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庄,东升客栈。
刘惜秀将一盆被血染红了的水端出去倒了,又去换了一盆干净的回来,将帕子浸湿、拧吧了,板着小脸,递到他跟前。
“喏,自己拿去擦汗。”她努力不去看他的脸。
“谢谢。”刘常君接过帕子,怎么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他知道自己很坏,就是吃定了她的善良温柔。
在那处乱葬岗,当天色越来越黑,他跪立着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开始摇摇欲坠时,她的“狠心无情”根本维持不到一个时辰。
不像他。
他眼神一黯,想起这十多年来,自己的混帐行止,根本不该冀望那么美好的她原谅,可明明知道不值得,她还是无法自抑地对他心软、对他好。
他刘常君何德何能,能得此贤妻,偏偏他还不知爱惜,竟固执幼稚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心一意只怨愤着她不爱他。
“这是大夫帮你熬的药。”刘惜秀把药碗放在桌上,一张小脸还是绷得紧紧。“随你爱喝不喝。”
“我喝。”
“谁要你回答了?”她气呼呼地打开房门,出去了。
刘常君敷了药,包扎妥当的伤口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痛,饶是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开了,就算扯疼了伤口,也痛得极是幸福。
不一会儿,她又推开门,手上捧着托盘,上头两样清爽小菜和一碗粥,都是平常他最爱吃的。
他眸光温柔心疼地望着她,今天一整天她也累坏了,翻山越岭,终于寻得了娘亲的坟,哀痛逾恒,还哭得几乎虚月兑,却仍然强撑着先照顾他的伤,他的起居。
……这就是他这傻娘子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
“你也好好休息吧。”他怜惜地道:“脸颊都瘦凹了。这两个多月来,也没见你好吃好睡过,啃几下大饼、喝几口水就叫作吃饭吗?若人人都学你,那这世上的农夫都不用耕种了。”
刘惜秀一愣,捧着托盘的手有些不稳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惊觉失言,忙顾左右而言他,“我渴了,可以给我一杯水喝吗?”
“喔。”她出于习惯地去倒了水,一回来,看着手上的那杯水,不由一呆,将被子重重放到桌上,小脸又恢复寒霜严峻。“奇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做牛做马,服侍你这个、服侍你那个的?”
“以后都由我来做。”他凝视着她,眼神有说不尽的温暖。“不管是做牛,还是做马。”
刘惜秀心一动,有些无措地吞了口口水。“你……除了伤口受伤,还伤到脑子了吧?”
对,一定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举止言行这么奇怪,简直完完全全变了个人似的。
“我没事。”他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有一丝无奈。
看来他在她心底就是一个凶巴巴的坏家伙,还混帐可恶到对她连稍是温柔都不曾有过?
刘常君啊刘常君,你平常到底都在干什么?
她蹙起眉心,“那么长那么深的一道口子,你也说没事啊!”
“呃,也对,说不定我脑后有撞出了个包,难怪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头疼……”他自言自语。
“真的吗?”刘惜秀一听,心立刻慌了,焦急地就奔到他面前,“在那里?我看看。”
她手才一碰到他的头,想看是那儿受伤,蓦然被他一把揽进怀里,牢牢抱着不放。
“你——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呜……”她气愤的抗议消失在她闪电般覆上来的吻里。
他坚定地吻住她,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未能倾诉的渴望与心痛、深爱,缠绵地、辗转地揉进她馨香柔软的唇瓣里,一次又一次,低低轻语……
我爱你,我爱你。
刘惜秀昏昏沉沉地感觉着他强烈又温柔的气息,霸道的虚索,轻颤的碰触,怦怦狂跳的心和他怜爱的吻,恍若结合成了一体……
仿佛,是盼望了一生一世啊!
“对不起。”他稍微放开她,低喘地轻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以后我不会再教你伤心了……原谅我,好吗?回到我身边,好吗?”
她恍恍惚惚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蓦然鼻酸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叫我走,又叫我留……等过几天,又想着我会给你丢脸,我没有资格陪在你身边,到那时,是不是又要叫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我就是这么混帐,罪无可恕。总是害你掉眼泪。”他怜惜地捧着她的脸,嘴角噙笑,眸底却隐约泪光闪烁。“可你能听我一句心底话吗?”
