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他已回到他自己的房里。
他半夜就回去了,她知道。
她没有留他,只是继续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起床之后,她洗了澡,刷了牙,下楼看见他在厨房扫地,地上到处都是面粉,水槽里还有一堆沾着面粉的锅碗瓢盆,那只受伤的黑鸟也满身面粉,像公鸡一样,趾高气昂的跟在他身后。
“你这个小王八蛋。”他边扫边对身后的大鸟嘀咕着,“我真应该把你直接烤来吃了。”
那鸟靠他太近,他还会拿脚把牠推开,但那只鸟跳开之后,趁他不注意又会再次跳着靠近。
他会再拿脚把牠弄开,牠就再次跳开又靠近,让身上的面粉掉得到处都是,教他刚刚的清扫变得有些徒劳无功。
他瞪着牠,举起扫把,作势威赫,牠只是歪头看他,张嘴对他叫了一声,用小眼瞪了回去。
看那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的样子,让她忍俊不住,差点笑了出来,只能轻咳两声,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听见声音,他抬眼,看见她,立刻开口解释:“不是我弄的,牠不知道怎么跑出了箱子。”
“我想是因为箱子对牠来说已经变得太小了。”过去这段时间,这只黑鸢身形变得更大,也许因为吃好睡好,又加上本来就在发育期,牠比之前大上许多,连伤处的羽毛都长得又好又漂亮。
她笑着上前,从冰箱里拿出生鸡肉作诱饵,召唤那只大鸟。“嘿,霍克,看看这是什么,过来,来这儿。”
看见食物,那大鸟迟疑了一下,她把肉放上餐盘,搁在地上,牠见状立刻转身朝她移动,吃起那鸡肉。
见牠专心吃饭,她趁机拿刚刚藏在身后的纸箱,迅速罩住了牠。
纸箱里瞬间一阵安静,她抬眼,看见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想牠只是饿了,想吃饭。”她告诉他。
“我没想到。”他不好意思的放下扫把。“我知道。”娜娜笑看着他,道:“所以牠的伤好了吗?”
“应该吧。”他前两个星期就拆掉了牠的支架,牠的伤口癒合得不错。
“也许我们应该试着将牠放生。”她提议。
他看着地上那纸箱,眼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情绪,然后转过身道:“牠虽然能张开翅膀,却似乎还是只能用跳的,再观察个几天看看。”
她没有逼他,这男人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喜欢这只鸟,所以她只是在他扫地时,上前去洗那些被弄脏的锅碗瓢盆,然后把所有本来收在外头的东西全都收进了厨柜里,跟着她把纸箱拿开。
见状,他愣了一下。
“如果霍克想要恢复,牠需要更多的活动空间。”她告诉他:“我们不能再把牠关着。”
“你想让牠自由活动?!”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为什么不?”她耸着肩,笑道:“反正牠还不会飞,我想让牠伸展翅膀,应该有助于牠的复原。”
那确实是,所以他同意了。
结果,或许是因为之前大部分时候,都是这男人负责喂牠,接下来那个星期,只要他一出现,那只大鸟就会跟着他,骚扰他,就连他在吃饭时也不放过。
她常常会听见他在咒骂那只鸟,他和牠的人鸟大战也不时发生,但他还是天天都记得要喂牠吃饭,有时候,她还会看见他对着牠笑,骂牠是只蠢鸟。
“你应该偶尔要带牠到院子里走走。”
当牠的情况越来越好时,她开口提议。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打开了通往院子的门,走出去。
那只大鸟跟在他身后,在门边迟疑了一下,然后跳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牠的翅膀伸展张了开来。
那一秒,她还以为牠就要飞走了,但下一瞬,牠收回翅膀,开心的跟在他身后在草地上走着,就像只歪歪倒倒的企鹅一样。
他回过身,看着那只大鸟,然后抬头看她,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天之后,那只鸟到哪都跟着他,为了牠的健康着想,他每天都会到院子里去走走,只要他出去,牠一定会跟上,他若是回来,牠也会跟着回来。
可是,她和他能看见,牠恢复的越来越好,有一天,他坐在椅子上吃饭时,牠突然就张开翅膀,飞跳到了他的左手前臂上,吓了两人一大跳。
她看到之后,笑了出来,告诉他。
“你知道,我认为牠已经好了。”
“如果牠好了,早该在出门散步时飞走了。”他瞪着那站在他手臂上的大鸟:“牠的兄弟们早就离巢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也许牠喜欢你?”她笑着说。
他脸上浮现不自在的神色,没有看她,只瞧着那在他手臂上换脚移动的大鸟,拧起眉头,道:“我猜这笨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飞,牠说不定就是在学飞时掉下来的。”
这说法让她忍不住又笑,提议:“那我们应该试试看。”
“试什么?!”他挑眉看她。
“教牠怎么飞啊。”她说。
他愣住。
“博士,你知道黑鸢是老鹰的一种,牠是猛禽。”娜娜提醒他:“今天牠是跳上你的左手,下次牠若是决定换个位置,跳上你的肩膀或右手,牠爪子用力一抓,你就会被牠连皮带肉的扯下一大块。”
斑毅一怔,恍然回神。
他知道她的意思,这种鸟不适合养在家里,但不知为何,他之前从没想到这件事。
那只鸟还在换脚,挪移到了他的手背上,低头吃掉他碗里的食物。
