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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没尺度 第4章(2)

独孤旦足足昏睡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才醒来。

醒来的那一刹,她还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恍惚感,不知道自己现在仍旧在侯府那个水深火热的噩梦里,还是依然身陷为奴为隶苦不堪言的马坊中?

但任凭她怎么样,都没想到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时,看到的竟会是一张做梦也没想过会再见到的熟悉脸庞——

吓!

尤其那张脸沉黑难看得像锅底,带着浓浓的不悦和……担忧?

她傻望着他,愣愣地看着他又迅速变脸,铁青的脸色瞬间明亮了起来,灿烂若朝阳普照大地!

“你可算醒了。”高壑吁出了憋在胸口闷得生疼的那口气,浓眉斜飞,神情间有说不出的欢快,却在下一刻僵了僵,一脸严肃的板正了高大身躯,身形如银标枪般昂然挺坐,淡淡道:“嗯,终于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天长地久去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实在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呢?”他傲然道,不忘冷睨了她一眼。

她迟疑地眨了眨眼,昏厥前的记忆逐渐回转过来,犹带几分病容的小脸微微红了。“是……你救了我?”

“既然醒了,便把这盏燕窝喝了吧。”他眼神温和了些许,将一旁用小金盏温着的燕窝取了过来,递到她跟前。

他深邃眸子亮得令人心悸,看得独孤旦心乱如麻,眼神不由闪烁了下,悄悄朝后缩去。

她没忘记,这男人日前还大咧咧地说要纳她为妾……虽说承蒙他救了自己一命,可还恩情可不能把自个儿的终身和清白全搭了上去。

“我、我不饿。”她回避地偏过头去,没见到他眸中闪过的一丝黯然。“对了,那……虎子呢?你可见到虎子了?你也救了他吗?”

一张口就问旁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儿?

就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表,值得她这么惦念相问吗?

“不知道。”他胸口一窒,英毅脸庞倏地拉了下来,阴郁地哼了声。“救你一个已是费力,旁的没工夫注意。”

“什么?那虎子被抓回去了吗?”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冲出去救人。高壑心一紧,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又气又急的斥道:“孤说他被抓了吗?你也不看看自己一身的伤,身了都给掏空了,不说救人,就你这气力撑得到走出宫吗?”

她僵住,抖嗦着嘴唇,呐呐地望着他,结巴开口:“你、你说什么?你刚刚说——说——”

甭?出宫?唯有帝王方可称孤道寡。

独孤旦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典雅大气的宫殿之中,盘龙金笼鼎飘散出沉稳厚重的香气,十尺高的朱红珊瑚树豪奢的做灯柱,面前高大伟岸的男人身着玄色绣金龙袍,乌黑长发虽未梳髻戴上旒冕冠,却是以一柄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簪绾起。

这样的一身气派,这样渊淳岳峙的帝王之威豪不掩饰地扑面而来,她的呼吸一滞,脸色一点点地惨白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细若蚊蝇,脆弱得令他心疼。

他的眼神柔和,仿佛害怕惊着了她地低声道:“孤是北齐高壑。你别怕,孤不会伤害你的。”

她脑中一片空白。

“阿旦?小阿旦?”他有些不安又略感好笑地模了模她的头,试探地问:“你——莫不是这样就给吓傻了吧?孤的印象中,你可不像那等胆小如鼠的女子。”

“你……”她还是有些僵硬,吞了口口水,一时间也不知该下跪行礼还是往大榻角落缩去。

“参见——”

“唤孤主公吧。”高壑看见她眼中的防备,心口一抽,急急道:“孤又不会逼你,你,别怕孤。”

她沉默了片刻,高壑一双黑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知怎的掌心有些汗湿。

“主公。”她终于低唤了声。

他松了口气,脸上神情变得愉悦。“嗯。”

“谢谢您救我。”她的语气仍有三分谨慎与疏离,清瘦的小脸蛋仰望着他时,眼神虚虚的。“我,咳,民女现下没事了,刀子该告辞。”

“你是要去找那个叫什么虎子的男人?!”他脸色微变,神情又难看了起来。

“你就为了那种乱七八糟的人便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儿?”

