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街道上行人较往常少上许多,一身红袍上绣着凤凰纹的西玄二皇子经过学士馆时,突然下了马。
新上任的执金吾虽有疑问,但还是随着他进入学士馆。
陛里,一如往常那样充斥着学士气息,学士来来往往,各自忙碌,西玄二皇子谁也没有理会,径自通过一间开放式的小厅,厅中央展示着利用水力驱动歌舞人偶的机械组合,人偶生动惟妙惟肖,在场除了学士,还有几个国家的使节与商旅,个个兴致勃勃地听着学士们的交流。
西玄二皇子只是在这些人里扫上那么一眼,就进入下个小厅。每个厅里或多或少都有人自愿自的研究,摆放半成品、修改的器具满地都是,经过的人还必须捡着空隙走;也有那么一、二个盯中了目标,就在小厅里耐心的观察,直到过了最后一个厅,他来到外头的连廊上。
偌大的院子被烈阳照的满地生光,明亮到几乎无法直视,但此时此刻只能遮半阳的连廊上居然站满了使节与商旅,甚至朝廷的工匠也来了。
院子里,有师傅在安装着,看起来是一辆马车,学士们在旁指点,甚至加入组合的行列。
人来人往的,西玄二皇子下意识的扫过人群,突然间,有一名年轻女子按捺不住自廊道走出去,光从背影他就认出是徐直来了。
西玄女子的衣裳怕是普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穿的了,她袖尾绣着凤凰纹丝线无止尽的交错组合寓有尊贵、丰谷的象征,衣色虽沉,却有一种让人不可亵玩的庄重感。
紧跟着,她做出完全不庄重的举止——她直接蹲到马车前低头看着学士手里的草图与学士们交头接耳到……未免太接近了点,西玄二皇子蹙起眉。
徐直的身边人打起遮阳的油纸伞奔过去,伞面遮在徐直的头上,徐直却是恍若未觉,又走出伞下,改到另一头蹲下细细看着车轮。她甚至不嫌脏的模着泥地与车轮的交接处。
他目光略停在油纸伞上。西玄贵族从丝绸伞转用油纸伞,全是徐直用贵族之身用了第一把。她似乎喜欢事事尝新?
他不疾不徐的走到徐直的身后,鼻尖是淡淡的熏香,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车轮。
他的目光不收控制的略偏移。明亮的阳光落在她面上,仿佛圈了层光似得肌肤色如象牙,她神色专注,嘴角弯起,似是遇见什么欢喜大事来;但奇怪的是她的薄汗较常人多了些,连鬓发也是轻湿,是姑娘家受不住太阳的热度么?
学士兴匆匆的绕过来跟她说到:“徐学士!成功成功了!你看,就是这个环节改了后从此天下马车行进可以更安稳,不会再如此颠簸,小至一般人坐车,大到皇帝出巡,嘿嘿,长程旅途不用每每翻江倒海吐的一地了!徐直,你也有功劳的,要不是你说坐车易头疼,我又怎么会想到原来车子也能改善呢,这第一辆成功的马车就予你吧!”
徐直满面欣喜,跟着站了起来,一时头晕重心不稳,身边立即有人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她连转头道谢都没有,就神采飞扬的跟这名学士讨论起车子减震的问题来每一个问题都不是一般人听得懂的。
她的身边人看了西玄二皇子一眼,马上替徐直补上礼节,道:“多谢二殿下相扶。”如今两人因徐达已形同陌路,最好还是别让这位皇子逮到大姑娘不敬的把柄。
二皇子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就这样一直盯着徐直兴高采烈的神情。
执金吾在他身后自言自语:“常听人道西玄徐直一身好手段,方能在西玄占有一席之地,如今看来,她也不过就是个沉溺在学识海里、不通人情世故的学者罢了。”
身体无止境的在黑暗中坠落……徐直仿佛天生不知恐惧为何物,她不惊不慌,反而估量着自身到底能沉到多深处。
地底中心吗?那会是什么地方?四周黑黑暗暗的,到最底下将会看到什么?她兴奋的等着,甚至张大波光潋滟的美目,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一只大手平空扣住徐直的足踝,抵住了她下沉的所有重量。
她低头一看,仍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那只出现的不合理的手掌。
没有人,只有泛着银光的手掌,好似这个人就在她足下,但不愿意现出其他部分。
……怎么会让你发现孙时阳呢?真是太粗心了。
……不要知道太多啊,徐直,你回去吧。
徐直猛地晃动一下,张开美目,正对上同墨疑惑的眼神。她想起来了,她被就回来了,一身狼狈全是秽物,这才先沐浴等吃药,而此刻她正站立着,展开胳膊,任着同墨替她更衣。
她寻思片刻,突然说道:“刚才我……好像眯了一下。在那一瞬间,睡得很沉。”真不可思议。
同墨惊喜的比个手势。
徐直嗯了一声,道:“头不太痛了。”她又出了神,让同墨替她系上衣带。同墨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更加小心翼翼的服侍。这项更衣的工作一向由白华与她轮流伺候,白华挑衣偏精致华贵,她则喜淡色如莲;曾有一度西玄贵族看徐直的衣着只觉“天啊,没有风格,没有贵族的风范”,到如今“好个没有风范”西玄徐直的穿衣风格。
“……孙时阳……孙时阳……没有人知道的医者,为什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同墨特地将她的衣襟放松些,只是嗯了一声,又自说自话道:“有所作为者,必广为天下知。孙时阳有神乎其技的医术,怎会连个人都没有听说过他?这不合理。人称我为天下徐直,涂月班却无人听说过徐直,哪怕是外地人,都该听说过天下徐直,这也不合理……孙时阳必不知我,我却知他;涂月班不知我,我也不知道他们……白华,你说这里头的共同点在哪里?”
