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一起上车吧,我就是来接你的啊。”晴雪往车子走去,一面回头向他招手。
他看著她缓缓接近车子,心中无以名之的不安逐渐加热升温,直到她手伸向车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
不!不对!
如果他还在当兵的话,小雪应该还没考到驾照才对!
脑中忽然浮现她苍白地躺在医院推床上的画面,他心一凛,再也无法克制地放声大喊——
“不!不要上车!小雪!”
“不要!”
唐宇星猛然睁眼,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坐在医院的长廊上,周围安静得只听得到空调轰隆隆的运转声,身边的耿霁正关切地看著他。
“怎么了?你还好吧?”
他揉揉额角,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没事,只是作了个梦。”
但那个梦太过真实,完全像他回忆中的往事,只除了最后出现车子的那部分。
他看向手术室门口上方依然亮著的指示灯,还有长椅另一端面露疲惫、正在闭目养神的耿家父母,突然明白昨夜理智难以接受的那一切,才是现实。
如果有命运之神的存在,那祂显然有著颇为恶劣的幽默感。先是让他从生活无忧的天之骄子,变成一肩扛起自己跟弟弟生活开销的大哥;再来让他为了帮家里还债,不得不放下心爱的女孩,出国拚一个机会;现在当他还完了债,想回头追回心爱的女孩,她却出了严重的车祸,生死未卜。
不过,他从不是轻易认输的那种人。逆境之于他,早已是家常便饭,只要还有努力的空间,他就不会放弃。
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能有多少分量。
面对生命的未知与脆弱,他第一次在心中诚心向上天祈祷,求上天把她留给他,别就这么带走她
“快六点了。”耿霁看看手表,站起身伸展一下四肢……
清晨的医院一角,很静,空气中只有低而规律的机械运作声,还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飘散在这仿佛静止的空间里。
“啪”的一声,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熄灭,打断了刚刚的恒定,唐宇星和耿家人几乎是同时察觉那一声细微的骚动,所有人一站起来,手术室的门便开了,身著绿色手术服的执刀医师率先走了出来。
“医师,请问我妹妹的手术顺利吗?”耿霁立刻上前探问,众人也关切地围在他身后。
“手术算是成功,我评估存活率大约有百分之七十。”医生拉下口罩。
“刚刚的开颅手术,已经把脑部CT片子上病患右脑可见的血块都取出来了,目前看起来没有继续出血的情形,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是关键,需要密切观察她的恢复状况。”
“医师,那请问,我女儿醒来的机率大吗?”不晓得该怎么解读医生的话,耿母单刀直入地问。
“抱歉,耿太太,这个问题我也无法肯定地回答你。”医生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早已被问过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千百遍。“人脑是人身上最精密的器官,我们现在对它的了解还有限。我只能说,她直到手术前瞳孔都没有放大,是非常值得庆幸的现象;我们已经尽力做了最佳的急救处置,接下来我们会密切观察她意识恢复的状况,希望一切能够顺利。”
“医师,谢谢你,辛苦了。”耿父向医生鞠躬致意,握住妻子的手安抚轻拍。
“不会。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医生推了下银边眼镜,微笑致意后便提步离去。
雹家父母被护理人员带著去补办一些入院的手续,手术室前只留下耿霁陪著行李都还带在身边的唐宇星。
“累了吧?”耿霁看向好友以及放在长椅旁的行李箱,他也真是折腾了一夜。
“忍耐一下坐我的车吧,我先载你到饭店checkin,今天的行程不赶,早上梳洗休息一下,下午我们再去客户那边。”
“好。”他这次没拒绝好友的好意,实在是这二十四小时来他身心的疲倦已经累积到了一个极限。“你等我一下。”
唐宇星向耿霁微一点头,便向前追上已经走远一段距离的那位执刀医生。
“医师,麻烦请留步。”
“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问,还有没有什么是我们可以为她做的?”他不想只是听天由命。
看起来像是个痴情的男朋友呢。医生微笑,一边把双手插进白袍的口袋内。
“虽然不一定奏效,不过可以多跟她说说话,让她多听熟悉的人的声音。”
就只有这样?唐宇星心下不禁有些失望。
像是看穿了他的失落,医生忽然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我个人是相信医学还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领域。只要你不会烧了病房还是仪器,再怎么奇怪的方法都可以试试看啊,只是不要说是我教的就好。”
语毕,有著奇怪幽默感的医师挥挥手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一整天,唐宇星的行程非常紧凑。
