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旦在原地气喘如牛了好半天,在黑漆漆密麻麻的芒草包围之下,终于还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是这样做解的吗──先养精蓄锐吃饱喝足,再来想个月兑身之计。
她抖著阵阵刺疼的小手,也懒怠检查掌背手臂被划了几道伤痕,小心翼翼地解下背后的包袱,取出了一只水囊喝了两口水稍润润喉,因怕接下来水源不易找,虽然喉咙还是干得慌,仍旧忍痛把水囊堵口放回包袱,再模出了一个炸得金黄皮酥的餢鍮。
这餢鍮形状圆圈,乃是取自发好的面,搓揉成一个大环,入锅炸得酥黄,沥干油后悬挂起来贮存,外出或走远门的时候当干粮用,饿了便啃个几口,极为抗饥。
她特意把餢鍮做得小了些好放包袱,当初唯恐给人发觉了异样,还是自己趁夜深,厨娘都睡下了才模到灶下发面炸圈,抱著十只炸好的餢鍮偷偷模模想溜回房时,还被迫给后院看门老驴头养的阿黄一个当封口费。
人落魄倒楣的时候,连只狗都会来趁火打劫,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天理了?
“唉。”她垂头丧气地咬了一口餢鍮,嚼著又香又酥又硬实的口感,越吃越带劲儿,忍不住狼吞虎咽了起来。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一只黝黑修长的手不知自哪儿伸出,一把攫去了她手上咬了半圈的餢鍮。
表──独孤旦心一紧,一声尖叫硬生生卡在喉咙。
没有冲喉而出的原因,是一片迅速递到她眼前闪亮亮的……金叶子?
金子?!
“呃……金……”她眼睛都看直了。“金……”
一个身形高大神色冷峻的男子自芒草丛一角出现,手中拿著刚刚不久前还在她手上的半只餢鍮,浓眉紧蹙,面带不屑,却还是三两下地咬吃了一空。
“炸老了。”
“咳,不好意思,那时候太紧张没顾看火……”独孤旦猛然醒觉过来,霎时手比脑袋快,咻地将金叶子攒在掌心里后,急急后退防备地瞪著他。“你──你谁啊?你是人是鬼?”
“金叶子都给你抢到手里了,你还问孤──”男人浓眉皱得更紧,显是不悦。“问我是人是鬼?”
这种被冤枉了的傲娇憋屈不爽口气是咋回事?
她随即回过神来,也恶声恶气道:“不是孤魂野鬼抢人家供品……不对,呸呸呸!我是说,是你先抢我餢鍮的!”
“买。”男人冷冷地强调,“一片金叶子买你半只餢鍮,还是你赚了。”
呃,也对。
独孤旦心虚尴尬了一下,不由干巴巴地陪笑,笑著笑著忽然发觉不对了,他、他他他……怎么就不请自取地扯开她的包袱,大剌剌地抓了她剩下的餢鍮就塞进他自己怀里?
她人就在现场,他就算要抢劫也打个招呼好吗?
“那个……你在干嘛?”虽然面前这男人一身玄衣煞气腾腾,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吃的软团子,但她总不能一声不吭就眼睁睁看著干粮尽没吧?
“余下的这八只都给了我,我有用。”男人眉也不抬一下,理所当然地沉声道。
“那不行。”她在他眸光倏地变冷的刹那不觉抖了抖,声音不争气地弱了下来:“也、也不是一定不行……可你得拿钱来买,刚刚半个餢鍮一片金叶子,剩下八个就算你八,呃,六……不然四片也行。”
“就几个破餢鍮?”他深邃眸中寒意更深,隐带一丝讽刺。“一片金叶子犹不足?”
独孤旦瞬间被他的鄙夷激怒了,那种似曾相识的被羞辱感猛然袭上心头。
她脑门一热,小脸沉了下来,也不知哪儿冒出的熊熊狠劲,三两下就把他怀里的餢鍮全数扒抓了回来,还一不做二不休地学著他全塞进了自己胸前衣襟里,无赖气势表露无遗。
“我也没逼你非买不可!”她瞪了回去,清瘦的小脸蛋猛一看还挺有两三分杀气。“老子、不、卖、了。”
男人破天荒地呆了下,黑眸闪过一丝不知是恼怒还是想笑,却是稍纵即逝,立时又恢复了冷肃神情。
“信不信我可以立刻杀了你,不费半文?”他语气淡然,微有杀机隐现。
夜色里,独孤旦一张小脸登时被吓得泛白了,心跳如擂鼓,冷汗如浆。
可一想起自己曾在阿娘坟前立誓,要出人头地,要拚杀出一方局面,要让独孤一族后悔莫及,如果连踏出侯府的第一晚都不能克服畏缩与恐惧,那还用谈未来如何劈荆斩棘?
