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雕缕着双螭龙纹的方长翘头案上,瑞木修言正云淡风清的坐着翻看张源所着的《茶录》。
而在他身后,是双座黄花梨万历柜,在上层通透的亮格里,摆放着几件他最属意的文房墨宝,有妙歌宝轮墨、双燕鸟笼玉雕、白玉杯……等等附庸风雅之物。
从卍字窗棂向外探去,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株型雕特别的榕柏造景,和荷畔水池,可再仔细看,就能看到水池前,有抹青色身影在来回忙碌着,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片小叶子,飘荡来去。
她一下坐在草地上,一下爬起来,臀儿翘得高高的,拿着细竹竿挑翻和她有些距离的书页。
饼了冬令就要来春,趁着日头还暖之际,唤了离儿来替他晒书,将书本经历一个冬天的霉味用阳光覆盖过去。
这不是挺粗重的活儿,可是就是他书多,委屈离儿要多跑几趟,连着几天下来,离儿的皮肤也被晒了一层红。
瑞木修言停下手边翻阅书页的动作,越想越不对劲……
这时,书房的门被蓦然打开,冯叔理理身上的衣袖,抖落尘灰后才踏入门槛,走向瑞木修言,拱手作揖。
“大少爷,此人生性多疑,花了一些工夫,他才愿意跟我回来,现今安置在别院,大少爷何时前往呢?”
冯叔早在昨天夜里就将人带回,这一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回足足花了三个月,这时间,离儿的臀伤也好了,他相中要作为茶馆的店铺也买到手了,计画照着他所设定的时间在走着,至目前为止,他还未出任何差错。
瑞木修言收回探向窗棂的视线,低头找着自己的书行看到了哪里,然后便问:“他伤得如何?”
冯叔心惊。这本应该是只有他们同行伙人才知道的事,大少爷竟然如此无所不知,他尚未禀告,大少爷就已经知晓?:
“路上已好生照料,肩伤并无大碍,只是与他随行的友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瑞木修言心一沉。连则世,据说叔大的友人也是难逃此劫。
难道死亡的命运是不能够被改变的吗?那他的命运该是如何?
瑞木修言不着痕迹的整理纷乱的情绪,一改正色的说:“无妨,逝者已矣,重要的是我们救回的人。”
“大少爷,冯叔贸然一问,此人倒是为何人?他看来不过三十而立,却文采翩翩,清高傲骨,可非等闲之辈。”
瑞木修言抿嘴轻笑。这他怎么会不知道,曾经他们就是英雄相惜的忘年之交……
若是照着时事的轨迹进行,叔大不出十年,必高登门第,且能力卓越,得皇太后青睐。依他对叔大的了解,如此助叔大一力,这人必然永记在心,他日必求回报。
而他想要的,莫过如此而已。
“叔大先生是为将才之相,帮助他对咱们有益无害。”
冯叔理解的点头,“那大少爷,接下来?”
“让他把伤养好,我才见他。”待见面的日子一到,也是送他上京赶考之日,而他们将暂不相见。
冯叔又再禀告一些这三个月来所听闻的人、事、物,给瑞木修言知道。
这是一直以来冯叔和瑞木修言的默契,有时冯叔带回的消息会让他联想到一些事物,再与自己前世知道的情节连成一贯,然后他再从中安排,让自己也插进局中,图得有利之处。
有时冯叔行经运漕,带回瑞木修言事前就有交代的物品项目,回府后再经由他筛选、处理、包装,以高价转卖给偏好此物的有心人士,从中便可赚取可观的差额。
几年下来,家族里无人知道,他瑞木修言的财富,早已敌过瑞木本家双倍有余。
“冯叔,上川口镇老谢家的江口商号已经是咱们的了,这几日得空就去看看,好在年前将茶馆开幕。”
瑞木修言虽然对于购得地段最好的江口商号因此欣喜,但于表面却依然淡定如斯,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气盛凌然,傲气四纵。
“大少爷真有本事!谢二爷这老顽固,说什么也不肯将祖传的商号卖了,但是遇到大少爷,就是不卖也不行。”在大少爷出面之前,他也和谢二爷斡旋多次,总是无果。
直到这次他听令出任,购置江口商号的事就由大少爷处理,不过三月有余,商号即可到手,果真英雄出少年!
