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你为我服务吗?”
她记得这是他第一回开口对她说的话,那声调没有多余的起伏,只有冷淡平稳的问话,他只要一个简单的答案,不要无用的赘言。
“我们店里有专业的按摩师,他们可以让先生得到完整的舒畅体验。”她不是推托,虽然身为一名美发设计师,基本按摩课程学习是一定要会的技能,但再怎样也比不上专业的按摩师啊!
是的,这里虽然是发廊,但顺应客人的需求,店内甚至另辟一个区块作为全身精油按摩的部分,所以他们不仅有顶尖的发型师,更有技术一流的按摩师。
“不需要。”他冷硬地吐出拒绝的字眼。
被了,他这是在奢望什么?不是早已打算每个月偷偷来看她两回,为何还有贪念呢?不,他没有资格与她有再进一步的接触,所以一定要拒绝她。
虽然他眼睛上仍盖着热敷的小毛巾,但那冷死人不偿命的口吻及毫不客套的拒绝字眼,让范靖喜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不自在。她只能庆幸他暂时是看不见她的,也明白为何助理会突然出这么大一个槌了。
等等回头要去好好安慰一下那位小助理,想必现在的她应该很受伤沮丧才是。
扁只是声嗓就可以这般冻人,不难想象当他睁眼时,那冻伤人的指数可以瞬间飙升到何种惊人的境界。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那一回当她为他洗好头,拿掉他眼上的小毛巾时,那双冷冽沁透人心的眼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让人无法再开口多说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临走前他问。该死的,为何要明知故问?
“您可以叫我小范。”
“嗯!”
从那天之后,每两个星期他便会出现在“AGame”,出现在范靖喜的眼前。
然而,她不仅接受了他的预约,更是打破一般工作的原则,接下助理洗头的工作,全程由她独自为他服务──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除了她以外,她不认为还有哪个助理或设计师承受得了他周身所散发出的冷空气,她抵抗力好,不怕冻伤感冒的。
一如以往,在殷侑丞躺下后,范靖喜便为他敷上放松眼睛的热毛巾,接着便开始为他洗头兼按摩头皮。
打从升为设计师后,他是她唯一由洗头开始全程服务的对象,但即便她早已是个知名美发设计师,这些工作做起来仍是一点都不马虎,甚至做得比以往当助理时还要认真仔细。
不是她执意想留住这个客人,说穿了,以她的收入,多一个或少一个客人对她完全没有影响,相对地,她可以不必让自己忙碌疲惫;但她就是有个直觉,觉得他喜欢她的服务。
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也总是能不吭声便不吭声,她无法直接从他的反应上得知他是否喜欢她的手艺,但山不转路转,他嘴里不说,那么就要他的身体说明吧!
每每在为他洗头按摩头皮时,感受到他放松的感觉并不明显,但当回到座位上,她拿出精油为他按摩肩颈时,他放松的模样就十分明显了。
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紧绷的肩头变得较为柔软,从镜面反射出的神情也是,刚硬的线条全在那瞬间变得柔和许多,冰冷感也减去大半。
她知道,他一直是喜欢她的服务的,这一点可以教她很放心地继续为他在顶上做文章。
当然,在她认真地为他整理头发的同时,有时她会感受到他的目光,但当她将视线调向镜面时,她看见的只有一直将眸光放在落地窗外看着风景的他。
是错觉吗?她老是这么问着自己。
她知道他不喜欢前额的头发挡到视线,也不喜欢标新立异过分新潮的发型,只要看来顺畅整洁便可以,所以她一如往常简单修剪了下他的头发,仍是给他清爽好整理的发型。
没有特殊状况,没有多余的对话,一切再次顺利结束。
殷侑丞离开发廊后,范靖喜也随即离开了“AGame”,这阵子她除了先前固定时间预定的客户之外,其它的时间她并未再接任何预约的客户,事实上,接下来两个星期的时间她都不会再接任何预约,因为她要先忙“房事”。
这间屋子殷侑丞住了两年,左邻右舍依旧没认识半个人,有些邻居知道他姓殷,还是看他信箱上的挂号单才知道的,但邻居是谁呢?他一点都不在意。
住在对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出入时他见过几回,他们曾试着对他友好,而他仍总是点头或摇头回应,久而久之人家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从“AGame”离开后,他便直接驱车回家去,完全没有在外逛街吃饭逗留的意愿。