同墨早习惯她思考时常搞混身边人,也不回应她拉着徐直坐在床沿,拿过玉梳执起徐直一束束乌黑亮透的长发梳着。
不管是徐直的发、身子,每一个部分都是身边人细心养出来的,除了她的脑……偏偏徐直的脑是她全身上下最珍贵的,也是她的身边人永远无法触及的。
她又摇了下徐直的肩,比个手势,意思是既然还有点头痛,就不插簪束发了。
徐直一直被干扰,显得有点心烦。“这点小事平常不都你做主?别来烦我。”
同墨闻言,垂下眼帘,静心梳着她黑亮的直发,顺便替徐直轻轻按摩着头皮。
“大姑娘,”九行在门口小心翼翼的说道:“姜玖差人来说,他已经说服执金吾将人暂时收进府里的地牢里。”
徐直随笔嗯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心一喜。“都已经在地牢里了?”她想起身,同墨压着她的肩,让她动弹不得。
同墨又对她比了比,徐直脸色顿时难看,但忍了下来。“就等白华端药来吧……九行,你进来。”
一直守在门口的九行心一跳,想起姜玖那句:身边人是负责徐直所以的需求……说这句话时姜玖似笑非笑,另他毛骨悚然。现在里头是刚救回来的徐直,她想要他进去做什么?
徐直满目生疑,看着门口那个犹如木头人的青年,再重复一次:“你进来。”
同墨取来一件外衣披在徐直肩上,适时遮住宽松的衣襟后,走到门口,在他面前挥舞着手势。
九行这才低着头诺诺的进来,站定在离徐直最远的对面。
“你抬起头来。”
九行心一凛,抬起头,视线仍是垂着不敢乱瞟但还是不小心看到徐直裙摆下的罗袜……他脸色发白,迅速抬高目光,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照说,女人的天足最是诱人,但他一看就害怕!
徐直没有留意到他的心思,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脸皮尚带着有点贵公子温吞的秀气青年。“九行,现在我终于认了你的脸。听说连白华都没有发现我在四方馆有难,是你从我的言谈里看出异常赶回来告诉阿玖的?”
“是的。”所以说,要论功行赏了么?
“你的心思真是细腻啊。”
“还好还好,能为大姑娘分忧,是我该做的。”他是家中聪明的小儿子,心思确实比常人来的敏感细致。不过……聪明如他,也没有料到有一天他还得谄媚一个女人。
“是谁告诉你可以擅自做主的?”
“啊?”他终于看向徐直。“可是大姑娘你不是……”不是被人绑架了么?
“哪怕我被人绑架了,也是我说了算。我要你跟白华去学士馆,你却跑去搬来执金吾与阿玖,现在你是要告诉我,徐府你做主么?你是入赘了?”徐直说起来心里就是一堵,要不是阿玖镇守在城门口,现在她早就出城了。
她堵,九行更堵。在他眼里,这个西玄徐直简直无理取闹。他满面臊红,不服气道:“大姑娘此言差矣。女子有难,任何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都应该相助,何况主子如果做了错误的选择,我们有必要必须要纠正过来。大姑娘,你道,你让周遭人担心,难道是对的吗?”
徐直愣了下,同墨向九行迅速比了个手势,九行看不懂,硬着头皮再道:“白华姑娘一路上唠叨大姑娘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她甚至能够说出每一次她陪你出去是何时何地你跟谁见面。”
“哦?你是看出她在监视我?”