“而且再这样吃下去,牠真的会胖到飞不起来。”她告诉他,说:“我们必须试试看。”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告诉她,就算牠胖到飞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他不介意养牠一辈子。
可是,看着手背上那只羽毛丰厚的大鸟,他知道把如此美丽的动物留在地上,是很不公平的事。
他曾经在草地上,看见牠展开双翅,伸展长羽,牠有一双又大又结实的羽翼,像精心制做的扇子一样漂亮,黑褐色的尾羽还会像手指一样张开。
那是用来飞翔的翅膀。
牠是一只老鹰,本来就该活在天空上,自由的展翅翱翔。
他知道,真的知道,但他只是拿起另一块碗里的鸡肉喂牠。
娜娜看着眼前那沉默的男人,不再多说。
那是他救的鸟,这是他的家,如果他想留着这只鸟,那也是他的决定。
谁知,第二天早上,她却看见他拿了她之前买的充气泳池,把它充了气,在草地上倒过来反着放,然后用食物引诱,让那只鸟跳上了他的左手前臂,上了塔楼。她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他走到塔楼的最高处,站在窗边,看着手上那只只顾着吃的笨鸟,告诉她。“你知道,这种笨鸟,没有办法分辨大楼玻璃,牠们常常因此撞死。”
“我知道。”她点头。
“有时候也会因为吃了田里洒了农药死掉的麻雀,被农药毒死。”
“我知道。”她再点头。
他抬起眼,一脸阴郁的看着她。
娜娜猜他早知道她晓得,她也会上网,那些资料,她都看过。
“为什么?”他垂眼凝视着她问。
她看着他,真挚的道:“因为牠有权利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看着她,然后抬手推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袭来,扬起他的发,和霍克的羽毛。
他把左手伸了出去,风很大,霍克站不稳,在他手上摇晃,为了平衡张开了长长的翅膀。
他可以感觉到牠的紧张,那轻微的颤抖,好奇、害怕,他看见牠收回了翅膀,开始往后退,几乎忍不住要抽手把牠带回来。
就在这时,身旁的女人咕哝了一声,伸出手,推了牠一把。
牠失去了平衡,但重新张开了翅膀,然后在摔落他手臂时,振翅。
一次,两次,三次——
下一秒,牠飞上了青空,他能清楚看见牠美丽的羽翼完全伸展开来,双翼在艳阳下迎风闪耀着。
他仰望着那美丽又强壮的动物,喉咙有些紧缩。
牠在屋顶上盘旋了两次,然后飞走了。
他收回视线,没看那女人就转身下楼去收拾那没用到的充气泳池。
她神色自若的回到厨房清洗那只鸟曾用过的餐盘和喝水的碗,还把牠曾拿来当窝的纸箱给丢了,但那天下午,他看见她在户外平台上放了一盘生肉还有一碗水。那只笨鸟没有回来。
八成再也不会回来了。
牠已经看过了天空,学会了飞翔。
或许,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只是需要人推牠一把。
那天深夜,左肩莫名又痛起来,他忍不住又去敲她的门,她把门打开。
他应该要道歉,他一整天都没再和她说上一句话,但话却卡在喉咙,下一秒,她朝他伸出了手,将他拉了过去,仰头亲吻他。
她让他进了门,上了床,拥抱他。
娜娜知道她不该把工作和私情混在一起,她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客户上床,但这男人轻易就让她把大部分的规矩都抛在脑后。
她无法控制的被他吸引。
他聪明、强壮、健美,有时像个大男人一般自大,有时又如男孩那样害羞,还有着一副该死的臭脾气和小小的神经质,可是在某些他不自觉的片刻,他如刀鏊刻的脸庞会浮现阴影,忧郁会悄悄的潜行在他深邃的眼底。
每当那时,他总会不自觉揉抚着他的左肩,仿佛那里正在疼痛。
然后,那天深夜,他就会来找她。
除了第一次,他每次都会在事后她睡着时,回他房里睡觉。
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她习惯一个人睡,她猜他也是。
一起睡,太亲密,太像是在维持一段男女关系。
博士和她不是情人。
她喜欢他,但并不打算更进一步,她知道他也没有,他从来没有试图留下来。
所以,她仍睡在她的房,他也总会回到他的床。
每一天,她依然起床去跑步,检查安全措施,替两人煮饭,上网订购需要的生活用品,和红眼的人确认情况,然后看一本过去几年来,因为工作忙碌而累积下来,还没来得及看的书。
吃饭时,她仍旧会和他聊天说笑,偶尔他话说到一半又出神发呆,她也不以为意,她知道他越来越容易在她面前出神,是因为已经开始信任她。
所以她会去做自己的事,等他恍神回来。
只是,有时候,忍不住,就是会忍不住的趁他发呆时,盯着他看。
武哥给她的资料上有写,他是个混血儿,父亲是德国大学的教授,因为如此,他的五官十分深邃,浓眉大眼、挺鼻薄唇,方正的下巴宽度很刚好,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会浮现两个被拉得很长的笑窝,但他不笑时,看起来就是个严肃的家伙。
她知道他有近视,但她没看过他戴眼镜,因为好奇,她忍不住倾身靠近看他,谁知他却在这时清醒过来。
“怎么了?”瞧着那不知何时,坐在他身边餐桌椅上,倾身靠得好近好近的女人,他愣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我记得我拿到的资料照片上,你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她没往后退,只伸手扶着他的脸,瞅着他问:“你戴隐形眼镜?”