“说了也没用,我不会再误以为……”她顿了一顿,有些哽住。“以为我是你要的那个人。以为只要够努力,心是可以被看见的。”
“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是我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出自相同的原因,这才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因为我永远记得,当娘提起婚事时,你是不愿嫁我的。”
“我不愿嫁……”刘惜秀有些惊讶,登时有些恍然了。“你以为……可是……”
“你说过要报答刘家的恩情,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报恩。”他苦涩地道:“至少过去两年来,我都是这么认定的。”
“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想报答爹娘天大的恩情,可是后来我对你……对你的心……”热泪弥漫眼前,她低下头,哽咽了。“但……我就是个扫把星啊!我怎么能再连累你?”
“什么扫把星?”他眼眶微红,紧握住她的手。“若没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支持我,我能有高中状元、为刘家扬眉吐气的一天吗?”
“可是爹娘都是因为我……”她噙泪望着他,很想相信他说的话,却怎么也无法跨越心头那道痛楚自责的鸿沟。“他们二老是被我克死的!”
“人各有命,世道无常。”刘常君怜惜地看着她,嗓音暗哑。“爹娘的离世,又于你何干?”
“可万一连你也因我……因我……”她满眼心痛惊悸。
“我不会有事的。”他凝视着她,眸光温柔而坚定。
“而且以后都会一直好好的。因为我刘常君是个有福之人,才能娶到你这样的贤妻,甚至顺利高中状元,所以你不是扫把星,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懂吗?”
她不是扫把星,而是他生命中的福星……真的吗?他真的这么觉得吗?
刘惜秀屏住呼吸,像是所有沉沉笼罩着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喜悦的泪水倏地涌现眸底。
“常君哥哥……你相信我?”
“是,我相信你,更相信你对我的心。”刘常君修长手指轻柔地拭去她颊上的泪,悬心地问:“那么,你也能信我的心吗?”
刘惜秀怔怔地回视着他,半晌后,有一丝艰难地喃喃问:“可看着我,你不再觉得辛苦了吗?不再觉得我带给你的只有压力、恩情和痛苦吗?会不会以后……以后当你发现你要的女子,终究不是我,那……我……”
“我说了很多令你伤心的话,是不是?”他目光痛楚的看着她。
她强憋着泪,点点头。
“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违心话。”他眸光深刻地、痴痴地凝视着她,“我往后绝对、永远不会再让你伤心流泪了。”
他的承诺美得像誓言……她泪水悄悄落了下来。
可是、可是她能信吗?他还敢再信吗?
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除了误会和怀疑,还有更多她不能不去考虑的现实。
“我要再想想。”刘惜秀拭去颊上泪水,别过头去,勉强道:“我现在脑子很乱,我还不确定我应该怎么做。
你先养伤吧,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说。”
“秀儿……”
“放开我,待会儿伤口又弄裂就不好了。”她吸吸鼻子,轻轻推开他起身。“我出去走走,你睡一会儿吧。”
刘常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门外,决绝的背影仿佛不带一丝留恋。
在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彻底的心慌意乱、束手无策。
如果连坦露真心也不能挽回她,那么,他还剩下什么?
在客栈休养的这三日,仿佛又回到他还未金榜题名前,和她在乡间隐居读书的日子。
他每天都能见到她,看着她替自己张罗这个、张罗那个,就算她不再他房里,感觉上也还是在身边,从未离开过。
只是,她看着他的目光总是回避、躲闪着,好似唯恐他会突然像头野兽扑向她。
三天来,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可是心却一天天更加沉重了。
入夜,当她把饭菜端来,放下转身要走时,刘常君再也忍不住开口。
“秀儿,你还没想好吗?还是不准备原谅我吗?”
刘惜秀背影一僵,脚步停顿住了。
“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沙哑声音透着真挚。
“你还是专心养伤吧。”她回过头看着他,神情很是矛盾复杂,不知该喜该恼。
“我会好好养伤,不会再教你担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终于肯直视他了。“那么,你愿意再信我一次,回到我身边吗?”
“我留在你身边,已经不能给你任何助益了。”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这样互相背着恩情过日子,久了,他真不会厌烦她吗?
他们之间,纠缠得太多太多,她想挥剑断丝不容易,可若是回到他身边,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又远远超过她所能面对、负荷的。
孙伯伯的恩情未还,嫣嫣的嫁与不嫁,势必令他两相为难,还有他的官声仕途,若想平步青云,更上层楼,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恐怕只有扯后腿的份。
时日久了,这份真心,还能维持纯粹到多久?
