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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银夫糟糠夫(上) 第6章(2)

“后来呢?”

“阿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开始到处大小便,我下班已经很晚了,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大扫除,心力交瘁之余,还得面对邻居的恶意批评和眼光。而阿姨也越来越无能为力,有天我回家,发现阿姨为了煮饭喂阿嬷,不得不像炼狗那样,把阿嬷用绳子绑起来。

“人活到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尊严?我大哭、阿嬷也哭,她抱着我喊我水云,可水云是我妈妈的名字,她连我都不记得了。”

她深吸口气,把鼻间的微酸吞下去,继续说故事。

“我把阿嬷整理好让她睡下之后,打电话给阿希,那时我的声音里有浓浓的鼻音,说着说着,我又掉眼泪,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并没要他帮忙什么,但是星期一上班时,小邓给了我一份疗养院的资料,而阿希开车,骗店长说要带人看房子后,就一起陪我去参观疗养院。

“那里很偏僻,但是环境很好,费用虽然昂贵到让人心脏无力,可是当我看到几个和阿嬷得到同样疾病的老人家,坐着轮椅围在一起聊天,也许话题兜不上,但他们脸上有着阿嬷没有的笑容,我就不再多考虑,决定把阿嬷送到那边。

“那时起,我便发誓要拼命赚钱,我要阿嬷脸上也有相同的笑容,我要买下独栋的透天房子,就算阿嬷哭再大声,也不会吵到别人,我要功成名就,让阿嬷分享我的荣耀,我还要阿嬷无忧无虑的走完这一生。”

郁乔握紧拳头说完,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窗外风景。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成功了呢……

想起小时候阿嬷照顾她的情形,想起阿嬷握着她的手学写字,一面写、一面说着,“小乔要认真哦,妈妈好辛苦哦,你要考第一名、读好大学,将来赚很多钱孝顺妈妈,知不知道?”

她应了,说不但要孝顺妈妈也要孝顺阿嬷,阿嬷听见,笑得满脸皱纹。

“我也有个阿嬷。”

他突如其来一句,让她吓一跳,视线从窗外调回来,落到他的脸上。

苏凊文没想过和别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那不是他惯有的做法,可是对象是郁乔……和她聊天,很愉快。

“我的外婆年纪很大才生下我母亲,记忆中,外婆是个温和亲切的人,因为妈妈的年纪最小,所以外婆最宠、也最不放心她,妈妈结婚时,把外婆当成嫁妆带过来。

“爸爸妈妈工作很忙,那时候他们刚从祖父手中接下公司,每天忙公事、忙应酬,根本没时间管我和弟弟,所以我和弟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她给我们讲床边故事,给我们做三餐,也是她每天牵着我的手,送我到学校。”

所有人都嫌他少年老成,嫌他不可爱,只有外婆总是说——男孩子要像凊文稳重这样才好,这是要做大事业的人材呢。

“你祖父和祖母呢?”

“他们移民到加拿大和我大伯一起生活了,加拿大是他们计划中的退休天堂。那个时候分家,大伯和叔叔要股票、要现金、要房地产,就是不想接收这间收入不多的房仲公司,但那是祖父一生的心血,因此我爸爸答应,会把这间公司撑下来并且发扬光大。”

“既然这样,为什么苏经理会留在公司?”

“大伯把所有的财产全数转移到加拿大后,虽然没有开公司,却也在那里买卖房子,生意还不错;叔叔的钱却在短短几年内花光,我爸爸心疼弟弟,就让他在公司里面挂个名号。

“你应该清楚,他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你离开后,营销部又恢复过去那样,没有人骂、没有人催就做不出好案子。”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别跟我说这个,我不会回去的。”她举五指发誓。

他皱眉。“就这样放弃了,你不觉得可惜?”

“人生本来就是有舍有得,我舍了工作,说不定会在另一方面收获。”

“收获?在哪家公司?”