“嗯。”他没有挪开脸,只任她靠近观察。
她凑得更近,瞧着他的眼,从那瞳眸中看出了端倪。
“这是新型的实验品?”
“是。”他看着她,点头承认。
“有什么功能?”她盯着他再问。
“除了校正视力之外吗?”他舌忝了舌忝乾涩的唇,回问。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却仍是忍不住伸手抚过他的耳。他深吸了口气,哑声开口回答:“它能经由我的手錬,拍照、录影、上网、下载资讯——”
“连结红眼的主机。”她醒悟过来,瞅着他说:“是你和阿震一起设计之前的那款眼镜?!”
“嗯。”他点头,“眼镜仍有其不方便的地方,它毕竟是身外之物,有时红眼的人不一定能随身戴着,隐形眼镜比较没这问题,必要的时候,它还能变成他们需要的颜色。”
她应该要开心,这隐形眼镜是个好东西,但她却开心不起来。
这男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实验动物。
她知道总是有人要先测试产品,可那不一定得是他吧?
胸中升起的情绪不应该有,但她依然无法压抑,待回神,已起身跨坐到了他腿上,昂首亲吻他。
“你的眼睛,”她贴着他的唇,悄声问:“是原来的颜色吗?!”
他伸手掌握着她的腰,无法自已的回吻着她,哑声吐出一个字。
“是。”
“你把它拿掉。”她轻舌忝着他的唇瓣要求。
“为什么?”
她凝望着他,抚着他的脸,哑声说:“没有为什么。”
他看着她,然后在她的注视下,抬起手,摘下了右眼的隐形眼镜,然后是左眼的。
那只是薄薄的两片透明弧形的软胶,没有丁点颜色,不应该改变什么。
可是,那确实改变了什么。
她能看见,他又变得有些紧张,当她后退时,他会忍不住眯起眼,搁在她腰上的大手,也会不自觉收紧。
没戴眼镜,他看不清楚,她知道,那很没安全感,但这男人还是为了她,把隐形眼镜拆下来了。
情不自禁的,她亲吻他,又亲吻他,直到两人都燃烧了起来。
她喜欢这男人,喜欢他强壮的身体,喜欢他聪明的脑袋,喜欢他她的方式,喜欢他如此需要她,喜欢他难以自制的总想和她在一起。
“我喜欢你的眼睛……”
她贴着他的薄唇抖颤喘息着,看着他幽黑迷人的眼,告诉他。
他紧拥着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能感觉他长长的睫毛刷过她,感觉他强壮的身体,贴着她紧绷、抽搐、颤栗,然后在gao\chao来临时,深深、深深的亲吻着她。
第二天,她下楼时,发现他在实验室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为他增添了些许书卷气。
看见她,他有些紧张,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告诉他。“眼镜很好看。”
他微微扬起嘴角,又露出那好长好长的笑窝,那有些腼腆的笑容,害她心跳又漏了一拍,费了好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上前将他扑倒的冲动,转身继续去做她该做的事。
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能有纯友谊,她不是博士的朋友,也不是他的情人,但她确实关心他。
有点太过关心了。
梅雨季过去了,盛夏降临。
屋外蝉鸣像交响乐似的叫个不停,而他整个月都待在地下室的实验室里,搞那只虚拟的机器眼。
她每次下去看,那虚拟的眼睛都会多出一些新的东西,然后有一天,她看见那只眼睛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它为什么长了尾巴?”她好奇的问:“那是什么?”
他盯着电脑萤幕,头也没抬的说:“视神经。”
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也没再解释,她知道这只是他反射性的回答,这男人并没有真的将她的话听进耳里。
这阵子,他都是这样,说的话简短直接,有时甚至不会回答她。
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弄这只机器眼,几乎废寝忘食,偶尔她会听见他喃喃自语一些她听不懂的火星文,或者和阿震、肯恩用那种火星文沟通。
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过去,他越来越阴沉、忧郁。
然后有一天,他在夜里来找她,却没有在事后离开,没回去他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依然没走,和她一起睡到了争上。
第三天,她告诉自己应该要拉出应有的距离,不要过线,她已经太过在意这个男人,她考虑着是否要礼貌的提醒他,应该要回他房里去睡。
但当她撑起自己,看着他疲惫的脸,看见他眼底下的黑眼圈,抬起的手,却只悄悄落到了他脸上,轻抚过那冒出胡碴的下巴,还有其中的凹陷。