青个头高壮的关系,所以那些揣着心思的眸子里好似还掺着一丝忌惮。
“这些人眼珠子是坏了吗?转都不转的。”始终跟在鄂多海身边的萨遥青忍不住问。
“他们眼珠子没坏,是你长歪了。”她说。
他一副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我可是我们族里的美男子,说我长歪,这……”
“就这里,鹿搁下吧。”鄂多海没搭腔,在一处肉摊前停住脚,敲了敲摊桌并说了一句。
闻言,萨遥青便将整头鹿轰地甩在了那小小的摊桌上。因为鹿尸颇重,害得摊贩的桌脚差点塌了。
这一大声响,令得本来还在跟其它摊贩嚼舌根的肉贩马上回过头来。虽然鄂多海脸上覆了块布,但他仍识得她。“呃……是鄂姑娘啊。”
“是那住在村外的女人耶,你又要跟她做生意?”肉贩身边的菜贩大婶睨了那站在肉摊前的鄂多海一眼,赶忙朝肉贩小声嘀咕。
肉贩闻言,低声回应:“做生意怎么着,对货不对人,货色好,能卖好价就收啊,咱摊子太久都收不到好货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货怎么来的?搞不好是施了巫……”
“眩,别乱说。”
鄂多海耳朵灵,就算他们压低着嗓子说话,可那一句句却还是丁点不漏地进了她的耳。
将菜贩大婶推至一旁后,肉贩这才又回过头来招呼鄂多海。“鄂姑娘,您这回收获大喽,这么大一头,没箭伤,是落陷阱儿的?”说着说着,便朝着那头鹿仔细端详起来。
以往鄂多海打猎的收获,若不是留着自制肉干供她和嬷嬷平日食用,再多就是拿到这市集里来转卖,所以这肉摊贩子对她算熟识。
“雄鹿,全茸角,皮完整没有破损,没病的,重量足,什么价钱?”
她对鹿只值钱的部分提了提,但那肉贩眼珠子溜呀溜,搓完下巴,却还是喊了个低价;鄂多海一听,便朝身边的萨遥青说:“转角那儿还有一家,扛一下,去问问。”
“啊,等等……好吧,那就这样。”肉贩手上比了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