郁乔大笑。“董事长怎么就不相信我没跳槽打算?好吧,说老实话,我是打算休息一、两年,把过去没时间做的事,一件件完成。”

“你想做什么事?”

“我们可不可以以后再讨论这个话题,我真的比较想听听董事长外婆的事情。”

又是另外一个第一次。

上一个“第一次”,他在她身上发现人际关系并没有那么复杂而讨厌,而这个“第一次”,他被错开话题,却不生气。

他向来是设定目标便一定要达成的人,没想到目标尚未达到就被错开话题,他却没有不满的情绪,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在郁乔身上学会了聊天打屁、遗忘正题?

“我的阿嬷很亲切,她的厨艺不错,但她最常做炒饭给我们兄弟吃。”

郁乔挑眉。所以她的炒饭,意外地让他注意到自己?

“好吃吗?”话毕,她才觉得傻气,居然接下这么一句无聊话。

但他没嫌弃她无聊,继续自己的故事。

“阿嬷喜欢做炒饭,跟好不好吃没关系,而是因为我和弟弟都很挑食,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切得碎碎的,就能让我们不知不觉间吃光恶心的红萝卜和豌豆,她说,不偏食的孩子才长得高。”

他有现在的身高,该感谢的是外婆。

“这是真的。”她吃了六年的炒饭,没有营养不良的问题。

“可是外婆很老了,随着我们越来越大,她的身体老化得越来越严重,先是膝盖坏了,没办法接送我们上下课,但她常坐在窗边,看见我们回家,就对着我们猛挥手。

“我知道她很寂寞,可是我要上学、要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慢慢的我们发觉她的脑子越来越不好,有时闹起脾气,怎么都哄不停,她和你的阿嬷,都是阿兹海默症的患者。

“爸妈请来看护在家里陪着她,但她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不管谁要出门,她都会生气,她经常眼角泛着泪水,我明白,她是在抗议,抗议我们不陪她。

“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我很后悔,当时为什么非要去补习,如果我肯多陪她,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里,她会过得更开心?”

这是苏凊文的遗憾,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的遗憾。

她看着他,悄悄叹息。答案揭晓,他接近她,是因为阿嬷。她猜,他想在她阿嬷身上,弥补当年没做好的事。

视线滑到他开车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圆润,是双艺术家的手,如果他会弹钢琴,一定很漂亮。

她接下话,“听说,我曾祖父的家境不错,阿嬷小时候是千金大小姐,还学过钢琴,只不过富家千金嫁给穷小子,虽然有爱情,人生道路却不顺利。

“阿公走得早,爸爸又在我小时候出车祸过世,没有丈夫儿子在身边,她很担心我妈妈跑掉,她怕自己没办法照顾我。高中时期,我妈妈操劳过度也离开了,从此我们靠着妈妈积攒下来的小存款,相依为命。”

“于是你拼命赚钱?”

她的收入不少,如果他是工作机器,那她就是赚钱机器,公司里有多少人眼红她,可那是她凭实力赚回来的,再眼红也无话可说。

“对,给阿嬷过好生活要钱,买房子要钱,但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安全感,需要很多的钱在身边。”

“你离职,是因为觉得身边的钱已经足够让你安全?”

“有一部分是,但更大的部分是……我不希望和你一样,我不想在阿嬷死后,心里带着深深的遗憾,所以我决定停下脚步,陪陪阿嬷,也回头看看我在赚钱时飞掠过去的青春,以及忽略的风景。”

他不语,眼神专注看着前方,而她转移话题。

“阿嬷在疗养院过得很快乐,病情恶化得没有想象中严重,院长说,老人也需要愉快的精神生活,不应该把他们拘在一个寂寞的空间里头,任由他们慢慢死去。

“过去几十年,生活带给阿嬷沉重负担,她尽避认命却不快乐,直到我在疗养院里听见阿嬷唱“安平追想曲”后,才晓得原来她有一副好歌喉,看她那样,我觉得疗养院的费用再贵,都值得。”

