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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爷 第3章(1)

眼前所见当真是琼楼玉宇,佟妍越过了曲曲绕绕的白玉回廊,进了一扇高门,绕过了数张龙凤在花间游戏的玉屏风,顶上是工艺绝伦的雕梁,脚下踩的是刻纹白玉石板。

每隔一小段便有梨花木架子,上头摆着各形各色的瓷皿,俱是釉质透明似水,胎形质薄的青花瓷,也有绘上花开富贵等图式的彩釉瓷器,让室内更添风尚文雅之气。

佟妍走进了与寝居相隔一道水晶帘子,并且以一架紫檀边座嵌祥云龙飞图宝座屏风隔开的外厅,一几一物,屋内各式摆设无一不精巧讲究。

瞧见窗边几案上的一盆雪松,姿态苍劲挺拔,却也显得孤高冷傲,恰如这“观莲院”的主人一般的性子。

“谁准你进来的?”身后响起一声娇喝,佟妍惊诧一下,本想伸出去碰雪松的纤手立即缩了回来。

她转身一看,两名身段玲珑修长,容貌一俏丽一娇艳的丫鬟,手里各自捧着一碟子做工精致的糕点,两人目光俱是鄙夷轻蔑的瞪着她。

“你不是世子爷带回来的那个汉囚吗?这该死的下贱东西!还不立刻滚出去!”

此刻发话的那位娇艳丫鬟,名唤洛荷,是湍王妃拨到仲烨身边伺候的一等丫鬟,身上穿戴自然要比寻常的丫鬟好上许多,后脑上挽的也非是一般丫髻,而是稍见变化的花辫绕髻,插着数支质感不俗的珠钗。

佟妍只觉甚是委屈,她也非是自愿来这儿。这湍王府上自主子下至奴仆,个个气焰压人,加上又多是西荒裔人,全不将她当人看,动辄便瞪眼辱骂。

可到底是她有错在先——虽然当时是让那妖魔附了身,才会错杀仲烨——也莫怪这些人会将她当成穷凶残极的人犯看待。

“你聋了是不?”另一名穿着粉白绫罗宫裙的俏丽丫鬟,走过来狠狠推了佟妍一把。

佟妍膝盖仍疼着,经此一推自是站不住,一个趔趄便跌坐在身后的梨花木长榻上。榻上铺着锦绣软垫,柔软又舒适得教她想叹息。

“不要脸的东西!要你滚出去,你倒自己坐下了?”洛荷那张艳丽的面容扭曲了起来,作势便要,巴掌掮过去。

蓦地,一只大掌搂住了洛荷的手,如千年古琴一般的沉醇嗓音,挟带着慑人的寒气响起。

“她是我的囚犯,非是王府的下人。”

一瞧清楚仲烨高大的身影,洛荷与清兰俱是一骇,立即收敛了性子,齐齐跪身问安。

“世子爷。”

仲烨只冷冷瞟了两个丫鬟一眼,便又移开,“往后她便在这儿住下。”

这一说,跪在地上的洛荷与清兰又是一震。

爷儿这是、是打算做什么?世子爷是何等身份,此女既是汉人,又曾经行刺爷儿,据说前些日子临川一带许多命案也是她犯下的,怎能将此人留在身边!

“敢问爷儿,王妃可知道此事?”毕竟是湍王妃提拔上来的心月复,又是让湍王妃主动开口拨到仲烨房里的人,洛荷自认地位不同于其他丫鬟,心下一急便问出口。

仲烨睐向她,嗓音听似慵懒,却透着一丝凌厉,“这是我的事,轮不着丫鬟来过问!若不是看在母妃的面上,你以为你还能站在我房里放肆吗?”

洛荷一骇,连忙伏地求饶:“世子爷息怒……”

“那还不滚出去!”仲烨别开眼。

不敢再惹怒心思难揣度的主子,两个貌美丫鬟低着头,仓皇失色的退了出去。

佟妍惴惴的抬起眼看着仲烨,“我真要住在这儿?”

