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后宫流杯殿
文画和陈嬷嬷手忙脚乱地给新入宫的才人除服去钗,她是当朝权臣文华文宰执的庶女,在家排行第八的文知艺,小名叫艺娘。
陈嬷嬷是文知艺的乳母,文画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此刻两人都面露心疼。
“才人,想来今儿晚上万岁是不会过来了,你还是早些歇着吧。”陈嬷嬷说道,腔调中带着些忿然。
文知艺轻笑,并不在意,只是嘱附道:“陈嬷嬷,这里已不是文府,在文府中尚且要小心行事,这皇宫莫说比我尊贵的,就是比爹爹尊贵的也是大有人在,咱们更应谨言慎行。”
陈嬷嬷怜爱地将文知艺的碎发顺到耳后。“才人说的是。奴婢刚才一时不谨慎,以后再也不会了。”
陈嬷嬷忍得住,但文画却年轻气盛,老早就有话想说了,就是主子的警告也没能浇熄她心中的火气。
“才人在家是庶,三小姐是嫡,三小姐抬进宫就是九嫔之首的昭仪,这点奴婢没有任何怨言;才人作为昭仪的陪嫁侍妾嫁入宫中,咱们也认了,为了尊重昭仪、避开昭仪,才人晚了一个月才抬进宫来,可今天是才人的大好日子,皇上不过刚到,连杯酒都没喝上就被昭仪派人叫走了,这算什么事儿?”她说得义愤填膺。
陈嬷嬷拉拉文画,却没能止住她的话。
“如果是别的娘娘在伺候皇上,昭仪有这么大的胆吗?还不是才人在家总让着她,她拿捏起来最不费力!要奴婢说,才人当初若是嫁给赵家少爷,虽然没有宫里的富贵,但怎么样也是个正室,却为了昭仪一句‘自己一人进宫害怕,想要个姊妹作伴’,一段好姻缘就被大太太给硬生生掐断了。”
文知艺被文画大胆的话勾出了几分伤感,可这皇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她们刚入宫,什么都不熟悉,她怕隔墙有耳,传到了有心人那里,等着她们的就是一个“死”字。
她性子好,从来不对身边服侍的下人大小声,但见文画这么不知收敛,也不由得拉下脸,冷声道:“跪下!”
文知艺使个眼色让陈嬷嬷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偷听,陈嬷嬷会意,掀了帘子出去,不一会就回来,对着她摇摇头。
文画跪在地上,脖子抬得老高,仍是气愤难平的样子。
文知艺气得捶了她肩膀一下,“你若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我也不敢留你了,横竖出了文府我就是没根的浮萍,姨娘的命握在大太太手里,姊姊又是那个样子,你再不帮着我,不替我着想,成天拉我的后腿,不必别人整治,我就先死在你的手里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庶女命贱,她自小就吃惯了亏,忍让已是常态。
大太太并不是宽厚的人,自己养了两个女儿,嫡长女本是皇后,可惜早逝无子,为了巩固文家的皇宠,不得已才将次女文知书送入宫中,她又因是庶女中姿色最差的,才被挑中当了这个陪嫁。
一顶软骄抬入宫中,说好听是两姊妹同心协力,其实她不过是个媵妾。
文知书姿色倾城倾国,一入深宫,六宫粉黛再无颜色,她进宫多久,昏庸的皇上就多久未早朝了。
文知艺用手帕拭掉眼泪,“往日种种都譬如昨日死,没有实现的就是镜花水月。人过日子是要看眼前、想着以后,我更希望我们三个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要懂得避祸,好好地活着,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她今年虽只有十六岁,长得娇娇弱弱,但贴身伺候的陈嬷嬷和文画都知道,这位八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只要她拿定了主意,就会一步一步去实现,绝不轻易改弦易辙。
叮嘱完,文知艺难得一张小脸绷得死紧,文画都跪大半个时辰了也不叫她起来,许是知道主子真生气了,文画终于服软。