独孤旦瑟缩了下,随即被他口气里的愤怒与轻蔑惹恼了,冲口而出:“什么叫虎子的男人?他是我义弟,不是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义弟?”他顿了顿,黑眸眯了起来,“当真只是义弟?”

“他还拿我当哥哥看呢,怎么就不是义弟了?”她被他紧迫盯人的追问搞得炸毛了,气呼呼地道,“况且我同他是什么关系又同你——主公有半文钱关系吗?”高壑突然笑了起来,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她一时看傻了眼,更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浑身寒毛直竖。

怎么,怎么就笑了呢?

若按常理,他堂堂一国之君被个无品无级的无名小卒出言冲撞,不是该龙颜大怒,然后命人把她拖下去砍了吗?

就连在南齐小小的侯府里,侯爷只要一发火就最爱杖毙下人,怎么这套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权霸道,到他这里全走样了?

“孤果然还是习惯你这真性情。”他抚掌笑叹。“好,好得很。”

好……好个屁!

独孤旦忽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若是换作未知晓他身份前,许是会毫不客气再给他的脚丫子一记好看,可如今……

幼稚!她也只敢在心底月复诽。

“你若答应喝了这盏燕窝,好好养身子,孤便答应救你义弟,”他微笑,“如何?这笔交易不亏吧?”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何故侍她这般好,却又直觉自己不会喜欢答案,只得假作无视他眸中的笑意,低声道:“……谢主公。”

“乖。”

“咳咳咳……”她被燕窝呛到了。

几日后,独孤旦才从一个殷殷勤勤的侍人口中得知,虎子已经被带到西郊大营投军了。

“怎么……为什么……”她的双手正被太医仔细地包扎着,闻讯激动得霍然起身,柔软的锦绢登时勒疼了手心,一阵阵热辣辣的热痛。

“嘶——”

太医和侍人们见状吓得脸都白了,扑通扑通跟下水丸子似的齐齐跪倒在地。

“臣下该死——”

“奴下该死——”

独孤旦反被唬了一跳,慌张急乱地忙要扶起。“快起快起,我没事儿,犯不着什么该死不该死的,这儿没人该死……都起来吧!”

“谢主子娘娘宽待不罪。”太医和侍人们千恩万谢,这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

“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娘娘,你们都误会了。”她好想叹气,可见面前这一张张小心翼翼噤若寒蟀的脸,不禁越发气闷,却也不敢再稍露丁点怏怏不快了。

“呃,我是说,无事了,继续吧。”

“诺。”太医大松口气,匆匆抹了记冷汗,殷切讨好地接着帮她扎裹手掌的伤处,这下更添了七分小心。

好不习惯……

独孤旦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过去在候府当嫡长大小姐时,有没有过这等气势凌人的风光时候?

嗯,没有,一向是庶妹独孤窈还比她这个正宗的嫡女要威风八面多多了。思及此,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

脑中灵光一闪,独孤旦的脸色登时难看至极。

独、孤、窈。

独孤窈不正是南齐这次上献至北齐和亲的美人吗?那么——那么此刻她也在这座北齐宫殿里,还是高壑后宫三千的妃嫔之一?!

刹那间,独孤旦不知怎的胸口一绞,涌上阵阵翻腾欲呕之感。

霎时,她的眼神清冷了起来。

就算是死,她也决计不要跟独孤窈同处一地!

包别提她们母女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现下独孤窈是雄霸一方北齐高壑帝的女人,依她一贯的攀高踩低、得势猖狂,以自己目前这手无银毫无势力的窘境,又如何能敌得了她?

走吧,就趁还未与独孤窈狭路相逢的时候,她得速速离开这个危险之地,直待异日自己能打下一片天后,再做谋算。

她深吸一口气,强稳住心神问道:“你说,虎子已经投军,是他自己愿意的吗?”