她大概猜得出他想利用她,却琢磨不透是为了什么。

面对这个曾被她错手杀害的男子,她心中有些畏怯,可他身上那股凛冽肃杀,连妖鬼都忌惮的气息,却令自小便能看见阴物的她直想靠近,求得庇护。

那双紧瞅着他,清澈如镜似水,点上了青釉般的美目,有些怯懦,却无一丝惧怕。

仲烨静静睐着一会儿,心中的意念微微被翻动。

除了她同样能看见阴物这事教他感兴趣之外,她身上一直有件事也迷惑着他,教他始终悬着一念。

“你怕那些奴仆,也怕那些妖物,就连那个嬉皮笑脸的风煞你也怕。”一身玄黑装束、贵气凛然的仲烨走到她面前,双手负在腰后,堪堪只用那一双银蓝色的眸子,便将她钉在原处。

佟妍仰着脸,承接他紧迫盯人的眸光,那冰蓝色的瞳眸本该是极为骇人的,偏偏嵌在那张俊丽如仙的脸上,反添一股妖魅之美。

“但是,你却不怕我。”仲烨勾着唇轻语。

所有人对他又敬又怕,即便是那些妄想攀上他床榻的丫鬟,那份恋慕之心仍是掺杂了几分敬畏。

唯独眼前这个女子,她性子虽然胆小易惊,总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惊惶神情,可他非常清楚,她并不怕他。

“我应该怕你吗?”佟妍嗫嚅,顿了下,又道:“我是有些怕你的,虽然那晚是妖鬼附了我的身,我才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可你到底……是因为我……我心里很是愧疚。”

仲烨笑着,眼神却像一把锋锐的刀柄,似欲将她整个人剖开,细细查看一般,掐住了人心,快教人喘不过气。

他道:“我说的怕,不是那种做错事的惧怕,而是你一点也不害怕我这个人。”

“你又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有什么好怕的?”美目蒙上一层迷惘。

“我是西荒人,是湍王世子,是负责审判你罪行的主判,一句话便可定你生死,你不怕我?”

“你……想要我死吗?”问这话时,她眉睫微动,并非出于惊惧,而是真的深感困惑。

“在擒住那个双身罗刹之前,我不会让你死。”仲烨给出了承诺。

“我懂了……你是打算用我来当饵食。”她恍然大悟。

“双身罗刹摆明冲着你来,你可知道是因为何事?”

她轻轻摇首。

“我不晓得,大概是因为我看得见它们,它们便挑中我当替死鬼。”

不对,绝不是这般简单。不知出于何因,仲烨就是觉得那只妖物会缠住她,似乎也与他有些渊源,否则,当初妖物附了她的身,为何偏偏要冒险闯进戒备森严的王府行刺他?

那双身罗刹又为何非杀他不可?这其中肯定有连带关系,当前也只能捺着性子,等那妖物自行寻上门,方能解开这道谜。

“既然让我当饵食,又为何要让我来这儿?”问起这事,一抹不安之色才在她秀丽的脸上浮现。

为什么让她来这儿?自然是为了让所有人,包含远在骥水的皇祖母明白,没有人能左右他,即便是寝房里微不足道的通房丫鬟,亦是由他自个儿定夺。

心念一转,仲烨睐向那一脸迷糊的白净秀颜,见她谁都怕,唯独不怕他,心底竟无端的有些恼火。

她对谁都不敢吭上一声,对他,倒是什么都敢问。要说她胆大,偏偏一见着阴物便瑟瑟发抖;若说胆小,面对他又是截然另种面貌。

他实不愿承认,又不得不说,这个同他一样拥有接触阴物异能的低贱汉女,迷惑了他的心窍。

仲烨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仗恃着什么,居然不怕他。

又是那种笑!佟妍瞅见仲烨唇上含笑,眼神却甚是凌厉的算计模样,不安地绞紧了白玉似的小手。

“在我的寝房里,除了侍奉我,夜里侍寝之外,你说,还能有什么?”仲烨淡淡的笑道。

闻言,佟妍瞪大了美目。

侍、侍寝?!她不就是个引诱妖怪现身的饵食吗?这还不够惨吗?竟然还要她侍这人的寝?

“怎么,不愿意?”仲烨似笑非笑的问。

依她对他的胆大程度,见她小脸惊愕翻白,确实极有可能拒绝。

“我、我怎么能……”她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清了。

“既然你是乐户,自当最懂得怎么取悦男子。”仲烨伸出了手,似乎想碰她的脸,姿态有些轻佻,其实不过是想吓唬她,让她害怕。

不想,她竟然躲了开来,还抓过他的手,朝那带着茧的虎口处狠狠咬下去。

那一刹,仲烨忽觉胸中一动,好似被她咬住的并非是手,而是他的心。

自幼待在卖笑卖艺为生的乐户里,佟妍早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这一抓一咬的,不过是凭借本能而起,当她回过神,咬在他手上的皓齿急忙松开。