“才人的话,奴婢绝对不会忘了。”
“以后定不可再多话。”文知艺不放心文画炮仗一样的火爆性格,咬了银牙吓唬她,“若是再不知道轻重,我就叫你出宫去。”
文画闻言吓得不轻,膝行到文知艺的面前,不停磕头。“才人,奴婢知错了,千万别叫我出去,我从小就服侍你,离开你奴婢活不下去的,呜呜,才人我知错了……”
文知艺这才绽开笑脸,牵着文画的手,让她起身。“无论如何,我已经进宫,是皇帝的妃嫔,赵家少爷与我之事切不可泄露,赵家好歹也是二品的武官,先不说这事儿透露出去,为我牵姻缘线的姨娘会怎么被大太太整治,连我和赵家少爷的性命都将不保。”
文画哭了。
别人都争着入宫,盼着能一夕得宠,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她的小姐她知道,一辈子只求与夫君举案齐眉,平淡幸福到老。
只可惜唾手可得的幸福因为一道圣旨下来,两娇入宫,一个得势,另一个成陪衬。
“小姐怎么还能如此平静呢?”她问。
不平静又能如何?文知艺在这晚独守空闺时,幽幽叹了口气。
姨娘曾让她偷偷见过赵家少爷,赵家是武将出身,作为赵家唯一的儿子,赵先聪慧有能力,人又踏实沉稳,确实是个好人选,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上天傍艺娘什么,艺娘好好受着便是,不敢有分毫怨气,只求能让艺娘和我姨娘平安终老,再不会多求其他。文知艺默默在心中祈祷。
皇上自把她抬进宫中,就好像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似的。
后宫三千佳丽,一辈子老死在宫中,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的不知凡几。
可文知艺丝毫不在意,悠闲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她想好好过日子,偏偏有人不肯,时常来找麻烦。
流杯殿的主位是九嫔之一的刘昭容。当年刚进宫时也受宠了一段时日,没多久就有了身孕,只等着诞下龙子,无论男女,要晋个妃位那是意料中事,可也不知是她太不小心还是有心人加害,孩子都成形了却滑了胎,还是个男婴。
可想而知,这位昭容娘娘有多么心痛。
她成日在皇上耳根念叨有人加害她的皇儿,念得皇上不再来她的寝宫,宫中新进的美人何其多,尤其是现在风头最健的文昭仪,进来小半年就椒房独宠,皇帝不早朝成了惯例。
她恨啊,可人家地位比她高,根本动不得,正巧文昭仪的妹妹在她宫里,又只是个小才人,到现在都没被皇上临幸过,不拿她撒气找谁撒气啊?
于是她先寻各种由头让她出银子。要知道才人一月的分例不过十两,连打点下人都成问题,等到她没银子了,再让宫女太监们苛待她们主仆三人,没热饭、没炭火,日常所需也是缺斤短两,最后更直接让她到主殿中立规矩。
一晚上不让睡,跪在佛像前捡佛豆是最寻常的,大太阳底下一跪就是一下午更是家常便饭,而这些文知艺则是一声不吭地全部忍下。
刘昭容敢这么肆无忌惮,无非是近段时间朝局紧张。
南方淹水后又逢大旱,人口饿死、病死了不少,屋漏偏逢连夜雨,匈狄在西方边界扰民,青金亦蠢蠢欲动。
刘昭容的父亲是镇守大夏边界的封疆大吏,皇上再宠爱美人儿,但没了江山又哪来他这皇帝,他不得不给宫中几位得力武将家族出身的后妃做脸面。
刘昭容让父亲在宫外动作,联合朝臣进谏,奏折上将文昭仪比作亡国的妲己,乱了朝廷纲常、害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杨贵妃,直言若皇上再宠爱下去,国家将亡,江山不再。
不过文昭仪大概极被看重,皇帝竟然一怒为红颜,斥责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说他不是亡国之君,祖宗的基业只会在他手中发扬光大,小小蛮夷想侵占大夏的领土?看他亲自披挂上阵,将匈狄和青金人赶出去!