那报信的侍人忙应道:“是,主公已命人问清那位虎郎君的意思,郎思确实想留在我军中效力,挣出军功光耀门楣,请主子娘娘莫担心。”

“虎子……”她神情郁郁,轻轻一叹。“那也好,男儿有志气自能鱼跃鸟飞,任尔开阔。”

独孤旦不只一次感慨,若自己是男儿身便好了。

若是男儿身,当不至于在侯府中处处落下风,任人宰割,就是出了侯府,也能赤手空拳闯出名号,不像此刻,因女儿之身时时制肘受限。

正落寞思忖间,不知不觉太医与侍人们已经悄悄退下,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想什么呢?”

她一震,仓卒地收回了心思,勉强一笑。“没想什么。”

唉下朝的高壑已在上书房换过了常服,颀长身段虽然仅着玄色暗绣大袍,仍是气度恢宏,阳刚气息流露无遗,令人不由观之心折。

就是独孤旦也不免心儿怦怦乱跳了好几下,呼吸微乱,最后还是靠使出一招无敌杀手一他是独孤窈的男人,彻底把自己拉回了理智中。

他终究是……独孤窈的男人啊!

她心口掠过了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失落与怅然,似是酸涩,又似是羡慕。纵然霸道得不可言说,可谁也不能否认,眼前这神采飞扬、威猛狂霸,顶天立地万人敬仰的君王,在金碧辉煌头衔底下,更是不折不扣的骠悍好男儿。

这么出色卓绝的男子,也是独孤窈的裙下臣。

她真不知该为独孤窈的幸感到嫉妒,还是为他的不幸感到悲哀?

“你——”她欲言又止。

“嗯?”高壑看出了她似是想对自己说什么,阵光温和了下来。

她……其实配不起你的。

话已到喉间,终又消逝无踪。她长长的睫毛感伤地颤抖着,随即状若无事地扬起,眉眼间已恢复一片清明。

“你好些了吗?”他伸手轻握住她露在锦绢缠绕之外的纤细指尖,浓眉微蹙。“手指这般冷,这殿里的炭烧得不够暖吗?来人——”

“不,不是的,这儿够暖了。”她连忙阻止他,“我不冷的,手脚一入冬便发凉是幼年时就落下的毛病,等开春就自己好了,你……呃,主公莫放在心上。”

“既是旧疾更该好好诊治,女孩儿家家身子骨就该好生调养,日后还要为夫家开枝散叶的,怎能轻忽?”他忍不住轻斥道:“就算撇开那些不提,身子不好,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独孤旦怔怔地望着他蹙眉绷脸训斥自己的样子,没来由地心头一热,鼻尖一酸……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人管了?

是自阿娘过世后吧,这世上再无人会管她有无吃饱有没穿暖,是病是痛,是生是死……

“你……”她声音低微而抖嗦。

斑壑叨叨絮絮的话戛然而止,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跟个老婆子那般唠叨碎念,俊脸登时闪过了罕见的窘迫尴尬之色。

“呃,孤、孤只是……”他喉咙有些发干,话说吞吞吐吐。

“你……别待阿旦这么好。”她眼眶红了,拼命眨眼把雾气眨回眼底,嗫嚅道:“不值当的。”

“什么叫不值当?”高壑瞪着她明明十分脆弱又强做坚强的小脸,只觉心没来由地一抽一抽,紧缩得生疼。“孤想待你好便待你好,难道这天下还有谁敢拦阻不成?”

她默然了良久,抑下心头的纷乱糟糟,闷闷地吐了一句:“于礼不符。”

他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脸色一沉。“你当孤是三岁小儿不成?这么敷衍的鬼话也拿来骗孤了?”

“总之,民女也没理由再接受您的厚待。”她一咬牙,抬头挺胸直视他。“既然您来了,民女就在此向您告辞,相救之恩容后再报——”

“要报就现在报,没什么容后不容后的。”他恼火得脸色阴郁,一时间真有想掐牢她肩头猛烈摇晃的冲动,看看她糊涂了的小脑袋瓜子能不能灵光些、好用些?!独孤旦被他的话堵得一窒,半晌后才勉强道:“好,好呀,那您要我怎么报答?等等,民女报恩也是有底线的,以身相许不算在内。”

斑壑几乎被她气死,若说刚刚脸色铁青,现在是全黑了。

“就你这身无三斤膘,胸无四两肉的小身板,孤还嚼不下口!”他火大了,不屑地重重哼了一声。

他的话让她狠狠磨着牙。“喂!打人不打脸,就是帝王也不能挑人心窝子戳,你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

“孤几时说过孤是英雄好汉了?”他斜睨她一眼,轻蔑地撇了撇唇。“倒是你,受恩不报,算什么好姑娘?”

