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一石,溃一宿,炊,卧之,令生黄衣。
以水一石六斗,盐三升,煮作卤,澄取八斗,着瓮中。
炊小麦投之,授令调均。覆着日中,十曰可食。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作麦酱法》
“再喝一口吧?”宇文堂舀了一匙的鸡汤送到正在专心拟奏折的赵妃子嘴边,哄诱道。
“不喝了,太撑了。”她脸上有些苦恼之色,忍不住抬起头踩了他一眼,咕哝道:“好不容易诸闺先生说我昨儿做的那篇功课极好,要我今儿拟成正式的奏折禀给您的,偏生您又来乱……我字都写圆了。”
可怜她拚老命练出的这一手秀气小楷啊啊啊!
见她哀怨的小脸蛋,他不由一阵忍俊不住,险险笑了出来。
“你还笑还笑!”她都快气到跺脚了。
中午他下朝后,看她明明都用过午膳了,还硬是要她陪着他再用一次膳,然后陪着陪着,他不知怎的又把大部分的菜肴喂进她嘴巴里,撑得她肚子滚圆得像球一样,现在还堵得慌。
好不容易稍微松散一些,她也兴致浓厚的要把昨日那篇“以工代赈,开荒储粮”的功课默出来写成奏折上禀,帮忙解决近日因北夷大雪成灾,投奔至大周国境的流民问题。
可他喂完了上顿还来下顿……是有完没完哪?!
“臣妾纵然是豚,也得张嘴换口气吧?”小肉球也翻脸了。
“噗咳咳咳……”他一个没忍住。
美若谪仙狠似修罗的宇文堂毫无形象地趴在案上大笑,生生吓坏了满殿伺候的人。
内侍统领急忙把目瞪口呆的小兔崽子们全撵出殿外去,只留下两个素来服侍娘
娘的暗影侍女“随机应变”,免得君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帝王形象全面崩坏,一怒之下灭了所有伺候的奴下。
这年头臣下奴下第一主攻的当是忠心耿耿,可千万必须副修的就是“识看眼色”这第二专长了。
赵妃子傻傻地看着他笑得肩头猛耸,一脸困惑,干脆低头继续写她的奏折去了。
好半晌,宇文堂方止住了笑,眸中笑意仍像是管不住又要溢出般,光彩潋涟地瞅着她。
其实昨日她写的那篇早早就被诸阖上呈给他御览过了,他万万没想到成日记挂着吃喝的小肉球竟然也有此番见地,虽然仍旧是跟吃月兑不了干系,其中有些措施也稍嫌青涩简陋了些,可大方向却是极其发人深省。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乘。
他当初将北夷打得七零八落,至今元气尚未恢复,本想着趁北方大雪成灾,精练多时的强兵已可派出,此战当可将大周疆土足足推进五百里以上。
可是赵妃子看到的却是北夷雪灾,流民四散,如果能将大批逃向大周的北夷平民安置收为大周子民,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即可降伏四夷,壮大大周。
他那张俊美脸庞渐渐严肃起来,看着她小心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眼神难掩复杂之情。
仁者,天下无敌。
“……做大官干大事都是上位者想要的,可百姓只想能吃碗饱饭,能够一家和乐,日日有个盼头。”赵妃子侧首偷瞄他喜怒不形于色的俊容,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可想到了多年前曾在南梁街头看见的那一幕人间惨况,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阿妃没什么治国之才,也不是聪慧过人的才女,如果说错了,还请君上指正,但阿妃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太平盛世之时,君王仁心当是万民之福,可值此乱世,枭雄才活得长久。”宇文堂淡然地道,“人心难测,一味论仁,只会将自己置于必败之地。阿妃,难道你忘了将女之死给你的教训吗?”
她心一震——果然,自己还是令他失望了吗?
赵妃子鼻头酸楚起来,咬住下唇,硬生生把泪意给憋了回去。
不,她并非忘了那惨烈万分的教训,也不是执意当个迂腐冬烘的东郭先生,她只是想在学会心机阳谋之后,也还能谨记本心、念存宽厚,为了那些值得被照顾的好人。
“对不起。”她抬起头来,圆脸上已然恢复了常色,只有微颤的尾音流露出一丝心情的波动。
“是阿妃想得不够周全,这份奏折暂且容我拿回去做更改,请君上再给我一次机会,阿妃定会想出一个威德并施、刚柔并济的好条陈的!”
“孤允了。”他凝视着她,倏然笑了。
“谢君上。”她大喜若狂,伏首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
赵妃子欢喜太过,全然没有发觉他眸底掠过的那抹赞赏和引以为傲。
若帝王有威权,皇后有仁心,当是大周之福吧?
