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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爷 第1章(1)

杀了他!

森锐的刀锋,眨眼一瞬,刺入了那具平稳起伏的胸膛。

痛,如潮水涌现,原本沉睡的男子骇然睁开了双眼,望向立在金丝楠木床榻边,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女子。

“我……我杀了人……”女子忽地醒过神,娟秀小脸惊惶失色,她往后跌坐在地上。

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男子身上尊贵的锦织寝衣,而他竟然面无表情,抚着胸膛坐起身,双目震慑的望着女子。

是她!

他没想过,孽镜台竟会挑中这样一个肉身,让他在初初转生之时,第一眼醒来便见到她。

“别走……”他咳了一声,鲜血满出咽喉。

见状,女子惊惶失措的爬起身,抓紧手中的血刃,转身奔离。

他等了千年,好不容易见得,怎能就这么让她走!

男子单手按住鲜血淋漓的胸口,挣扎着下了床,视线却模糊起来,一阵刨骨般的痛楚铺天盖地袭来,他单膝跪地,痛得只能喘气。

甭寒地狱、无常、岁凋、烨、阎罗、千年……

所有关于转生之前的记忆,如同逝去的潮水一般,逐渐从脑海中被抽离。

彷佛有人正鞭笞着他的魂体,他痛得卧倒在地上,两手却始终耙抓着地面,挣扎欲起。

之前饮下的孟婆汤已开始生效。冥间之人,意欲转生,必得先尝过凡人之死,方能与占借而来的结合为一。

不!他不能就这么遗忘。他为她而来,怎能眼睁睁让她离开?

佛祖有言,只要“岁凋”花开,祂许下的神诺定会实现,他定能再见到她,亦能与之相守。

可到底,他仍是镇守孤寒地狱的一小阎罗,不能违抗冥界律令,定要遗忘过去种种方能转生。

一阵削骨刨肤之痛瞬间席卷而来,男子咬紧银牙,痛不欲生。

这痛能忍,心中几欲疯狂的思念之苦,却不能忍。

千年……他等待千年的那人……

他自是明白,神佛不可能妄下虚诺,定会种下因果,为他做好安排,可若能记得他深爱的那人,与之相认,那该有多好。

毕竟已成凡人之躯,这样的想望,终究没能如愿,他在一阵剧痛中,断了气息。

那一抹不属于阳间的黑色魂体,缓缓褪去了那层幽黑色泽,成了完整无瑕的白色魂魄,沉进了已然断气的男子躯干里。

遗忘,而后等待——转生。

端午已过,时序转眼便来到炎热的夏日,此际正是汉人所忌讳的鬼月。

湍王府的红楼深院里,男子穿着绣工精巧的黑绸窄袖竖领长袍,精瘦的腰间绕着一条骊龙衔珠的锦织腰带,他双手负于腰后,闭着眸,缓步走出屋外。

仲烨,仲烨?喂喂喂,我在叫你,你干什么故意不理我?

一名蓄着怪异短发,瞳色呈绿,身穿灰色紧缚长衫,是黑色长裤与黑靴的男子,双手抱胸,盘着腿漂浮在半空中,笑着露出一双獠牙。

仲烨不耐的睁开眼,斜睐着那男子。

“我说过,别再缠着我。”

嘿,我可是日巡神,爱缠着谁就缠着谁,在人间你可就管不着我。

漂浮于半空的男子——风刹,笑容带着几分顽劣,故意围在仲烨的身边飘来飞去,闹着他玩似的。

仲烨那双银蓝色眸子瞟了瞟风刹,神情清冷不为所动,只当他是个跳梁小丑的别开了眼。

自从数日之前,他遭刺客暗杀,死过一回又让远从皇城而来的西荒祭司救起,他这双眼便产生异变,由黑转蓝,更能见到凡人所不能见的阴间之物。

例如这个百无聊赖,时常在他身边打转儿的风刹,便是从他自昏迷中清醒回神起,就现形于他眼前,更与他交谈。

当湍王府里的众人目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旁说话,全都惊呆了,此后,他因遭遇死劫,却历劫重生,以致能与鬼神交涉的异闻,传遍了整个临川。