瑞木修言对此恭维之言,甚是无感,只因家族中只要出了一个专生来败家的子孙,就是祖传的茅厕也得拿出来宝。
老谢家的二爷老来才得这么一个独子,对于这个儿子可说是疼爱有加,就算儿子以赌为命,老人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谁知儿子越赌越大,直到后来就连祖传的各个商号、地契也拿去赌了,后果自然可知,是全盘皆输。
而瑞木修言早在此之前,就曾派冯叔力劝谢二爷赶紧将商号卖给他,他愿意以高于市价的两成购入,为的就是方知有一日事情会发展至此。
一方面他是出自想帮助谢二爷,就算到时家产全无,至少还有银两在身,另一方面也确实是相中地段繁华的江口商号,想与之购买。
但这一切只因谢二爷错判情势,直到赌坊上门讨店铺地契,他不得不在铁拳威吓之下,将祖传的商号拱手让人,而瑞木修言也爱莫能助的看着既定的审情,再度发生。
一天夜里,瑞木言趁着离儿睡着后,首次只身连夜出府,目的是城中的大赌坊……
莫善阁。
这里,不出善人,不会有人劝说,切勿赌博。
这里,没有善心,不会有人阻止,下好离手。
他以帽帘垂面,轻装现身,在龙蛇杂处的赌坊中,他显得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
他甫进门,就对顾门大汉阐明来意,要求见赌坊少东,卫良。
其实,两人于前世是读书时期的同窗,但对于未来意念、方向不同,长大后各司其职。
瑞木修言上京应试,高中举人,位阶正三品,刑部侍郎。
卫良接管家业,将“赌道”发扬光大,遍及全国。
可是分离并未冲淡两人的友谊,台面上一为官,一为寇,台面下仍是把酒言欢的好友。
但在今生,小小年纪的瑞木修言“体弱多病”,自然无法入学堂读书,与卫良便无能相识结交成友。
瑞木修言有些许遗憾,所以在两人见面时,多了一丝感慨在心。
坐在上位的男子,莫约十六、七岁,一身桀傲不羁的气势,颇为大气,还有几分江湖味。
“小兄弟蒙面来此,就是为了买回谢大少赌输的江口商号地契?何以见得,我就会卖你?更何况,赌坊的事向来是我爹当家主事,真不懂你怎么会找上我来?”
瑞木修言虽然身处下位,但是气度和风范,绝不处于下风。
“会找卫良兄主导道事,必定有理,因为只能主事者才能买宝赌坊的
地契,若我直接找上卫爷,不是多拐一弯?”
卫良挑眉,对少年熟悉自身的疑惑,不显于色,“言下之意,小兄弟是早已知我卫良已经接手赌坊?你如何得知?”
他吃惊不无道理,只因他接手赌坊不过一年,对外也尚且隐瞒至今,而面前这孤身上门的少年,年岁与他没差多少,可是他非常确定他们并不相识,他又是如何知道这封鼓中的事呢?
“卫良兄也并非井底之蛙,世间事无奇不有,很多事不是自己瞒着就可以掩人耳目,不过……卫良兄大可放心,此事我必然不会传出,只要你愿意将商号卖我,亦可保密。”瑞木修言早已模透他的性子,看进他的脾胃。
这人掩耳盗铃的蠢习惯,过了一世,仍然改不掉!真是……
卫良心中也自有打算,不光是少年大手笔带来的黄金千两,还有他浑身散发的英杰灵气、夭矫不群,想来绝非泛泛之辈,倘若能与此人结交为友,就算给他行个方便,将商号卖给他,赌坊也不无损失。
“我该如何相信你?”
“共饮金华三壶余,随你信与不信。”
卫良闻言,哈哈大笑。对少年,他益发感到兴趣,少年是如何又知,他卫良生平什么也不爱,就爱小酌两杯,最喜欢的便是金华酒!
待交易过后,瑞木修言起身告别,卫良特意送他出门。
“瑞木老弟,自此一别,他日何时相见?”
瑞木修言上了马车后,将帘幕拉开,赠与卫良一只他随身佩挂的紫砂陶佩饰,随口一说:“此非定情信物,不过为往日见面方便使用而已。”
卫良接过手后,面色微愣,随即大笑,“哈哈哈,瑞木老弟所言,句句料中良兄心事!我只能说,对你有种似曾相识,而且还相见恨晚哪。”
瑞木修言不再回话,嘱咐马夫驾车离开。
不晚,还算不晚,最多才晚个七、八年有余而已啊!卫良大哥。
这些事,冯叔当然不知,他只赞叹着自家大少爷是如此钟灵毓秀、少年得志,对大少爷更加崇拜有余。
“大少爷,那茶馆的事,待我等商议后,再与大少爷禀告进度与细节。”冯叔告退,欲甫出房门时,正与刚进门的小小人儿,擦肩而过。
两人皆一同停下脚步。
离儿见了来人,立马收起原本跳跃的步伐,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冯叔,欠身回礼。
冯叔也点头示意,一语不发,然后快步离去。
道孩子的事,他也从香娘那里聪说了,他挺满意这种状况,与这娃儿相处比和一铃交手,还要让人舒心多了。
离儿提着一竹篮的书,跨进书房的门槛,脚步轻盈的跃入内室。
她终于完成今天晒书的工作。
离儿垫着矮凳将竹篮里的书一一排上书架格,她不识得字,所以不懂排序整理,就依着书的长短不同,将长的摆一起,短的摆一起。反正大少爷也没要求她要怎么摆,她别作乱就行了。
瑞木修言斜睨了一眼正在爬高的孩子,便收回视线放在眼前的《茶录》上面。
“离儿,明儿个不用再晒书了。”
瑞木修言突然发出的声音,让离儿踉跄得差点要从凳子上掉下来,也引得他皱紧眉头。
离儿自个儿爬下来后,对着案桌后的瑞木修言,不解的问:“为什么?大少爷,还有几本,离儿就晒完了!”
