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那天,一整天都彤云密布,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那云更是仿佛当头压下,有经验的老人都说,这场雪一定会下得很大。
爆里热闹非凡,从上午开始就忙着搭戏台,宫城上四处飘着吊嗓子的高音、打斗的呟喝声,还有练杂耍的摔了碟子被班主追着打的哭喊声。
贺礼流水般的送进景鸾宫,整个下午,骅烨陪着宁又仪一样样耐心看过去,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件事可做。他最怕无事可干时,宁又仪盯着帐子发呆的样子。那百花帐花样繁复,他从来都搞不懂她在看哪朵花,更搞不懂如果她爱看花,为什么不看每天新插的真花,或者干脆去花园好了。
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宁又仪,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逼疯。但是,每当他无意中碰到宁又仪时,她骤然紧张害怕的反应,就会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怎能在那样粗暴地对待她之后,再要求她温言有礼地对他呢?他——活该!
所以,他只能小心地揣摩她的心思,尽量让她高兴。骅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而该死的他对这样的自己无能为力。
下午的冗长时光就在看贺礼中慢慢流逝。很多精致的礼物,太后送了一对羊脂白玉镯,皇上送了绣工精巧的织锦屏风,宁又仪都淡淡地看着,没什么兴趣。直到骅烨拿过一个盒子,念出上面的字——“轩辕山庄轩辕真夏永曦敬贺。”她的眼眸才有了点神果。
骅烨将盒子打开,拿出一个小木牌,纹样很简单,用笔体刻着“轩辕”两字,牌下压着一卷纸。
“妹妹,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太子对你好不好?如果太子对你不好,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陪你。这个小木牌是我特意让阿真做的,你拿着它,就能找到我们家,等你哦。永曦。”
念完,骅烨笑道:“你看看,有人迫不及待等着我对你不好呢。”
宁又仪紧紧抓住那个小木牌,看了又看,看着它,仿佛就看到夏永曦阳光般的笑脸。她终于露出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看着她笑,骅烨有些放心,更多的却是心酸。他淡笑道:“入夜了,我们去花园吧,好不好?”
“好。”
筵席设在御花园,一前一后两台戏已经开始,一班北戏锣鼓咚锵咚锵,一班南戏丝竹咿咿呀呀,再加上中间一个杂耍圈子,爬竿子的、睡大刀的、扔碟子、顶缸的,竟是比过年还热闹。虽然天寒,四周都生起熊熊篝火,大家说说笑笑,根本不觉得冷。
宁弘远怕众人拘束,特意不凑这个热闹,骅烨就携宁又仪坐上首座,阖宫上下都来赴这筵席,无论尊卑贵贱,都只给寿星磕个头说句吉祥话完事。仿佛是受喧闹的气氛感染,宁又仪一直微笑的看着众人祝贺,一时间,她又是那个温柔端庄的太子妃。
七、十一、风也来了,连扫地的婆子都来道寿了,他们三个自然也不能免,三人齐刷刷上前拜倒。“恭祝太子妃芳诞。”
三个人都戴着面具,宁又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目光定在七的脸上。
七和十一虽然身形相仿,但那双眼,只有七才有那样清湛如水的眼眸。
骅烨的心慢慢冷下去。他眼睁睁看着宁又仪轻柔地笑起来,好像有一朵花在她心里盛放,那悦然之情一直达到她眼中。
建安……在我面前,你竟连掩饰一下都不肯了吗?他很想大声地问出来,很想让她给自己一个答案。但他只是笑着,将人揽在怀里,看着眼前的热闹。他不能问,什么都不能问,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无法让自己冷静。他不能再伤她一次,不能把她推得更远,他只能——默默承受。
七他们退下后,便坐到角落的位子去。他和太子太子妃所在的首席隔了好几重花树,但太子妃那宛然而笑的样子,隔了那么远,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太子淡淡的笑,更衬得他的眸色深冷无比,当下七对自己的决定更加了然。