仲烨步入由许多假山曲池堆砌出来的园子,伟岸的黑色身影在金漆红木曲廊上相互衬映,格外耀眼。

“世子爷。”一群年轻小婢经过曲廊时,个个低眉垂颈,羞红了脸儿,福身的姿态也变得矫揉造作。

仲烨淡淡睐了一眼,随即挪开视线,望着那优游于池中的丹顶锦鲤,边晒着暖暖日光,漫步于曲廊之间。

即使他已逐渐走远,小婢们仍羞笑不止,个个眼睛贼溜溜的往那头瞅去。

那样英伟修长的身躯,那样深邃俊丽的面孔,众所周知,湍王世子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即便产生异变,眸色鬼魅如妖物,却丝毫不损他的美貌,反而更添一丝勾人心魂的妖魅。

喂,太无趣了吧?你究竟还要当仲烨到什么时候?

风刹就跟在仲烨身后,漂浮的身子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似是有意想惹恼仲烨。

只可惜,仲烨视他如无物,心沉意定,神情始终清冷冷的。

自数日前醒来,他便丧失了许多记忆。那祭司说过,有得必有失,这条命虽然成功救回,却也免不了失去某些珍贵之物。

渐渐地,他在府里众人一点一滴的提示下,拼凑出自己的原来身份,对于众人提及的事物,似也渐有印象。

他是仲烨,湍王府的世子,来自于一个无上尊贵的皇室宗族,父亲与当今皇帝是同胞兄弟,更享有“世袭罔替”的殊宠。

所谓“世袭罔替”,指的便是该家世代子孙皆能传承爵位,是直接承继祖上原来的爵禄地位,等同于此家子孙世世代代皆富贵尊荣。

“世子爷,抓到了!”仲烨的随身侍从安墨,一路嚷着飞奔而至。

“世子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那名刺客抓到了!”

仲烨敛眉,转身望向喘吁吁的安墨,冷然的道︰“都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也该将人缉捕到案了。”

迎着那双银蓝色瞳眸,安墨抖了抖,敬畏的道︰“世子爷,听说那名刺客是汉人,还是个下贱的乐户,前些日子一连出了好几条人命,听说全是这个女子所为,为求慎重起见,柳知州已准备开堂审问此女。”

数日之前,一名陌生女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通过王府森严的戒备,潜入世子的寝室,在无人制挡的情势下,明目张胆的刺杀世子。

“那刺客是名女子?”仲烨眸光微烁的问道。

“还是等阶低贱的汉人。”安墨不忘重申这点。

如今的天下,是属于西荒部族的,汉人则被分为好几种等阶,无论是哪一阶,都远远低于西荒人,更低贱者,要与猪马牛羊没什么分别。

“我过去可曾与什么女子有过往来?”仲烨又问。

安墨惊得嚷嚷︰“世子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可能随随便便与女子来往,更别说是那样下贱的乐户!”

安墨口中的乐户,大多是由身份寒微的汉人组成,而且多是前朝的官员眷属,因为经过改朝换代,这些人日子无以为继,为了讨生活糊口,不得不靠着替人奏乐歌舞而赚取薪饷。

“既然没有冤仇,那人为何要刺杀我?”仲烨微微眯眸,心中万念齐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去找她问清楚是不?我劝你别去了,我知道那女子是什么来头,沾上她,你一定会后悔……风刹靠到仲烨耳边叽叽咕咕。

仲烨墨眉一扬,望向安墨道︰“那名刺客此时人在何处?”

安墨不知所以,即刻回道︰“就在衙府里,柳知州准备亲自上堂问审……世子爷?您这是准备上哪儿?”

