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红眼派了两个男人过来,他们还没下车,她已经上前去开门。
第一个下车的男人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了她的手,握住了那友善的大手,对他微笑,但另一个男人一下车,她脸上的微笑就消失无踪,她僵站在那里震慑的瞪着那家伙,那一瞬,像是忘了呼吸。
他不应该偷看她,若他没看,他就不会注意到她此刻脸上复杂的表情,可他忍不住,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看了,戴上了那副隐形眼镜,叫出了门口的监视画面,看见痛楚与苦涩,惊喜和爱恋,在那瞬间都在她脸上。
然后,男人朝她伸出了双手。
仿佛等了一辈子,她走上前去,伸出双手用力拥抱那个男人。
那金发蓝眼的家伙,将她紧拥在怀中,抱得很紧,低头亲吻着她的发,在她耳边低语。
她收紧双臂,眼角有着泪光,然后笑了。
这一秒,他知道这男人是她在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想连络,却始终不曾按下拨号键的那个男人。
那家伙已经结婚了,娶老婆了。
或许那就是她为何不敢打那通电话的原因。
有那么一瞬间,一股野蛮的冲动,让他想冲下楼去,把她从那家伙怀里拉开,对那王八蛋咆哮,再将那家伙撕成碎片,把她扛回屋里,告诉她,他错了,他需要她,他不想要她请假,他想要她陪着他,度过这一个月。
但到头来,他只是把手插在裤口袋里紧握成拳头,站在二楼的窗里,看着她跟着那帅气有型的家伙一起转身上车。
空气仿佛随着她的远离变得越来越稀薄,阳光也是。
天黑了,院子里的灯火,因为她的设定,自动亮了起来,但世界看来依然万分黑暗。
他无法控制的追踪着她坐的车,一直跟到路口最后一台监视器,她在最后一秒,抬头看了监视器一眼。
他屏住了气息,感觉她仿佛正看着他,知道他在看。一秒而已。
下一刹,她垂眼把头转了过去,不再看着他,也不再看着窗外。
胸口,扭绞着。
载着她的那辆车滑过,离去,消失,只如风般卷起路上的落叶片片。
残破的落叶在空中翻飞,然后再次落定。
身后传来敲门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那个先下车的男人,不知何时已上了楼,悄无声息的来到身后,站在那敞开的门边。
男人有着黑色略卷的发,高耸的鼻梁,微薄的唇,和一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
“你好,我是杰克。”男人走上前来,朝他伸出手,看着他说:“红眼意外调查公司的调查员,我来代替乌娜。”
最后那一句,让他心口一缩,他忽略男人伸出的那只手,继续将手插在裤口袋里,只看着那家伙,用下巴点了一下她留下的笔记型电脑,面无表情的开口。
“我知道你是谁,你需要的东西在那里,你可以把它带出去,挑一个房间待着,随便你要做什么,但不要打扰我。”
杰克看着他,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大手,对他的冷漠,眼前的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与恼怒,只万分识相的转身弯腰拾起地板上那台仍在运作的笔记型电脑,将它闇上,转身走了出去,甚至不忘帮他带上了门。
屋子又陷入一片沉寂。
他转过身,看着她空旷的房间。
她的东西本来就少得可怜,她没有全都带走,但留下来的,除了那台连结了她安装的保全系统的笔电之外,都是可以随时丢弃再买的东西。
我来代替乌娜。
那个男人这么说。
他只是建议她请假几天,只是几天,让这个月过去。
但她不会明白是为什么,她只会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对她啦哮,然后赶她走。
讽刺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出事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他只知道是在这个月,只知道每到这个月,他都无法控制自己。
他本来以为他可以,但情况不对,他知道不对。