太子妃喜欢他,他也喜欢太子妃。
太子喜欢太子妃,太子妃曾经喜欢过太子。
他对太子忠心,太子信任他。
看上去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只要去掉他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就是——太子喜欢太子妃,太子妃曾经喜欢过太子。多么简单。
太子对太子妃这么好,总有一天,那“曾经”会消失掉。太子喜欢太子妃,太子妃喜欢太子,这就是那卜语所说的——十足圆满。
而这里面最关键的就是,不能有他的存在。
宾客均已入席,骅烨扶宁又仪站起,举起满斟的美酒,朗声道:“今日是太子妃寿辰,本宫先饮此杯,祝建安芳辰永继,年华无忧。”一饮而尽。
众人齐齐举杯,道:“祝太子妃芳辰永继,年华无忧。”众皆饮尽。
七举杯遥祝,随着众人饮尽——这酒,也算是为自己最后一个任务饯行。
酒菜不断地上来,戏子演得倾情,杂耍玩得卖力,筵席上笑语声声、酒令阵阵,众人兴致越来越高涨。就在这热闹到极点的时候,一道极细的震弦之音响起,和着戏台上的乐音,仿佛是乐师用力拨了一下琴弦所发出的声音。
自那杯酒后,七再未举杯,只一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此刻他眸色一凛,手中酒杯忽地直飞而出,在空中一滞,裂成碎片。只见一支袖箭破杯而出,却终究后力不继落到地上,离宁又仪只有一尺距离。
那杯盏和袖箭恰恰都落在花树暗影处,此刻众人酒酣,竟无人察觉。
骅烨搂住宁又仪的手稍稍用了点力,宁又仪一惊,正要挣月兑,只听他轻道:“终于来了。”声音很轻很冷,有着极重的敬意。
七将手中杯盏掷出之时,杂耍班子正有人表演后空翻,他在篝火边一连翻了十几个,看得人眼晕,火光中谁也没注意他腰一扭,一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向风袭去。
刹那间,十一手中杯盏一拢罩住银针,风悄无声息朝一侍卫身后掠去,七双手同震,手中竹筷迅疾如箭,一根扎入台上乐师心口,一根没入后空翻那人腰际。
变故突起,众人皆惊,正哗然时,骅烨搂着宁又仪站起,左手依旧揽在她腰侧,右手一抓一扭,“当啷!”一把匕首掉地,一名侍女痛哼出声,捧着右腕怒瞪着他。
骅烨挥了挥衣袖。“此等雕虫小技,瑰月公主也敢出手。”
“你最好一刀杀了本公主。”瑰月抹掉脸上的易容药,仰着头,毫不胆怯。
说话间,七他们三人将琴师、后空翻的艺人和平台侍卫擒到太子面前,那侍卫见两着暗招计划败露正要出手,却已被风拿下。
骅烨的声音冷若寒冰。“都在了?”
“是。”七答道。
“既然瑰月公主这么想死——”骅烨似是沉吟,顿了顿道:“那就先不忙,让本宫想想,怎样才是最好的死法。”拜舒瑰月所赐,建安把祭台上的七记得那么深;拜她所赐,建安十年来连番遇刺,连洞房花烛夜都只有半晚.,拜她所赐,他别无选择只能往建安心口射出那一箭——这一切,他都要她一点一点地偿还。
骅烨手一挥,便有侍卫上来将四人押了下去,戏班杂耍班各人也都被捆了起来,暂且关押等候发落。
等这一番嘈杂过去,筵上人还是满的,酒菜也依然不缺,那热闹的气氛却再也凑不起来。雪片悠悠地掉下来,还没碰到篝火,便化作水气散失无踪。这积了一日的大雪——终于下下来了。
见宁又仪似有倦意,骅烨道:“天公不作美,就散了吧。”携着她率先离席。
“我想去看看父王。”回到景鸾宫,宁又仪对着骅烨道。
“我陪你。”
“我……自己去就好。今晚发生这么大的事,父王一定很担心,我去问个安就回。”
“也好。”骅烨点头,看着她走出门,不由得又追出来道:“外面雪大,早点回来。我等你。”帮她披上一件鹤氅。
宁又仪点点头,也不回头,径直走远。
她是一个人走的。那行浅的脚步渐渐被雪覆盖,骅烨呆望着,反复念着“我等你”。
宁又仪并没有进宁王寝宫。她远远地看着寝宫里亮着的灯火,雪狂乱地扑打着窗子。父王,那是女儿在叩你的窗……她站着看了好久,才低头转身走开。她从影子侍卫们住的偏殿后穿过,绕过巡夜的士兵,一直走到宫里的天牢。
卫兵见是她,不免有些踌躇。“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解释道:“太子有几句话要问瑰月公主,我是太子妃,让我来比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