只见英挺拔长的身躯走出曲廊,也不是往屋内走,反朝着往前院的青石板小径走去,安墨惶惶然地紧跟在仲烨身后。

“备轿。”行至前院的红廊时,仲烨朝着急巴巴迎上前的管事下了命令。

“世子爷这是……”世子遭遇殃及性命的祸事一出,湍王妃便下了命令,要府里上下严加注意世子的安全,如今见世子贸然便要准备出门,管事不禁慌了起来。

“我要上衙府去,亲自审问那名刺客。”仲烨淡淡扫了每张惶恐的脸一眼,话却是说给那浮在半空的风刹听的。

风刹嘿嘿笑了两声,自当晓得仲烨这是反过来挑衅他。仲烨的性子孤高冷傲,断不容许他人指使或阻挠,肯定是不满他方才那些劝告,才会动了这般念头。

“可是……皇太后有令,让世子爷在府里好生养着身子。”管事汗水直流,也不知该听远在骥水皇城里的皇太后的命令,还是从了近在眼前,这教人又敬又畏的世子爷。

“安墨。”仲烨忽而扬嗓。

“是。”安墨愣愣地答声。

“让人快马加鞭去请示皇祖母。我倒要亲自请示,看能不能擅自出府。”仲烨淡淡的说着,如冰的银蓝色眸子似刀刃一般的森锐慑人。

避事一听腿都软了,连忙跪地求饶。

“世子爷息怒,世子爷息怒!小的这就安排轿子,请世子爷稍候片刻。”

“还不快去!”安墨瞪了那管事一眼,低声斥道。

蓦地,仲烨眼前掠过一幕幕古怪的画面。

画面中,有冒着滚沸泡泡的血池,一张张骇人可怖的厉鬼脸孔,以及手持龙骨形状大刀的男人身影。

这些,该是属于谁的记忆?他闭起了眼,靠在腰后的手心微微收紧。

喂,我说仲烨啊,你真要去吗?我是日巡神,你不信我的话?

“闭上你的嘴。”仲烨睁开眼,冷瞟了挡在前方的风刹一眼。

除了他,没人看得见风刹,以及那些偶尔会不经意出现在他身边的妖鬼魔怪。

安墨张了张嘴,惊惶的四下张望。“世子爷……您……您又看见那些阴物了?”

仲烨不语,兀自步出王府的门,坐上了管事急急备来的金顶璎珞大轿。

“世子爷,等等小的啊!”安墨傻不愣登的追了出去,期间依然左顾右盼,打从心底毛了起来。

众所周知,自从世子爷走过冥间一遭,瞳仁异色,狂躁的性子也全然改变,成了清冷傲然,冷得像块千年寒冰,光是一记眼神便让人畏寒。

最骇人的是,世子爷更能看见常人肉眼不能见,那些不属于人间的神鬼妖物。

外边的那些汉人都在谣传,世子爷这是得了神佛之佑,成了能与阴间交涉的能人异士。

至于西荒贵族之间,则是另有一套说辞。

西荒部族早有传说,西荒人乃是神人之后,千百年之后,必有一人会继承西荒始祖的神威,荣耀西荒一族,成为西荒一族的王。

此说一起,听说皇室那边似乎颇有微词……皇太后会这般小心也不无道理。

只是,至今无人知晓,世子爷究竟都看见了什么,那一遭历劫重生,又都遇见了什么……

扶着仲烨坐进铺着织锦软榻的车厢,不意与那双银蓝色眼眸相对,安墨心下一颤,连忙低垂眉眼,不敢冒冒失失的与之直视。

仲烨瞟了那颗黑色头颅一眼,靠着车壁,闭眼假寐。他自是晓得,外人对他死而重生,以致躯体产生异变这事,有着诸多揣测与惶惧。

甭说他人,就连他自己,也极想寻出答案。为何在死过一遭后,他能看得见那些不存在于阳世的东西?又为何,自称是日巡神的风刹要一直缠着他?

而这一切事端的源头,便是系在那名刺客身上。

思及此,仲烨心思浮动,眸子微微睁开,看见风刹嬉皮笑脸的靠着车窗,嘴里哼着某种古怪的曲调。

“滚。”仲烨懒懒的掀唇,手一扬,便将帘子扯下,遮去了风刹一副看好戏的惹人厌嘴脸。

虽然对这些阴间之物丝毫没有半分惧怕,可他骨子里却是下意识的感到厌烦极了。

就好似……他看着那些魍魉鬼魅,已经看了许久、许久,久远到他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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