上一次,他和旁人一起度过这个月,是十一年前,那一回,他差点害死别人。看着眼前空旷的房间,他突然明白,就算她不回来,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他认得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他知道那像伙清楚他的状况,那男人是特别来带她的,带她走,确定她不会留在这里,不会再回来和他在一起。
他知道,那男人不像韩武麒,也不是屠震,那家伙会把一切都和她说,会告诉她,他有多危险,可以多暴力。
这一刻,他冲动的想叫电脑连线红眼的主机,利用卫星再看她一眼,但那太疯狂,而且没有意义,还会被屠震或肯恩发现他做了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做,只抬起手,慢慢摘掉了隐形眼镜。
他知道,对她来说,他才是那个王八蛋,就算她不回来,也是他活该。
夜,很深,好黑。
他试图躺下,试着睡觉,却睡不着,过去那方法多少会有点效果,但这次当他闭上眼,却只看到那些可怕的画面。
于是,只能缩坐在床上,睁着眼,瞪视着黑暗里那亮着光的电子时钟。
时间一秒一秒的在走着,每一秒,那分隔小时与分钟的冒号就会消失再出现,消失又出现。
一秒,六十次,后面那个数字就会增加一位数。
十二点整。
还有一万八千秒,那冒号再闪个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次,天就会亮。
天总是会亮,事情没有那么困难,不会那么困难。
他告诉自己,却无法不觉得那电子钟似乎越走越慢,慢得像是要停了下来,慢得让他嘴唇发乾。
它当然还在走,没有停下来,他才刚帮它换过电池,确定它会一直走下去。
但每一秒,都变得像永恒那么长,而距离月底,还有八天。
他想回地下室跑步,但那里变得太像恶梦里的迷宫,他也不敢再去多看一眼那该死的方程式。
所以他下了床,在地板上做体能训练,伏地挺身、前体支撑、仰卧起坐,他不断重复那些单调枯燥的动作,榨出身体里所有的汗水与力气。
当他停下来时,他早已让自己累到几近麻痹,完全无法思考,甚至没力气爬回床上去。
趴在地板上,他躺在自己制造出来的汗水里,感觉全身都像被浸泡在其中。窗外仍是黑的,漆黑无比。
几点了?
他想着,想要看时间,却无法动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缓缓陷入了地板中,陷入他淌出的汗水泥塘里。
汗水悬在他的眼睫,让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
一时间,有些惊慌,他眨了眨眼,他以为自己能很快速的眨眼,但那眨眼的动作却很缓慢。
世界变暗,再亮起,变暗又亮起,然后再次变黑,变得很黑很黑,即便他睁大了眼,还是黑的。
下一秒,他发现他的脸贴在一个潮湿、浓稠且腥臭的泥塘中,液体带着铁锈的味道,而且有点诚。
那应该是汗,他的汗,但那不是汗。
是血。
在这时候还希望流血的主人没有任何疾病,或许是种好笑的奢望?
这念头无端冒了出来,让他更加惊恐。
或许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想着,感觉鼻腔里也充满了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间,人们奔跑叫嚣着,咆哮和尖叫混在一起,在墙与墙之间撞击回响。他没有爬起来,他继续趴着,趴在地上,数着在墙面中回荡的脚步声与尖叫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五个、四个、三个……
那些人快忙完了,他必须爬起来,藏起来。
他的手被拉到月兑臼了,他爬坐起身,利用墙壁,强行将它推回原来的位置。
那痛到不行,但他忍住了到口的叫喊。
他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一点点也不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他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出口——
不,不是没有出口。
有个人和他说有出口!他知道有!就在前面!一定有!