“去他的好姑娘!谁要当那见鬼的好姑娘?”独孤旦顿时炸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鼻头就是一阵噼哩啪啦,“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我独孤旦这辈子就他娘的奸到底了,什么好姑娘好女子好贤妻的统统都滚他的蛋!”

“……”他目瞪口呆。

“谁还要继续当那等任人鱼肉的蠢子?难不成死八百遍你还不够吗?!”她气得头昏,暴跳如雷的吼道。“就不信有人一辈子都得当那低声下气备受欺凌的脚底泥——”

斑壑终于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好意地提醒道:“是有的,贱民和下九流的伎人便是。”

“我是在跟你讲那个吗?”她气红了的俏眼一记横扫。

他默默地败下阵来,低头认错。“咳……是孤听错重点了。”

“总之,我独孤旦这一生立志师法秦时巨商巴寡妇,往后只有金山银山是我毕生追求心之所向,谁都不能阻止我做天下第一奸商的决心!”她振臂一扬,霸气毕露,“喝!”

殿外守着的伢呆掉了。

隐于暗处的飞白也呆掉了。

常驻君王身侧的三名大宗师和八名隐密暗影也呆住了。

好,好威风,好厉害,好……凶残啊!

居然连自家率领千军万马纵横战场所向披靡的主公都只敢避其锋芒,而不敢樱其锋,更何况其他人?

宗师们面面相觑,看来当初八个馆俞卖两片金叶子,原来小主子娘娘已经算对自家主公很客气了。

“你……呃,也别太生气,要不喝口水润润喉,闲了再骂?”

偏偏自家主公见人家小泵子生气,非但不愠不恼,反而活像饿汉见着山珍海味在前似的,眼睛都发光了,还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的。

这、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受虐症?

原来自家主公口味这么重?

“谢谢。”独孤旦接过金盏,一仰而尽,豪迈地一抹下巴。“我啊,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要当个温浪恭俭让的狗屁贵女淑媛了。”

“嗯,不发也好。”高壑摩挲着下巴,连连点头称是。“孤也不爱。”

暗处的飞白都快从高高的梁上失脚摔下来了。

主公,您的节操何在?

“哎,我知道您待我千般好万般好……”他的无条件全然支持果然赢得了小人儿的一记感动眼神,他嘴角还来不及上扬,却被她下一番话险险呛死。

“可就算如此,这皇宫就不是我能住,也不是我想留下的地儿。主公,您的高恩厚德我是放在心里了,以后等我发了财,成了天下第一巨商,到时北齐若缺军饷缺粮食什么的,尽避来找我,我独孤旦绝无二话!”她慷慨昂地拍着胸口保证道。

“……”现在掐死她还能行吗?

“主公?”她疑惑地打量着他又瞬间黑如锅底的脸,不觉心中打了个突。“呃,您,没事吧?”

“孤在自省。”

“自省?自省什么?”她茫然地问。

“自省甭怎么没事捡了个祸害回宫还自得其乐。”他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

“哎?”

“许是长日无聊,治国无趣,近日无战事。”他的语气转为低沉又苦恼。“什么?”她满头雾水更重了。

“明日午时,到孤上书房来,孤与你做上一笔大生意!”高壑深沉锐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神情无比端凝严肃。

独孤旦心抖了抖,暗暗吞了口口水。“唉……诺,诺。”

他眼中的威猛煞气太过骇人,害她脑子里连冒出个“我干啥要去”的念头都不敢。

至于隐匿暗处的飞白和宗师、暗影们几乎要欢呼出声——

主公果然是条好汉子、猛男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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