同墨吃了一惊,连忙激动地对着九行比着手势。
九行一脸惊慌。“等一下,太快了,同墨姑娘我看不到……”
“你没有学么?”徐直问道。
“我有学,就是学的不多……”他敢发誓徐直脸上露出了“亏我还赞你聪明,原来不过如此”的嫌弃表情。
“同墨说,你在陷害白华吗?白华是惹到你什么了?”
“不不不!明明是大姑娘你自己说的啊,我没说白华在监视你,我只是想表达她在关心你……同墨姑娘也关心你啊!大姑娘,她在书房那日被重压,哪会短短几天就好,还不是撑着到城门去救你!”
徐直看着他,哦了一声,转向同墨。“我想起来了,你伤还没有好,这阵子你就去休息吧。”
同墨大惊失色,在她面前比着手势,徐直看着却没有说话,最后同墨一气之下,走到九行面前,在九行一头雾水时,恶狠狠的踹着他的小腿骨。
九行没料到她力气这么大,痛得他差点抱腿大叫,偏要维持形象站在那里。
他想起凛风中同墨射出的那至关重要的一箭,他怀疑他的腿骨可能裂了……同墨又回到徐直面前比着,徐直只是淡淡的扫过一眼,懒得回话,用手比了起来。
九行傻了眼他没想到徐直手势流畅不输同墨,两人比的奇快令人眼花缭乱,如果不是他听过徐直会说话,会以为这两人都是哑巴。徐直学这做什么?就连姜玖在跟同墨说话时,他也注意到姜玖只是略懂而已,并没有到专精手语。那现在他是要怎样?学多少徐直才会满意?
忽然间,同墨跪坐在地,像小女孩似得将头倚在徐直膝上。徐直有点厌烦,说道:“随你了,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明知该养伤却硬要跟在我身边的原因,不要拖累我就成。”
此时是夜晚,室内全靠烛火照明,不知是不是九行的错觉,徐直在说了这句话后同墨的脸色有些发白。
不巧,他与徐直对上眼,徐直就这么看着他,他张口想说什么,正好有人自门外大步流星的进来。
“徐直,你还好么?”这人,未戴面具,面容虽美如冠玉,但长年在眉宇间的阴戾破坏了一般人对这张脸皮的所有美好幻想。他衣着换了件,黑发微湿,显然方才匆匆沐浴后救过来了。
他的目光直落在徐直面上,似是在确定她的安好,直到她裙边的同墨起身,他才发现室内还有人。
他瞥到角落里还有一个身边人。这些身边人他总是觉得碍眼,以前以为徐直能够掌控身边人但如今看来徐直太过纵容以致这些人连个基本的保护功用都没有。也对,几乎都是贵族之后,哪懂得为主子想?
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徐直另一侧床沿看着她,直截了当的问:“孙时阳的徒弟找过么……你怎么这样看我?”
徐直表情微妙,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在想,摄魂钟所摄出的话,似乎与人的作为反其道而行。明明听见她死了才快意的转醒过来,怎会在摄魂里蹦出那句来?虽说周文武本身就充满矛盾,但也不至于会说出完全背道而驰的话来。
“总有师傅吧,师兄呢?都有在找么?”周文武不死心的再问。
她又看了他一眼,道:“孙时阳是自学成才,没有师傅。我想,世上真有他的徒弟,恐怕早就名声大噪,但世间百家名医里确无姓孙。”顿了下,又道:“周文武,现在你是在防堵我生机的所有可能性么?你该可以放心了吧。”
“你……”一丝恼怒涌现他面上,却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去。他抿起嘴问道:“你头痛之症有几年了?”