早上耿霁先载他到本来就预订入住的饭店checkin,他快速地冲了澡后,趁著精神还可以,把稍晚要去拜访的客户往来的e-mail记录与相关技术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倒上床补眠,直到中午耿霁提著便当来找他。
两人趁吃便当时讨论客户最近一直抱怨软体开机画面会死当的问题,下午一点出发去拜访客户,跟一群工程师一起盯著上千行可能有问题的程式码一行一行侦错,直到晚上七点半所有人都累得无心再战,他和耿霁才暂时月兑身,决定趁这个空档赶去加护病房探望晴雪。
加护病房一天有早午晚三次会客时间,每次都只有短短半小时,唐宇星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有不输耿霁的赛车手潜质,居然让他俩赶上了晚上探病时间的最后十分钟。因为一次只容许两人进入病房,便连忙跟已在里面的耿家父母交换,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进去探视。
十分钟一下就过去了。他们出来后简单地跟耿母聊了一下,才知道晴雪现在的麻药还没退,人还在昏睡状态,无法重新评估昏迷指数,而且有点发烧和水肿,但医生说这都是正常现象。
总之,生命迹象稳定,其它的都还需要密切观察。
因为客户的问题还没解决,他就又开车载著耿霁回客户公司继续再战,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所有人都不得不同意他们遇到的问题不是一个晚上能解决的,他跟耿霁才再度走出那栋好像会吸干人精力的邪恶大楼。
好累!他从没感觉那么累过。
走进饭店浴室内的淋浴间,唐宇星扭开莲蓬头,让热水直冲上他肌理分明的颈背交界处,藉此舒缓一天的疲惫。
在热气氤氲的小棒间里,忙碌了一整天的思绪终于慢慢沉淀下来,唐宇星脑中不经意浮现晚上去加护病房探病的情景。
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小雪,因为手术的关系,一头乌黑头发被剃光,头部被白色纱布给包满,又接了好几条不同仪器延伸出来的管线,呼吸器跟鼻胃管占据了她的口鼻,为她提供维持生命必须的氧气与营养;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身上也接著一些管线,形形色色的仪器在她身后规律地运转著,仿佛这样才能使她娇小的躯体继续运作。
麻药未退的她只是一个劲地昏睡,水肿使她原本巴掌大的小脸变得有些丰腴,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圈弧形暗影,更衬出她脸色之苍白,原本樱红的双唇也黯得令人心惊,完全失了他记忆中的红润。
他和耿霁试著和她说话,但说了几句便觉得无法继续下去;男人本来就是不善言辞的动物,尤其当对方无法回应时,自言自语就变成了一件艰钜的任务。
多希望能赶快再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平安无恙的笑脸。
可是,现在他连她会不会庭醒都无把握。
他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像是终于到了临界点,他猛地抬手扫下淋浴间角落架上的瓶瓶罐罐,将莲蓬头抓起,往墙面用力一掼,开始对著贴著瓷砖的墙壁奋力捶击。
碰、锵、碰、锵、碰、锵……
一拳又一拳,拳头撞击墙面的闷响,与感受到墙面冲击而与之共振的浴室拉门发出的金属相击声,回荡在整间浴室中。
然后,碰撞的声响渐渐停了,只剩下淅沥沥的洒水声。
他抱著头,颓然靠坐在淋浴间的一角,任水柱洒得他一头一脸。
“小雪……对不起……”破碎嘶哑的男声传出。
如果他能克制自己想早一点见到她的欲/望,别让她代替耿霁来接他,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他无法不这样想,即使理智知道自责也无济于事。
又安静了一会儿,他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起身收拾刚刚制造出的混乱,很快地冲好澡,换上浴袍离开浴室。
他住的饭店离园区很近,也是附近少数的高楼,展望不错。他走向闪灿著窗外深夜街景的落地窗,看著这座他出生、成长、与她相遇的城市。
即使父亲与弟弟早在弟弟北上念大学的那一年搬离这座城市,这里仍然是他心里认定的故乡。除了有太多成长的回忆,也因为,她在这里。
太多回忆忽然涌上心头,让他既喜又悲难以招架,他决定在睡意来袭之前用工作来转移自己的思绪,他今天已经承受够多的情绪起伏了。
他打开笔记型电脑,正要开启工作用应用程式时,房门却忽然“叩叩”地响起。
这么晚了,会是谁?
唯一可能来找他的人是耿霁,但那家伙月兑线归月兑线,真的有急事至少会先打通电话来,他的手机并没有未接来电,所以不可能是耿霁。
叩叩。房门再度被敲响。
不会是什么深夜劫匪之类的吧?现在台湾治安有这么差吗?久居美国的唐宇星忍不住用了美国思维来推断。
他走近门上的窥孔往外探看,门外却空无一人。
仿佛洞悉了他的行动,等他走回电脑前坐定,房门又被叩叩地敲了两声。
“这是在搞什么!恶作剧也要有限度!”
从不信邪的唐宇星,一怒之下便用力打开房门,却发现面前站了一个及肩短发、心形脸蛋、杏桃大眼、身高刚好到他锁骨的俏生生女孩——
那是一个跟小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