“原来你的胆子其实并不小,只是专挑时机用上?”仲烨端详着被她咬出一排血痕的手,讽刺的笑了笑。

“对不住……”望着那逐渐渗出的血珠,她心口忽地一窒,呼息微喘。

仲烨对那伤口丝毫不以为意,端详几眼便放下,倒是对她这个有着利齿的活饵更感兴趣。

“安墨。”他淡淡的喊,候在外边的安墨即刻进到小厅来。

“吩咐下去,日后丫鬟都在外边,寝居这里就让她来。”

“世子爷?”安墨诧然。

“守夜也一样,只要她一个就好。”

望着仲烨含笑的脸,佟妍却嗅出一丝报复的意味。

他根本是故意的!这样做,岂不是让所有人误解,他真迷上了她!

入夜之后,观莲居外的园子里花蕊犹吐芬香,屋里那拢上金线绣蝶灯罩的烛火,为矜贵华美的一室添上暖橘色的光影。

用过晚膳后,仲烨在临窗的长榻上读了会儿书,喝了两口皇亲贵戚才喝得起的春霜秋露水茶,便早早准备歇下。

在安墨的安排下,佟妍让一群丫鬟婆子摆弄了整夜,先是沐浴净身,雪女敕的身眩给抹上了带着催情香味的兰花露,然后让一袭簇新的杏花白绣纱袍裹住,里头只被允许穿上一件系带的芙蓉色抹胸,及玫瑰红亵裤。

一切就绪后她便像个没生命的物事,让两名管事嬷嬷亲自送进了仲烨的寝室,彻头至尾,她连说声不的权力都没有。

“世子爷,人送来了。”管事嬷嬷在水晶帘子外,怕扰着了主子,小声的回报。

“嗯。”仲烨心不在焉的漫应了一声。

佟妍一颗心已悬在喉咙口,下意识转身便想逃,那嬷嬷眼尖,一把掐紧了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往帘里推了进去。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便让佟妍撞上了寝房内,那面挡煞隔间之用的莲开春荷白玉屏风。

她及时稳住自己,刚站直身子,一抬眸便看见靠坐在朱漆金雕檐拔步床上,仅穿着白色莲纹中衣与玄黑锦裤的仲烨。

他一头漆黑的发海没束,松垮垮地垂放在肩膀一侧,那双魅人的异色瞳眸垂下,掩着两排黑羽扇。

没拢紧的襟口隐约透出一截蜜色的胸膛,手里合捧一册红皮书。

她微怔,瞅得整颗人发懵。

彷佛有所感,他正好也抬起眼,淡淡地扫向这方。

目光交缠的那一瞬,她的心口颤动一下,微些喘不过气,迷惑顿生。

那人,像极了俊美的妖物,他可真是活人?

“你打算在那里站上一整晚?”仲烨的唇边划开一抹淡弧,嘲讽意味浓厚。

“如果世子爷允许的话……”见着他渐冽的眸光,她的话声瞬即压低,成了糊在嘴里的喃喃自语,心跳亦在他的注视之下逐渐失了序。

“过来。”仲烨低沉的嗓音,在此下的静夜中格外惑人。

心脏一阵紧缩,佟妍垂下螓首,极其小心的走近床榻,隔着一步之遥站定在仲烨面前。

他,真要她侍寝吗?他是身份尊贵的湍王世子,是西荒族裔的皇族,怎可能看上出身寒微的汉族女子?即便是通房丫鬟,她怕也是不够格。

“她们查过你的身了?”他将她从头到脚,巨细靡遗的端详一遍。

比起妖娆健美的西荒女子,一身娇女敕细致的她,像极了质感温软的白玉瓷,只可惜……竟是卖艺为生的乐户。

“我是干净的。”她屏着气,眼眶有些泛红,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为了确认那些嬷嬷查明她的处子之身。

他瞧不起她,与那些人一样轻贱她,她自然晓得,可不知为何,当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问出时,一股屈辱感忽地狠狠涌了上来。

听见她声音里藏着几分忿意,他目光略停,看向她的眼,才发现她眼圈微红,一脸甚觉受辱的委屈神态。

蓦地,胸口的伤疤被什么扎了一下,丝丝缕缕的抽痛起来。

他敛起了笑意,想戏弄她的话这会儿全噎在喉头,出不来。

从来没人能让他将话吞回去,她,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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