她只是一个小家小户的平凡妻子,俭省柴米油盐酱醋茶,服侍着自家夫君的饮食起居,尚能自得其乐,可她自知,自己是做不来一个长袖善舞的官夫人,早晚他会见到她的不足。
到那一天,他一定会后悔站在他身边是她,不是嫣嫣。
到那时,她还剩下什么?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刘惜秀不禁打了个冷颤,更感凄凉。
“离京时,我已经向皇上辞官,卸下功名。”刘常君明白她的心思顾虑,平静地道:“你不在我身边,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如果我不能好好照顾你,让你过上衣食丰足、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就算位极人臣、富可敌国又怎样?那样的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你说你做了什么?”刘惜秀如遭雷击,失声叫了出来。
辞官?卸下功名?
熬了那么久,苦了那么久,他怎么能抛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见她小脸煞白,震惊万分,刘常君却是异常地平静,
仿佛一点也不觉可惜。“坐拥功名利禄,没有我想象中的好,我一点也不觉得踏实、幸福。”
“可是……可是那时爹爹的心愿,是娘临终前最大的指望……还有刘家未来……”她整个人都慌了。“你、你不能这么做!”
“我考上状元,也做了一阵子官,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向世人和爹娘证明我是做得到的,那便已足够。”他淡然道。
“怎么够?”她气急败坏,“那可是你的前程……”
“可是……可是……”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心底深处竟不知羞地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比功名前程重要?真的吗?
“我认真想过,我这一生感到最欢喜最幸福的时候,除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时光,就是和你在乡间那段粗茶淡饭的平凡日子。”刘常君回想着当时的点点滴滴,眼神温柔得仿佛滴得出水来,语气神情透着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我想回去,想和你回到那个时候。”
她喉头哽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饼了好半晌,刘惜秀强迫自己重拾理智,别被一时的狂喜冲昏了头。
他是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她怎能自私地因为自己,让他一辈子甘于平淡、久困乡间?
若真是那样,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就是死,也无颜见刘家的列祖列宗啊。
刘惜秀深深吸了一口气,怅然道:“你说过,不想我是因为报恩而留在你身边。现在,我也把这句话回赠给你——我也不要你是为了报恩,这才觉得有义务待我好,留在我身边。”
“我几时说要对你报恩了?我明明说的是,我喜欢你,也唯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幸福——为什么我说的混帐话你都记得,偏偏就这句你记不住?”他心底涌现满满的挫败感,忍不住低吼了起来。
“你真的不回去了吗?真的不回京做你的状元,好好地为朝廷效力,为刘家争光……”她的眼圈蓦地泛红了。
“不,这么做不对,我不可以耽误你的,所以你吼我也没有用……”
“对不起,我不是吼你,也没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他一脸沮丧,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害怕。”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怕?”
“是,我怕得要命。”他承认,苦笑道:“我就是怕你会赶我回去,怕你不会原谅我,怕你宁愿过这种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也不要我,我更怕……我会永远失去你。”
刘惜秀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听到的。
“这一路以来,我成天就怕这个、怕那个的,看着你的种种艰苦,我的心就一直没踏实过。”刘常君回想着她途中的艰难与危险,不禁惊悸犹存。“尤其当那些强盗追杀你的时候——老天!我到死都会记得……我还以为我迟了一步……”
刘惜秀屏住呼吸,脑中空白一瞬。
下一刻,所有迷惑的碎片终于全部拼凑上了——所以是他杀退了那些强盗的?!
原来一路上,他就是这样默默地跟着她,保护她?!
难怪他会受这么重的伤,难怪他宁愿躲在土地祠,也不敢让她发现。
她眼眶灼热湿润了起来,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十多年来总是那么骄傲、胸有成竹的男人,可此时此刻,却脆弱得那么全然无助。
他,竟是这么害怕失去她!
刘惜秀的心口热热的、暧暧的,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开始柔软融化。
常君哥哥,原来你也是个大笨蛋。
她吸吸鼻子,突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愣了下。
“为什么怕?”
“为什么?”刘常君一脸愕然,“难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统统都没听进去吗?”
“再说一次。”她难得地执拗起来。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他捧着苦恼道快裂开了的沉重脑袋,几乎是哀求地望着她,“我这么怕,当然是唯恐会失去你——我刘常君这一生唯一的妻子,最心爱的女人。这次你听仔细、听明白了吗?”
“好。”
“好?”他傻傻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就是好。”她唇畔藏住了一朵小小的嫣然。
“然后呢?你是信还是不信我?”他焦急地追问,“信我吗?你相信我了吗?”
“我心。”刘惜秀低头望着他,望入他温柔的目光里,噙着泪水,嘴角笑意荡漾得好美、好美。
刘常君心跳静止了一瞬,黑眸慢慢湿润了,泪光闪动。
下一刻,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