她强忍惧意,定了定神,蓦然发觉他嘴角有一丝上扬,心下陡然一松。
不,他不会杀她,否则方才早就一刀砍了了事,哪还用得著用一片金叶子同她换取吃了一半的餢鍮?
“你、你杀啊!”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迎视他锐利眸光。“可、可郎君若为这区区三五片金叶子杀我,不只浪费时辰还耗损刀料,万一有敌人来犯,这刀钝了用起来就不称手了,您还是三思的好。”
“……”
看著他面无表情,嘴角抿得越来越紧,她好不容易稍安的心又慌了起来,冷汗暗流,吭吭巴巴道:“要不也别说我讹诈你,咱们打个商量……买一送七,郎君你再给我一片金叶子,我们就此银货两讫一清二楚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说到最后她已经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等了良久,也许只有几霎辰光,可独孤旦却觉一分一毫度日如年,真怕那男人一怒之下还是决定掐死她了事。
终于,那张冷硬俊朗的沉肃面孔微微颔首。
她高高揣著的心终于跳回了原位,长长地舒了口气。
“拿去。”眼前一花,那男人又翻出了一片金光灿灿的金叶子夹在修长指间。
独孤旦强忍欣喜,有些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和另一片金叶子仔细放入腰带内的暗袋,和她唯一的财产──五两又二分钱银子──在一处。
她和阿娘原有的簪环玉佩都在这些年打点下人及延医吃药中尽数耗光了,可怜堂堂平安侯夫人和嫡长姑子,处境远比下人还不如。
思及此,她眼神不由一暗。
男子微眯起眼,深深地打量著她。
仿佛现下才想起,值此冬夜,荒山野地,她一个小小弱女子在此处做甚?
若非她脚步虚浮,下盘无力,一看就是身无半点功夫之人,他几乎就要怀疑突然出现在此处的她,是否和狙击暗杀他的那批杀手是同路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他也暗自一惊,浓眉揪成了死结。
“阿旦。”不只问的人很冲动,答的人也挺随意,还抬头对他咧了个不知死活的傻呵呵笑容。“我叫独孤旦。”
斑壑突然很想抚额叹气。
今夜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下一刻,他猛然站了起来,手朝她一摊,冷然道:“餢鍮。”
“给给给。”她手忙脚乱地将塞在胸前的八只餢鍮掏出来还给他,他接过犹留有她身体温度与香气的餢鍮,不知怎的迟疑了一下,刚硬俊朗脸庞有一瞬的复杂,又像是此时此刻才发觉了她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惨不忍睹的细细划痕。
她瞥见他紧紧盯著自己时露出的深思之色,心猛咚了一声,慌忙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我真的全都给你了。”
斑壑愣住,嘴角微微一抽。她那是什么反应?他长得像穷追不舍的饿死鬼吗?
独孤旦莫名其妙被他狠瞪了一眼。
“哼。”他冷冷闷哼一声,大手微微一挥,而后高大身影如来时般的悄无声息,一晃眼间便消失在长长芒草中。
独孤旦愣愣地望著那恢复原状的芒草丛,半天后才回过神来。
“啊!”她忽地倒抽了口气,惨叫一声。“忘记问路了!”
她还能再更蠢吗?还能再更倒楣吗?独孤旦,你脑子到底干什么吃的啊啊啊──
她浑身月兑力般地颓然跌坐回地上,忽地,脚下像是蹭踢到了一样异物。她眨了眨眼,倾身向前,努力在昏暗的夜色里模找,最后捞著了个触手温润的小瓷瓶子。
她举高了小瓷瓶在幽微的月光下细看,上头隐隐有几个描金小字……生肌冰玉膏?
她怔怔握著这只小瓷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心却莫名微微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