不多久,他们到了疗养院。

阿嬷听见回家,却皱起眉头,她舍不得老朋友,虽然往往一转头,她就忘记他们是谁。

郁乔在她身边撒娇,说:“阿嬷,我们回去住几天好不好,我给你买的房子很漂亮哦,有大大的床、大大的枕头,还有一个小院子,大桥买的盆栽开了很多漂亮的花。

“那个大桥啊,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老喊他孙女婿,可惜他出国后,他老妈到我们家说了一大篇话,你气得把门摔上,怒不可遏,还对我说:“小乔,咱们换一个比大桥更称头的孙女婿好不……””

她和阿嬷说了一堆陈年旧事,苏凊文在一旁安静听着。那不是故事,而是一个女人孤军奋斗、力争上游的历史,透过历史,他一点一滴慢慢理解,为什么她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最后,他们还是把阿嬷哄上车。

到家后,苏凊文背着阿嬷下车,他并不急着把阿嬷放下,反而背着她听郁乔从庭院一路介绍到厨房。

这些是孙女为阿嬷挣出来的园地,看着她脸上的骄傲,她的快乐、她的兴奋,让他跟着感染她的幸福。

美中不足的当然是大桥和齐翔的态度。

他们想要接手阿嬷,但阿嬷只肯让苏凊文背,只肯拉着他和郁乔说话,弄得他们好像是路人甲。

齐翔做的蛋糕很好吃,但他端上来时,阿嬷看他的眼光,好像他会在里面下毒,一定要苏凊文喂,她才肯开金口。

知道阿嬷喜欢花花草草,钟裕桥好心的跑到院子里,抱来一盆开得最漂亮的玛格莉特,但阿嬷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怀疑,直到苏凊文把盆栽接过来,阿嬷才把花搂进怀里。

阿嬷的表现让他们很丧气,钟裕桥把郁乔拉到旁边问:“阿嬷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分手的事情?”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说:“你真的想多了。”

他们陪阿嬷吃丰富的晚餐,因为阿嬷牙口不好,齐翔把每道菜都做得软女敕可口,但阿嬷吃一道菜就夸一次苏凊文,气得齐翔说不出话。

他还以为自己很有老人缘,没想到,不是每个老人都欣赏他的无敌帅睑。

晚饭后,他们看完电视,又聊了一会儿,苏凊文便把阿嬷抱到二楼浴室,让郁乔帮阿嬷洗澡,又帮忙抱阿嬷到床上躺好。

这时时间不早了,苏凊文想回家,阿嬷不让,硬拉住他的手说:“木源,你麦走。”

郁乔低声告诉他,“木源是我阿公的名字。”

看着阿嬷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小女孩的娇憨,他的心温柔地跳动着,说不清楚的温暖感觉泛滥。

苏凊文浅浅笑开,握住阿嬷的手,低声唱着催眠歌,然后郁乔发现,不只阿嬷,他也有副好歌喉。

他离开时,已经十点钟,郁乔亲自送他出门。就算他已经学会聊天,却依然不擅长聊天,所以走到车子的这段路,大部分是她在说、他在听。

原本的结尾应该是说一句晚安然后离开的,但苏凊文上车前,她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董事长。”

他回头,看见一张娇美的笑脸。

“如果有需要,我们家的阿嬷很乐意外借。”

他没有回答,但他笑了,这个笑容在他回家的路上持续着,到他打开家门那刻都没退位。

苏妈妈看见他的笑,他此刻柔和的双眉、柔和的脸部线条,她也跟着笑了。

她没有多问,只是拍拍他的肩说:“煜文够大了,也该帮哥哥摊一点责任,你别把公事揽在自己身上,试着让他帮你。”

“好。”他答得爽快,爽快到苏妈妈的脸上笑纹更深。

看着儿子上楼时的轻快背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对,但如果她猜对了,那么凊文以后会需要更多的私人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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