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宠溺温暖了。
“看来,孤发掘了一枚珍贵无双的璞玉。”他低不可闻地自喃。
棒日。
初雪过后的碧波亭,已然被勤快的宫人们打理得一尘不染,四周挂上了霞影纱幕,既透亮又能遮住自湖面而来的寒气。
远远的,一身白衣胜雪的文子衿拢着件绣花狐围大氅,清雅端庄中带着袅袅婷婷之态,衬得面色如娇花,身形如烟波仙子。
前头领路的侍女手上捧着一只紫檀匣子,身旁随行侍女提着一只牡丹花状的鎏金小暖炉,后头侍行的侍女则是抱着一架古琴,被簇拥在当中的文子衿娇唇微微上扬,眸光流转如笑,宛然一幕款款动人的古画宫廷仕女图。
“哗……”坐在霞影纱幕后的赵妃子看直了眼。“真美啊!”
“没出息。”正啜饮着茶汤的宇文堂放下紫玉盏,没好气地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就这么点美色便迷住你了?还说要护着孤的背后,嗤,看来没把孤扔过去喂狼就不错了。”
“她是您的嫔妃,不是狼。”赵妃子忍不住嘟囔,“……生得真好看,而且比我瘦一圈。”
“这后宫里每个女人都比你瘦一圈。”他就事论事道。
她顿时大受打击,小圆脸鼓得更圆了,悻悻然地瞪了他一眼。
“孤就喜欢吃肉丸。”他闲闲地道,还不忘在她软女敕圆润的脸蛋上拧了一记。
“越圆越好。”
“嘶——”她疼得险些飙泪,还没抱怨就又被他温暖的手掌整个捧起,小心翼翼地揉起来。
“孤太用力了?”他低咒了一声。
她还没回答,立于亭外的内侍统领已经恭敬地低禀了一声,“禀君上,贤嫔娘娘到。”
赵妃子赶紧拍开他的手,正襟危坐。
宇文堂有些不是滋味地哼了声,“究竟孤重要还是她重要?”
“您重要,但她是客人嘛。”她一愣,没好气地道:“君上,现在拜见的那个人好像是您的爱、嫔吧?!”
她都尽力憋住没打算乱吃飞醋了,他在傲娇个什么鬼啊?
“孤讨厌脏东西。”他懒洋洋地半撑着头,“况且她也不是孤选进来的。”只不过和其他女人相较之下,文太傅这嫡女还算识相,没弄出那些神神鬼鬼的恼人手段罢了。
“做皇帝的最大。”她咕哝。
“你,好像越来越不怕孤了?”他俊美脸庞有一丝阴恻恻。
赵妃子吞了口口水,赶紧对他绽开一个大大的讨好殷勤憨笑。
伫立在亭外的文子衿神色却有些难看,嘴上温婉柔和的笑容似有挂不住的迹象。
尽避霞影纱掩住了里头人影,可隐约听见君上低沉惑人的嗓音和一个女子娇俏稚女敕的聊笑声。
难道今日不是君上单独召见她?
“臣妾参见君上。”文子衿不卑不亢,嗓音清亮温柔。
“起。”他漫不精心地道,“进来吧。”
文子衿暗暗心喜,接过侍女手上那只紫檀匣子,抱着款款走进了亭内。
“这位想必是远自南梁而来的赵娘娘了,”没有宇文堂发话,文子衿自然不敢随意落座,再看见坐在英俊年轻帝王身畔的娇小丰润女子,眸光仅仅是微黯了下,随即面不改色,恭顺有礼地浅笑着行仪。“贤嫔见过赵娘娘。”
“请起。”赵妃子努力缩小肮,坐得更挺,露出自认为最雍容合宜的微笑来。
“你有半部古穆子兵书想进献给孤?”宇文堂懒得在后宫里再搞那一套迂回婉转把戏,开门见山问道。
“是。”文子衿款款跪了下来,素手捧着的紫檀匣子高高举于顶上。“请君上不吝笑纳。”
他没有接,而是慢条斯理地替赵妃子斟了一盏油茶,盯着她乖乖喝完后,才微侧过首,淡然地问,“你要什么?!”
文子衿一怔,迅速定下神来,娴静尔雅地道:“臣妾对君上并无他求,但知道君上胸怀宏图伟业之雄心,臣妾深感敬之慕之,也想尽一己微薄之力,为我大周、为君上做些什么……恰巧在机缘巧合下得获此兵书,想来也是上天佑我大周,这才令上古兵书现世,藉由臣妾之手进献给您,以助君上大业功成。”
赵妃子听得目瞪口呆。
宇文堂似笑非笑地睨了身畔的小肉球一眼,手肘轻轻顶了顶她柔软的腰肢。
——瞧瞧,这才是后宫女子拿得出手的油滑世故手段,学着点儿!
赵妃子被他顶得有些炸毛,半是心虚半是懊恼地鼓起两颊,暗暗抛去了一个没好气的白眼。
——是是是,正学着呢!
“你当真别无他求?”宇文堂有些好笑,目光却在调转向文子衿时漠然了三分,低沉嗓音里有些微轻讽。“孤只给你一次机会。”
文子衿一窒,心下忐忑犹豫了一瞬,最后嫣然笑了。“是,臣妾为的是自己的一颗真心,并无所求。”
宇文堂凝视着她,嘴角微勾,“好,不愧是文太傅亲自教出的名门贵女,端的是知晓进退。”
文子衿心下大喜,姿态却越发谦恭,“得蒙君上夸赞,臣妾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