彼不得手痛,他爬起来往前移动,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压不住恐慌,开始奔跑,他不能停下来,他们来了,就在他身后,就要找到他,就要抓到他——
他跑过转角,却掉落一个坑洞,坑洞里满是腐臭的污水,他没有办法呼吸,他挥动着四肢,挣扎着往上,试图留在水面上。
然后一个男人抓住了他,将他拉到了岸边,他喘着气,抬眼,只看见陌生的男人一手抓着刀,张嘴舌忝着刀尖上的血,对着他笑,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下一秒,男人举起刀来,朝他戳刺下来。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他大吼一声,奋力抓住了那家伙的头发用力往下拉,那男人失去平衡,往前翻过他,掉入水中,让水花四溅,他死命的翻身爬了上岸,但那家伙抓住了他的脚,对着他啦哮,试图要爬上来。
他对那家伙又踢又踹,但那男人比他高壮,眼看就要爬了上来,他惊恐的满手在地上乱抓,混乱之中,他模到一根生锈的铁管,感觉到它有些松动,他用尽全力死命的拔,那男人爬上来了,砍了他一刀,他回身伸手架挡,刀子刷的砍入手骨,那让他痛得大叫,但几乎在同时,那根铁管终于被他拔了下来,他紧紧抓握着它,大吼着,发狂似的朝那试图再次砍杀他的男人狠狠挥击——
“嘿!斑毅!斑毅!”
男人的叫唤,让他回过神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发现他站着,抓着床头的台灯,砸烂了那台电子钟,它躺在地上,四分五裂,和他手中的台灯一样破烂,就连实木地板也被他砸出坑坑洞洞的伤疤来。
那叫杰克的家伙,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用德语问。
“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只是讨厌这闹钟!”他推开那家伙,扯回自己的手,扔掉手中那残破的台灯,转身走了出去,粗声低晦:“走开!别理我!你他妈的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说着,他大踏步的逃离了自己的房,快步走开,走进另一间房,再用力把门甩上。
他站在门内,低头喘着气,抬手耙过紧绷脑袋上凌乱的发,却仍能感觉到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动着,感觉到双手仍在颤抖,双腿因为过度奔跑而酸软。
那把刀,好似仍深深的嵌在他手骨上,让他痛得头皮发麻。
可他知道它并不在那里,就像他知道他早已失去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是假的,不会痛。
他没有替它做痛觉神经。
但那仍会痛,就像他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紧抓着那铁棍,将那男人打得头破血流,那一次次反震回来的力道,似仍在身体里流窜,那男人头颅破碎的声音和惨叫声在坑道中来回撞击着,次次钻入他耳里。
抖着手,他抹去一脸汗,却抹不去想呕吐的冲动,他冲进浴室,弯腰吐了出来,却只来得及扶着门边,吐在浴室地板上,呕出了一地黄水。
除了胆汁和胃酸,他吐不出别的东西,所有的食物,早在之前就消化掉了,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但那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
当他终于止住乾呕,因为无法忍受那味道,因为那里也总是充满了呕吐物,他抓下莲蓬头冲洗地板,把那又苦又酸的秽物冲洗乾净,然后漱口,月兑掉衣裤,清洗自己。
热水让他缓缓镇定下来,跟着他才察觉这间浴室里,有她的味道,当他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一切,发现他竟不自觉走到了主卧。
洗手台上有一块肥皂,她用到一半,忘了带走的手工肥皂。
他关掉水龙头,走出浴室,看见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那张床,那张她睡过的大床。
落地窗外,风吹树摇,让落在地板上的树影也跟着摇晃。
月光洒落屋里,照亮了那张床。
他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在那张被月光照亮的床躺下。
床很大,很结实,床单乾净又洁白,但上头确实还隐隐有着她的味道,还残留着她的体香。
乌娜。
他侧过身,将她的枕头抓入怀中,把脸埋在她曾躺过的枕头上,闭上眼,深呼吸,将她的味道,纳入心肺。
他让她的味道充满自己,除了她之外,他把一切都摒弃在外。
原以为,那很难,但那不难,不会很难。
他记得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记得她对他说过的嘲讽、调侃,记得她和他开过的玩笑,记得她给他看的搞笑动物影片,记得她为他煮过的每一餐,为他泡的每一壶茶,记得每当她走进屋里,所有的一切都亮了起来,就连空气都像是在那瞬间,变得不一样……
抱着那颗枕头,他蜷缩在这张大床上,万般渴望的想着她。
只想她。
乌娜。
娜娜……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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