他没去深究离儿为何坚持,便一口回绝,“不必了,剩下的书没什么重要的。”
离儿紧张的小手指扭成小结,“可是……可是……”
她还需要再看几眼……
瑞木修言抬起头,也算认真注意到她的行径可疑,“怎么了?说清楚。”离儿嘟起腮帮子,露出脸颊上刚长出来的两团小肉。这是三个月来,瑞木修言与香娘养出来的成果,让原本瘦得像竹竿子的身材,总算有几两可以给人磅枰的分量。
小身子是长肉了,四肢有肥女敕的迹象,头发也乌黑顺亮许多,就连五官都长开了,变得轮廓分明,整个人就像个桃林仙子般盈盈生动。
只可惜……桃林仙子的皮肤一定没有一个像这丫头这么黑的!
离儿愁着一张小脸,月兑口而出,“离儿还没找到“菩提”两个字哪!”瑞木修言起身离开翘头案,举步走向离儿身边,“菩提?”
离儿点头,望着与她有些身高距离的瑞木修言,无声乞求。
瑞木修言来到黄花梨木的书架子前,东瞧西看,似乎想到什么而随口一问:“你又要如何找菩提二字?”
离儿伸出小食指在另一手的掌心上笔画着,“香娘有告诉过离儿,上面是这样、这样写,然后底下一个方方就是“菩”字。”
可是她照着找好久,都没有找到过。
“离儿已经把每一页都翻遍了,就是没有长得一样的,只是很像……可是就不对了……”小嘴儿叽机哺喳的唠叨着,还在纳闷到底哪里出错了。
“难道书里头都没有写到“菩提”两个字吗?!”那可怎么办哪?
瑞木修言这才明白,这娃儿晒书的功夫跟别的丫鬟还真不一样。
因为没一个丫鬟晒书也把自己给晒得乌漆麻黑的,原来她就是为了“找字”,才陪着书在太阳光底下一起被晒……
而她小手心上的字,他不用再次细看,也能确认香娘教的这字,绝对不是正确,笔画不是多了几撇,就是少了什么,也难怪这孩子找那么久还是找不到。
但一定不是香娘故意告诉她错误的字体,想来应该是香娘不想让这丫头失望,便教她学着写,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瑞木修言边想着,边顺利找到心中所想的一本书,《六祖坛经》。
长指翻阅到其中一页,他娓娓闇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将书摆下,对着离儿头部高度的位置,指着菩提二字让她看个仔细。离儿看着书本的字,欣喜不已,也对他口中叙述的诗词感到兴趣,“大少爷念着的话是什么意思?菩提不就是树吗?怎么是“无树”呢?我娘就葬在菩提树下,离儿记得的!”
原来这娃儿是为了要记得自己的娘葬在哪里,才想要知道菩提二字是如何写法,他又该如何向她解释六祖惠能大师的开示之道?
他随手一翻书籍,气定神闲的回答,“这诗的本意是要我们作为人,应摒弃外在的纷扰,后天环境给予似是而非的观念,不让怨愁嗔痴如同尘埃一样在本性中喧宾夺主,而要回归本质的自我,既为空性,也就是说,本我的自性是圆陀陀、光灼灼的,只因后天的七情六欲的烦恼尘劳所蒙蔽,使自性的灵光不能显现,而心不得自在……”
瑞木修言说着说着,彷佛也替自己开了示。
现在的他,不就是为了前身的七情六欲所恼、所怨、所恨、所痴?
但是他无法放下,无法让心回归本我,也就不能不想、不恨。
离儿眼儿骨碌碌的转,她很认真的看着他说话,可是耳朵有听到,脑袋却没懂到。
瑞木修言将六祖惠能大师的法理在脑中转了一圈。
无法放下,那他就得提起来,也不枉费,他再重新走上这一遭。
他感觉到离儿的眼神,便低头与她对望,她纯净无瑕的眼,与他千疮百孔的心,可说是强烈对比啊!
他莞尔一笑,毕竟这孩子也才六岁大。
“不解也无妨,来日方长。”这是需要岁月的累积才能参透出的真理,就连前世、今生都无法做到的他,怎能要求小小娃儿了解意思呢?
瑞木修言将书放回原位,暗忖着哪天要来将书籍做个分类整理,免得他想到哪一本书要看时,还得从头寻起。
离儿这时拉拉他的长衫袍子,毫无主仆之别的问:“大少爷,离儿可以习字吗?”
她想将菩提二字学会,等到长大自己可以爬到后山时,便将自己习会的字,亲自写给娘亲看。
瑞木修言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对于离儿的问题,他恍惚了一下,但随即正色以对,“你想学,大少爷就教你,不过不能只学“菩提”二字而已。”
离儿心虚。大少爷真是厉害,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些犹豫,可还是点头。
习字对她而言也不无坏处,如果往后离开瑞木家的日子,能够因为多懂一些字,是不是就能让她的命运与别的女子多些不同?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瑞木修言摆好纸砚笔墨,自己先着笔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