于是,大夏朝在皇帝的亲征下举国为战。
皇宫里唯一的男人出去打仗了,妃嫔们也消寂了一阵。
但几个曾得宠的妃嫔想,不趁此时把文昭仪那狐狸精拿下,难道还等着打完仗的皇帝回来更宠幸她?万一让她坐上了久悬的后位,那大家可真的一条活路都没了。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文昭仪就被捉奸在床了……
这几日刘昭容难得没来挑刺,文知艺过了几天舒心日子,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可躺下去床还没热,就被姊姊文昭仪的贴身宫女文琴吵醒了。
文琴一进入内室,就哭着跪到了文知艺的面前。“才人,求你救救我们娘娘吧,若去的晚些,我们娘娘的命就要没了!”
闻言,文知艺也不让陈嬷嬷和文画帮忙,自己就快速穿好了衣服,扶起文琴问道:“出了什么事?”
文琴腿都是软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宫里的几位娘娘半夜突然到我们娘娘的处所来,说是皇上去外面打仗,国家危难,大家商量着想捐些东西出来,特地找我们娘娘一起商议,奴婢们拦不住,被她们闯入内室,但不知为什么,娘娘昏睡在床上,怎么叫都不醒,一个年轻太监竟然、竟然跟娘娘睡在同一张床上……”
文琴哭得几乎说不下去,一个劲儿地给文知艺磕头。“更可怕的是,那太监竟然是个没净身的男子,奴婢成日跟娘娘在一起,娘娘断不可能跟他有什么私情,可其他娘娘们也不问个清楚,就把这太监杖杀了,我们娘娘如今是百口莫辩。才人,求你赶紧去救救我们娘娘吧,八小姐,文琴求你了,好歹去看看,再找人去府里给老爷报个信……呜呜……是她们嫉恨我们娘娘受宠,联合起来害我们娘娘……”
文知艺听明白了大概,低头不语,手臂被文画扯了扯。
文画在她耳边小声道:“才人,我们去了也没用,现在宫门已经下钥,这高墙大院就是鸟儿都难飞过,到哪里去找老爷来?才人若去了也只是白搭条命进去,万万不能冒险。”
文知艺又岂会不知?
如此简陋的局,想必是这群女人也顾不得其他了,反正人人都有分,先把人处死了,再把事情圆回来,等皇上回来,看到的也只是她们想给他看的罪证如山,而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绿云罩顶?
就是告知父亲,此刻已是深夜,他也不能私闯皇宫,而她就更不能往前凑了,只有白白送死的分!
文知艺捏紧了拳头。她不去,还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宫里寂寞无声到老,她若去了,这群女人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文琴见她迟疑,心下大乱。
她是三小姐的亲信,八小姐怎么进的宫,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怎么说都是亲姊妹,大家好歹同是文家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文知艺也左右为难,她去了就是往现成的陷阱里跳,可她若不去,难道就真能撇清关系?
先不说她姨娘的命还捏在大太太手中,自己的亲姊姊在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皇帝同样会厌她、弃她,事发之时她连问都没问,更会让人心冷生疑,到时连父亲都会怀疑她。
这深宫日子本就不好过,反正伸头是一刀,缩了脖子还是一刀,再说,怎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她做不到置之不理。
“文画,去把我的披风拿来。”文知艺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要亲自去一趟,至于结果好与不好,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文画还要多劝,但见主子面色严肃,也不敢说话了,文琴则是大喜过望,起身就到外头等候。
陈嬷嬷向来是主子说什么是什么,见文画一脸不乐意,她就把披风抢到自己手里,服侍文知艺穿上。
“待会你们不必跟来。”见两人想反驳,文知艺轻声说道:“你们留在外面,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想办法帮我一二。”
她私下交代,“我若今晚回不来,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将消息传到父亲那里。”
“是!奴婢们就算死,也会将消息传出去的!”文画和陈嬷嬷一脸凝重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