当他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眼前摆满了打包好的杂物,很明显地,有住户正在搬家当中。但这层楼只有他与对户,那表示对户要搬走了。
正在整理物品的陈太太发现殷侑丞从电梯里走出,又见他盯着一地打包好的行李直看,忍不住开口说:“不好意思,我们正要搬走,这两天可能会有些吵杂凌乱,请殷先生多包涵,这些东西待会儿就会搬走了,不会挡路太久的。”
这个对门邻居安静得教人难以适从,但她就要搬走了,他除了不爱与人说话之外,也算得上是个好邻居,从不为小区带来麻烦。虽然知道其实搬走就搬走,毋需向他特别说明,不过也就剩这一回,再也没下次了,能当邻居自是有缘,她也不需要临走还带给彼此坏印象。
本以为他该是点点头就走进屋里去的,但这回出乎了陈太太的意料之外,他开口了。
“辛苦了,慢慢来没关系。”
虽然殷侑丞并未客套到说出要帮忙之类的话来,但他那客气有礼、带着些许温度的嗓音,全是陈太太意料之外的反应,这已经够教她吃惊了。
“好……”看着对面大门开了又关,陈太太真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真心的要她慢慢来没关系吗?还是……他早就期待他们搬走已久了?
唉……没有答案,陈太太只好在心底叹了口气,继续整理一切。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当大门隔绝了与所有人之间的接触时,殷侑丞脸上那股冷绝的神态也在瞬间卸下,换上的是一双附有温度的瞳眸。
他不是个天生无情的人,但他必须要自己无情,可能的话,要尽量地与所有人之间情感疏离,包括家人。
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对他付出感情,这是他对彼此最仁慈、也最不伤人的方式。
坐进沙发里,他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头发,那轻柔的动作并不是怕弄疼了他自己,而是因为这是她亲手为他打理的。
等了又等,究竟等了多少年了,他自己也没再细算,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他再也没有那个资格去要回他失去的一切……
这到底算什么?上天为何要这么玩弄他呢?他做错了什么?每天每天他都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不下百回,但百年过了,谁也不曾给过他答案,神仙也好、鬼魅也罢……
究竟还要再几个百年,他才能终止这折磨人的一切?
思绪陷入了无限的轮回之中,殷侑丞紧握着双拳,他恨着,可悲的是,该恨谁他都不知道。
就这样,他化身为一尊愤恨的雕像,一动也不动地持着相同的姿势坐在原位上。
当昼光交棒给黑夜,屋外的灯火比屋内亮上许多,殷侑丞仍是不曾移动,直到寂静的氛围教刺耳的铃响划破,才将他从痛苦的深渊拉回现实当中。
门铃声响起,但也仅只一回,像是有些明白,却又不真明白,所以按下门铃的手指没再继续接连地按着。
棒着大门,站在外头及坐在里面的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期待着大门开启,另一个等待平静返回他的身边。
约莫过了五分钟的时间,门铃声响并未再响起,这回响起的是屋内的电话。
但电话声只响了五回便自动转入录音机,而他并未在录音机上留下任何讯息,徒留窒人的空间给想留言的人留言,不想留言就结束通讯吧!
然而,录音机传出了那陌生、却又不真的陌生的妇人声嗓。
“侑丞……最近很忙吗?在忙些什么呢?妈妈来找过你几回,你都不在家,有空的话回家吃个饭吧!你爸最近念你念得紧,要不……打个电话回家也好。”
最后那句话,带着深深的无奈及叹息。
留言结束,屋外也回复全然的寂静,殷侑丞知道她离去了。
她是个好人,但她只是“殷侑丞”的母亲,不是他的。
所以……亲情间的关爱他不能接受,那只是伤人的无形利器。
这些年,他给予自己与他人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毋需再增添这一桩了,反正……“殷侑丞”很快便会死去,不是吗?
“还剩多少时间呢?一年吗?”他低声自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