“恩,十年?二十年?记不太清楚了。”
他眸色转暗,想着过去二十多年来,同在京师见到徐直的次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却没有一回看穿她有头痛之症。
是她掩饰的太好,还是他从未留意过?他安静片刻,开了口:“徐直你去大魏吧。我在四方馆问过那个老医者了若然世上真有大罗神仙,那必是救人无数的大魏医者。他说了,在大魏治头痛的名医不少,你早点去,早点治好,也就不用再受这头痛之苦了。徐达贵为大魏皇后,不管你们姐妹情多淡,你必要逼她找出世间最好的医者。”
徐直闻言,水墨似的眼眸直直打量着他,一时之间她神色莫测。周文武误会她的无言之意,讽刺的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可不会趁着此时于你去大魏……找徐达,我还怕回不了西玄呢,但你须允我一事。”
徐直哦了一声,还是目不转睛。“你说说看,我便听听看。”
他定定的看着她。“徐直你须允我,你一定会回西玄。不是骨灰,也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回来。”
同墨跟九行同时垂下脸,掩饰脸上的古怪。
这一次,徐直一声哦拉了更久。她支着额,慢吞吞道:“有点乱,搅的我又头痛。”
“又头痛?”周文武脸色陡变。
她恩了一声,忽然问道:“你看,我有哪点好,好到你盼我活生生回来。”
周文武微愣,直觉冷起脸回答:“徐直你什么都不好……也不是我盼你回来,是西玄需要一个西玄徐直的人罢了。”
徐直认真的听着,而后认真的答着:“原来是这样吗……”
周文武正要说什么,忽听的门外一连串女子娇软动人的声音道:“药来了,药来了!”白华急急端着药进来。“大姑娘,快点趁热喝……你怎么在这?”
同墨伸手要接过,谁知一双男人的手转接了过去。
他迳自搅动药汁,白华想要拿回来,却见他舀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里浅尝。
“喂,你以为你是陛下吗……”白华瞪着眼。
周文武本是垂着眼,闻言停止动作,而后缓缓抬起阴毒的黑眸盯着她。她立刻噤声。
他冷冷笑一声。“原来你还被他喂过啊……徐直,让一国之君喂,你有何感想?”
徐直暗叹口气,转向周文武。“实不相瞒,记不住了。阿武,你既是我的后院人,那就来喂我吧。”周文武爱跟周文晟攀比是绝对的,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有点搞不清,就是琐碎小事而已,计较什么啊?她只想快些喝完药,快些去地牢。
周文武手里一顿,声音微的放软道:“这药不苦,你身边人在里头放了糖,总算有那么点细心了。”一匙药汁递到她的唇瓣间,在周文武的注视下,徐直毫不犹豫的喝下。
随即转头吐在地上。
周文武脸色隧变,掌力几乎捏碎了汤匙。
徐直却没有理会他,她看着白华,问道:“白华,你又加了药?”
“大姑娘,这是你平常喝的药啊……”
“你再说一次。平常?”她脸上看似没有表情,但亲近她的人已知她不高兴了。
周文武这才明白徐直吐了药不是因为是他喂,而是药里异常。他第一反应是徐直被下了毒,心头骇然,就要一脚踹死她这个身边人,哪知白华立刻跪在地上承认道:“大姑娘,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平常头痛到睡不着,天都还没有亮就醒了,御医都说了,多加他说的药材,能够一觉到天明,精神也好,果然你喝了药真的好睡,那为什么不加呢……”
“我是不是也说过,我不会喝它,喝久了会让我思考迟缓,还会上瘾,我不愿意。”
“思考迟缓便迟缓吧,反正大姑娘聪明,再迟缓也不过是打回一般人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就算上瘾了也好啊,大姑娘日日睡得好,难道不好吗?”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一次又一次背着我加药?”徐直面上终于有了厌倦。这种事也要她点破,烦不烦。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彬在地上的白华大惊,扑前抱住徐直衣裙下的长腿,大哭道:“大姑娘!大姑娘!我下次不敢了!不,再也没有下次了!让我留下吧!你不能没有我,每天你都需我的……”
徐直心烦意乱。“同墨!”
同墨低着眼眉,上前要拉开白华。
立在一旁的九行一直小幅度的变换站姿,想要用眼神跟同墨交流,看是要如何帮助白华月兑身——以前他家犯事前他也是被丫头随从簇拥的少爷,每次地下人一出错,就是互相合作哄他这个少爷到开心也就原谅他们了,只要依样画葫芦,他想白华还是可以留下的;但,他发现同墨就是不跟他对视,仿佛白华的下场与她无关。
现在是怎样……原来徐直的身边人各自为政?
“大姑娘!大姑娘!我以后再也不敢多事了,我只是想让你好过点……我是要伺候你一辈子的,我不想离开不想……”她痛哭失声,全然失去先前的自信。
周文武头也没抬,缓缓搅动着手里浓稠的药汁,听着徐直如何治理手下人,听到此时,他淡淡说到:“你摆出这种我见犹怜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底下人做错了事,主子没要你的命,你就该感激涕零了,现在不滚,是要让人抬着你的尸体出去么?”
白华放声大哭,死抱着不松手。
徐直扶着额头。“你闭嘴,我头疼。”
白华马上闭上嘴,但她精致的小脸上布满泪痕,眼眸如雾哭的一点也不难看,果然如周文武所说,一脸楚楚可怜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